这一年的立秋前后,美国人往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三儿问冯伟,原子弹是啥样的,跟他们平常用的子弹有啥不一样。冯伟说他也没有见过,不过想来是大家伙,据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叫美国人的两颗原子弹几乎给炸没了。大伙都说,美国人这原子弹比天兵天将还厉害,这下不知道日本人还有啥本事。七夕的后晌,三儿收到了永嘉的信,是通过****晋察冀边区地委递给他的,两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三儿看不懂,叫赵远景念给他听。永嘉在信上有些激动,好多字赵远景也不完全认识,大概说美国人在日本本土投下原子弹,战争即将结束,不知道他是否见到了他的妻子,希望他有时间能够去北平,带着他的妻子,他们两家人能聚一聚之类。 “连长,这意思,小鬼子没啥扑腾的时候了?”郝驴子说,“这仗就要打到头了?” “人家是正面战场与日军作战的中央军团长,还能有假?”赵远景把信叠好,交回给三儿,“我听说苏联也对关东军开战了,看起来,是打到头了。” “中国这块肉是好吃,可块也够大,日本人的肚子太小,就算咽下去,也会叫撑死。
”罗旭东笑着说,“何况,他压根就咽不下去。” 他们那天聊到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后晌正在训练的时候,忽然听见营部里放起了鞭炮。他们正在纳闷,营长这是咋了,不逢年不遇节的,那消息就像长了脚似的,从营部跑了出来:日本天皇发表演讲,日本法西斯宣布投降了。三儿只听到了一句话,四外就叫欢呼声给淹没了,他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昨天才收着永嘉的信,今天战争就结束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该说啥该干啥了,仰起脸冲着天上的太阳傻笑。 找了合适的一天,三儿跟段志刚、赵远景、王松去给死去的同志们扫墓,近些年一直在敌后辗转,自打那一年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光秃秃的坟头上长出来很多杂草,细溜溜的松树都长得粗壮。一把一把的纸钱放进火里,黑色的灰屑在风里飘着,仗打完了,他得去找回二片子,他得去瞧瞧永嘉。 三儿去见李宝棠跟冯伟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人仍然在面对着地图,他们面目上的凝重和外面的欢闹完全不搭。他们两个人的神色,看起来不像是战争结束,而像是战争开始。
李宝棠没有给三儿说啥的机会,他告给三儿,部队立马就要转移,总部的命令已经下达,他们要尽快接管之前日本人占领的据点,并且做好队伍的整顿工作,时间非常紧张。“军令如山”,冯伟不止一回跟三儿提到这四个字,他没有别的选择,立正,敬礼,服从命令。 日本人已经投降了,剩下来不就是咱中国人自个的事了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一场仗打完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仗都打完了。上级的事情都是大事,他不懂,也不管,李宝棠说过,他们都是卒,卒就是一声令下往前冲。当兵的就是这样,训练场上的喊杀声停了几天,更响亮地扬起来。 但是,三儿他们等来的不是战争,而是要精简部队。抗战时期,每一个兵都是费尽心思征上来的,有时候为了征个兵去人家炕头上磨好几天的嘴皮子,现在说精简就要精简,叫三儿摸不着头脑。而且名单出来以后,郝驴子、闫平安的名字居然都在上面,这些人如今都已经是七连最出色的战士,好不容易才成长起来的。
三儿跟罗旭东跑去找李宝棠跟冯伟,罗旭东比三儿更着急,他说这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吗?既然这样,为啥还叫他们加紧训练呢? “这是上级的意思,是要精兵简政,提高队伍的战斗力跟凝聚力。”冯伟安慰着三儿跟罗旭东,李宝棠则一直在边上抽着烟。 “既然是精兵简政,为什么很多抗战时招上来的兵都要被精简掉?”罗旭东脸红脖子粗地说着,“现在谁不知道,老蒋在到处抓壮丁,虽说重庆正在谈判,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仗肯定得打,抗战的时候老蒋就嚷嚷‘攘外必先安内’,现在能放得过我们吗?” 对于上级的命令,李宝棠跟冯伟也没有啥办法。打营部出来,三儿问罗旭东刚才说的啥意思,他们要跟中央军打仗了吗?罗旭东近来给裁兵的事情搞得头大,也没有顾得上跟三儿聊啥。现下三儿问起来,他点了点头,说其实就是早晚的事情,前几天他就打别的连那里打听着,说中央军在到处抓壮丁,积极扩编。按理说日本人刚给打跑了,应该是裁军的时候,老蒋却要征兵,这再明显不过了,虽说明着在重庆搞和平谈判,但最后还是得在战场上分出个高下。
咱人不如人家多,武器不如人家好,本来就吃亏,现在如果精兵简政,仗还咋打?三儿站在那想了想,跟罗旭东说别急,实在不行,他去找纵队首长。 罗旭东只道三儿是在安慰他,哪知道第二天前晌他找三儿,咋都找不着三儿。眼看着晌午,还没有找到三儿,罗旭东心知要坏事,平常看着蔫吧的一个人,胆子壮起来还真是一般人比不了。他跑去找段志刚,果不其然,一大早三儿就来找赵远景,他也知道自个嘴笨,找了个书生搭伙。这下没办法了,罗旭东跑去找冯伟,冯伟立马就出了一头汗。哪知道李宝棠一听这事,反而倒乐了,他说早该这样,让领导们也听听咱基层指战员的心声。 李宝棠抽着烟袋锅子,乐呵呵地想着这蔫货这回可给他长脸了,本来他就想去找纵队首长发发抱怨,这回可好,三儿替他办了。冯伟可不像李宝棠那么美,三儿这回不知道会捅了多大的漏子,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打着转。罗旭东看看李宝棠,觉得这事好像没啥大不了;看看冯伟,又觉得这事闯了大祸。他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咋办,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警卫员接起电话,讲了没两句,就把话筒伸向李宝棠,“报告,纵队首长。
” “李宝棠吗?”电话里纵队首长的声音就像是炸雷,“我是杨得志!” “呦,今天刮得什么风啊!首长亲自给咱打电话。”李宝棠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 “你少他娘的装蒜,你的七连长都到了,你还装什么蒜?我告诉你,精兵简政是上级的意思,你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不要跟我抖什么机灵。” “老上级,我能跟您抖什么机灵啊,我多大能耐那还不都在您手掌心里?” “你知道就好,兵是要裁的,裁谁你可以看着来,但是你必须裁!全国都要裁编,晋察冀要带好这个头。” 撂下电话没有多久,一辆车停在了门外,三儿搭拉着脑袋,跟赵远景打车上下来。三儿知道这回又违反了纪律,居然越级跑到纵队首长那里去了,想想纵队首长的模样,真怕李宝棠把他吃了。看见三儿耷拉着脑袋走进来,李宝棠高兴地扑了过去,给三儿来了个熊抱,叫三儿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好你个贾蔫吧,你还真是个假蔫吧!”李宝棠高兴地说,“你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敢去找纵队首长,来,喝碗酒,压压惊。” 三儿以为李宝棠肯定会冲着他发脾气,哪知道李宝棠从头到尾都乐呵呵的,还拿出了自个珍藏的烧刀子。
三儿瞅着李宝棠,以为自个是在做梦,倒满酒的碗放在眼面前,也不知道该不该端起来,他瞧瞧冯伟、赵远景、罗旭东,又瞧瞧李宝棠,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把那碗酒喝了。 “三儿,”冯伟关切地问,“首长都跟你说了啥?” “首长一直在发脾气,骂了可多,我也记不清。”三儿说,“反正我就听着,他咋骂我都听着,后来他骂够了,就叫我走。” “就这样?” “我没走,我要走了不是白去了?我叫首长继续骂,只要是不裁我们七连的兵,他枪毙了我都成。” “你这是求首长去了?” 三儿点了点头。 “你这也叫求人家?”李宝棠笑着说,“怪不得首长气得够戗,你这是跟他跌皮耍赖去了!” 就这样留住了郝驴子、闫平安他们,可是裁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一年的冬天过得很漫长,很多战士都担心自个会被裁掉,罗旭东成天都在到处奔跑,忙着安抚战士。有的战士打了很多年仗,确实想复员,而有的战士对队伍有感情,希望继续从军,也有的人家徒四壁,或者是孤家寡人,也都想留在队伍里。这段时间里,三儿暂时顾不上考虑去寻找二片子的事情了,队伍里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叫他忙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