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神都镐京。
金光灿灿的天罡法阵下,闾阎扑地,歌舞满城,镐京依然是人间最繁华之地。
当年举国震惊的阆苑一战,早已淡忘于这小小酒樽里,恍惚在佳人翩跹丽影中。荒山乱岗,英灵无处安厝,尘世却早已醉生梦死,这是人世常情,亦不能责怪谁。
这日午后,城门外忽战马长嘶,白旗飘动。
俄顷,四灵兽之一的苍龙所拉的华盖玉辇匆匆从城门上空横飞而过,斜坐在玉辇中的正是周天子姬静,只见其后十余名兜天宫剑仙紧紧御剑守护,与平日的趾高气昂不同,此时他们竟有些失魂落魄。
数月之前,神都城门下,大王亲率王师浩浩荡荡而去,百姓则是欢歌鼓舞,夹道相送。
这些年,大周王师攻必取,战必胜,凯旋而归已成理所当然之事,国民皆信此次天子亲征,定能让那未受教化的犬戎军队溃不成军。
可如今,王师祭起白旗,难道是……
果然,宫内传出不幸的消息:王师与犬戎会战,败于千亩。
瞬间,满城朱门紧锁,熙熙攘攘的长街已无一人。
……
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尘土掀天的战场上,擂鼓震地,杀生喧天,大周千乘战车在漫山的犬戎铁骑下转瞬尽数被摧毁,一时间兵败如山倒,飞天而来的犬戎术士更是对周王穷追不舍。
周王仓皇逃进玉辇中,使唤苍龙朝天上飞蹿,玉辇外,风声呼呼不止,浮云纷纷后撤。
许久后,苍龙拉着玉辇来到一个奇怪得如鸿蒙初开之地,只见天地一片昏暗,仅余极远外传来的一缕微光。
“这是哪儿?”周王突然一回头,竟意外地发现守护他的苍龙也没了踪影,他愣住了半晌,才颤颤巍巍着向微光的方向走去。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寂静。
他不知究竟走了多久,直至他双腿渐渐失去知觉。
忽然,数个拉长的灰暗人影出现在他眼前,竟是几个围蹲在地上的垂髫幼童,他满心激动,终于看到人了!
“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服,实亡周国……”那些孩子欢乐地唱跳。
“亡周国……”一直自信无比的周王,在走近听到孩童们所唱歌谣后,顿时竟气得双手发抖。
嚯!
他怒气冲冲地拔出腰间利剑,直指向天真的幼童们,叱道:“放肆,汝等小儿竟敢诅咒孤之大周!”
幼童们猛然回头,一看到凶神恶煞的周王立即作鸟兽散,只余下一孩儿彷徨站在原地。
周王细细打量,只见一个红衣孩儿手挽桑树长弓,背负箕木箭袋,正是歌谣中的檿弧箕服,他仍在唱着那首歌谣,较之那些孩童所唱更为清晰。
“就是你教他们唱的歌谣?”周王厉声问道。
红衣孩儿笑着点头。
可周王看到他一笑,顿感后背发凉,竟生一股莫名惧意。可任他如何瞧看,他都无法看清这红衣孩儿的脸,他不禁厉声道:“你是何人?”
那孩儿始终邪笑着,却不答话。
忽然,他搭起满月长弓,无数箭矢顿时射向周王……
……
“大王……”仲山甫等大臣一直守在周王床榻外,他见周王忽而低声呓语,忽而怒声大叫,便急忙出声将他唤醒。
“好凶狠的红衣孩儿!”周王突然垂起而坐,高声惊呼,冷汗已打湿了他的衣襟,直至他忙看到仲山甫才换换冷静下来,少刻,他问道:“仲卿,犬戎大军可退了?”
“大王勿忧,南仲老将军收到讯息后,立即从朔方城率领龙骧军前来救驾,犬戎大军已被击退了。”仲山甫安慰道。
“那就好那就好……辛苦老将军了……”
“大王可是做噩梦了?”伯阳甫问道。
周王姬静环顾身旁皆是他所信赖的重臣,于是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
自古有意开疆拓土之王,皆难逃穷兵黩武的后世评论,这些年周王姬静常年征战以致国库空虚,国力已然大损,何况七年前阆苑一战,大周天门亦还未从群仙陨落中恢复过来。
仲山甫听着姬静所言,便借王梦之由劝谏道:“禀吾王,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老臣斗胆猜测是上天降下征兆,暗示吾王先暂止兵戈……”
周王深知仲山甫用意,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仲卿……你说孤有此败可是咎由自取?”
仲山甫一听,立即噗通跪地禀道:“吾王圣明,此败皆因犬戎军中修习妖法的术士甚多……”
周王重重叹了声,说道:“若非阆苑一战,以致天门剑仙尽折,孤怎会被区区犬戎术士逼得逃了回来……”
仲山甫一时怔住,竟不知该如何接话,阆苑之事向来是周王的禁忌。
周王见他吞吐不言,便说道:“你有话就尽管说罢,孤赦你无罪。”
仲山甫蓦地跪拜在地,言辞恳切地说道:“禀吾王,七年前天门剑仙就陨落过半,而数日前的千亩之战,摇光山出战者更是尽数命断沙场,如今又逢天枢阁退隐,天门已无剑仙可用。微臣斗胆妄言,吾王万万不可再兴师伐戎……”
周王长叹了一声,说道:“孤……孤明白了……”
“吾王圣明。”群臣跪拜。
忽然,周王怅然站起了身,说道:“当年下旨诛杀青崖与花望岳,是孤错了……”
其实事后,姬静就察觉了其中蹊跷,可他是世人眼中的贤主,王者内心的骄傲岂会让他认错,而今王师败北,他还能再回避吗?
“王……”
“仲卿,孤为青崖与花望岳亲刻的剑仙牌匾,送到他们各自师门了吗?”
仲山甫神色一变,再次语滞起来,他如何能说出两派都拒收牌匾之事。
周王见他面色犯难,已猜到了几分,不由唏嘘道:“看来正阳宗与天枢阁是不原谅孤了……”
“众爱卿先退下吧……”
“大王保重龙体。”
……
夜静清寒,偌大的金殿空空荡荡。
天道无情,岁月亦不论尊卑,衰老已无可回避地落在了周王身上,花发之下,他又多了些颓然。
“若是青崖在,孤之王师何有此败……”
七年转瞬即过,关于阆苑之事,周王只知无间魔帝为设局者之一,而那隐藏在大周朝堂上的人,他仍未有定论。
“青崖,你若肯受押回京,孤又怎忍心杀你……”他佝身坐于榻上,一脸痛惜。
恰是此时,殿门前一个身着盔甲的帝侍巡视而过,他忽联想到梦中檿弧箕服之事,不由说道:“那个梦可真奇怪得很……”
“王,有何吩咐?”殿外的宦官听到动静,急忙进殿俯首帖耳问道。
他听宦官说话,便随口问道:“你可听说过何人用桑树长弓与箕木箭袋?”
宦官并不知周王梦境之事,弯腰笑道:“吾王难道忘了十年前太子殿下喜添小郡主时,您曾赏赐了二十侍卫与殿下,他们所使用的便是御府库中的桑树长弓与箕木箭袋。”
“是东宫……”周王惊讶了一下,立即回忆起了这件事。
“正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宦官不明所以地说道。
“又是东宫!”周王重重一拳砸在了榻上,继续说道:“当年的徐天师便是太子所荐!”
其实栾青崖身陨后,周王便已听到了一些有关东宫太子姬宫湦的秘闻,否则今日他岂会偏偏做了这个梦。
那宦官并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周王发怒,连忙跪趴在地上,浑身直哆嗦。
突然,殿外玉阶上传来一阵声响。
殿外一名宦官走了进来,恭身禀道:“王,索将军到了……”
“宣。”
“宣索将军觐见。”宦官复述道。
片霎,索伏戎已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金殿,锦袍黑甲,燕颔虎须,他倒真有大将之风。
“参见吾王。”索伏戎跪拜在地。
“那事查的如何了?”周王问道。
索伏戎谨慎地望了两侧,宦官的存在让他略有顾虑。
“但说无妨。”周王说道。
“禀吾王,臣数日前已寻到了徐天师,但……”
“他在何处?”
“他死了,仵作正在验尸……”
“他死了?当年可是他力证青崖偷学了正阳心法,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周王一脸失望,片晌,他又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收获?”
“臣查看过,他是被人所杀……”
“被人所杀……那他的家人呢?”
“他的妻子也跟着一并死了,而他唯一的女儿已消失无踪……”
“难道你就没其他线索了吗!”
“目前还没有……”索伏戎蹙额答道。
“难道你就没有半点关于太子的消息?”周王怒问道。
“这……”索伏戎眼神闪烁了下。
啪!
榻旁的竹简与茶盏被周王掀翻在地,一片狼藉,他冷哼道:“看来你是知道些的!”
“王,逝者已矣,何况眼下我们并无实据。”
“索伏戎,你是孤的将军,还是太子的将军!孤可以让你替代连蓬,自然也可以让别人取代你!”
一旁伺候的宦官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发抖。
“索伏戎,你这就率帝侍前往东宫,先将太子姬宫湦押入天牢。”
“王……储君下狱恐会牵连各地诸侯,伤及社稷……”索伏戎叩头说道。
“孤已痛失青崖,若再等找到证据,只怕犬戎已攻进镐京了。”周王激动说道,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他若不能给孤一个交代,给天门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孤就当做不曾有过此子!”
“大王三思!”
“去吧!”周王疲倦地推手示意。
殿外,苍龙一如既往地盘于巨柱上,这两百多年,它像是早已看惯了朝堂的风云。
索伏戎如履薄冰地走了出去,他生怕自己一踏出这大殿,那在背后搅弄风云之人还未露面,便再起腥风血雨。
可他该如何呢?
“慢着。”周王喊道。
索伏戎心中忽燃起了一丝希望,莫非周王改变了主意。
周王沉思了片刻,说道:“东宫高手如云,太子的爱妃夏枯可是师出蓬莱凤仙居,法术难测,你先前去兜天宫面见五上人,让晋海带些剑仙陪你前去,他是兜天宫执法,总会对你有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