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菁骑着马,一路往交河而来。
她心情复杂的很,昨日晚间,她分明感觉到吕成风有些话意犹未尽,想说又不说。这提醒了她一件事:在青云寨之中,她毕竟是外人。
她一路飞奔,天微微亮时,人马已经穿过了鬼嚎谷。晨光见见刺眼,她左右不想赶时间,索性放慢速度,悠闲的策马在古道之上漫步。马蹄一旦放慢,人就开始胡思乱想。她想着吕灀,此刻她会在哪里?会不会在交河给自己留下暗号?
随后又想到了前方就是完全陌生的土地,自己此去能做什么呢?是否能够试着去投军?
这个想法直接被她否定了,且不说以此处女人的地位,大唐是否收女子加入行伍,也不说自己没有游遍中原各地就急急忙忙的投军是否明智——单单因为吕青和吕成风的关系,她就不完全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是因为不想在吕成风的身边当一个无事闲人,一个陪他喝酒解闷的对象而苟活才离开青云寨的,可来到吕青将军的身边,这和呆在吕成风身旁有什么区别呢?
——管他呢,天涯岂无容身之处,真豪杰立于人世之间,还怕什么无事可做么?想及这里,眼前依稀已经能够看到交河城的影子了。先到交河歇息数日,然后跟着商旅一路往关中去。这几日在青云寨之中,她早听说了长安是大唐最为繁华的城市,也是天子所居之地。如今既然要游历中原,那无论如何也得去见识见识。
不过首当其冲的,是要找个喝酒的地方。谢芜菁昨晚喝的一点都不痛快,今日可得完完全全的补上才是。
上一次谢芜菁吃了通衢客栈中的酒,还见到了傅箫,因此得以和吕灀重逢;此番则去吃吃城南的风来客栈的酒。既然无事可做,那就去喝遍天下美酒、结交天下英雄;而后再去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风来客栈和通衢客栈大小、内部陈设上看不出啥区别。区别最大的还是里里外外的人。通衢客栈大多是商旅,之外便是一些投军的士人,因此出入都是锦衣白袍;而风来客栈却三教九流一应俱全谢芜菁顺着风来客栈前边的街道一眼看去,眼见的就有好几个小食的摊子、乞丐的铺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显见的也有好些习武之人。这些人显而易见都是江湖人士。
谢芜菁选了一处靠着内墙的座位坐下,往里还有一道楼梯往楼下通去,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她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是因为这个位置最不显眼。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喝酒,可不想在碰上什么麻烦人了。当然她最不想碰上的是吕成风,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风来客栈中的酒比远比通衢客栈中来的美妙,这让谢芜菁颇为意外。想不到这地方也能吃到这样的美酒。两三碗酒下肚,谢芜菁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正在她吃酒吃的高兴的时候,顺着客栈窗户往外望去,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大而俊美,竟是吕成风!原来吕成风看见谢芜菁的书信之后,并无片刻停留,径直往交河城寻了过来。他知道谢芜菁善饮,此刻多半在哪里喝酒。城北的通衢客栈找不见她,便往城南寻了过来。此刻吕成风正骑着马,眼看立马就要来到客栈门前。
如果谢芜菁仍然静静的坐在这里,可以想见,不过一会功夫,吕成风救能在客栈中找到她,看其急冲冲的劲头,会说出什么话来,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可知。
不过事情真的如此发展,可能也并不太坏——谢芜菁后来这样想。不过当时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已经下意识的顺着楼梯翻了下去。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此时此刻,她不能让吕成风找到她,否则那封辞别信就成了一个笑话了。
她能听到吕成风冲进店中的声音。这楼梯下面依然很不安全——吕成风只需要探个头,就能看见她。为了保险起见,谢芜菁顺着楼梯下的小道往里转了进去。上面,吕成风已经来到这张桌子跟前,却哪里还有谢芜菁的影子?正自失望,以为是自己急切之下看走了眼,却看到桌子中间摆放着小半碗酒水。空气中还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谢芜菁的味道。
吕成风心中有些不解,有些愁闷,索性一气将碗中的水酒喝了下去。身后却传来了店小二的声音:“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吕成风方转身,自觉有些失态——他并不能确定这个位置就是谢芜菁刚才所坐,只凭着在窗外草草的一眼,实在难以判别。因道:“我找个人,你见过一个黑衣服的美丽女子没有?”
那店小二笑道:“我们风来客栈,客人风中来、雨里去,穿黑衣服的多了,不知道客官要找的是哪一位呢?”吕成风还想要描述,却见旁边有一条楼梯通往地底下,便指着下面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店小二忙道:“客官,这下面是我们风来客栈的酒窖。”吕成风因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气馁,想着:既然谢芜菁有意躲着我,我又何必如此呢?因此叹了口气,笑道:“没什么,小二,如果你看到一个黑色衣袍,身量比我矮半个头,生的美貌异常……对了,她身上的衣袍颇为怪异,平时难以见着的这样一个女子,你便告诉他,青云寨吕成风随时等她回来喝酒。”说完便转身走了。
那谢芜菁躲在楼下黑漆漆的走廊之中,将上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吕成风找她找到这个地方,其情真意切,颇令谢芜菁感动。正犹豫要不要回身上楼,唤住吕成风,至少和他告别一番;却闻到身后飘来一阵酒香,远非自己刚才喝的酒可比。肚内的酒虫不禁乱串,不禁顺着黑漆漆的小道寻了过去。
这小道之内黑漆漆的,没有光线,只是凭着外面透进来的丝丝微弱的亮色,能够辨的清道路而已。转过一个小弯,眼前却突然变得亮了起来——原来此处已经到了酒窖之内。这酒窖内虽然不许使用火烛等用以照明,却很巧妙的将光线引入了酒窖之中,是以酒窖之中竟比刚才小道中更加亮堂。
谢芜菁仔细分辨,这酒窖之中一排排的美酒都封着坛,香味并不能飘散出来。可自己的鼻子分明能闻出空气之中飘扬的酒香味,隐隐就在前方飘散过来。忙往前走过去,不多时,却看见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个乞丐一般的老家伙窝在墙角里,正呼呼的打着鼾。手中抱着一探开了坛的美酒,歪歪的,酒还有小半坛,将将要流出坛口,却又恰好流不出来。看来这香气便是从这酒坛内飘出来的,如此说来,这老乞丐竟是在这里偷酒吃,吃的大醉了便睡在了此处。
谢芜菁心想,这店家竟然私藏比出售的水酒要好得多的好酒,这不偷偷尝一尝岂不是辜负了自己“酒中饿鬼”的美名么?因此上,她不加多想,拿起一坛美酒,打开来便尝。
——什么嘛,这仍然是刚才自己吃的水酒,虽然美味,可闻上去便和这老乞丐手中的酒不一样。难道这清一色毫无区别的酒坛子中,还有数种不同的酒不成?因此谢芜菁另寻了一个地方,又开了一坛——仍然不过是一摸一样的水酒。
看来这酒应当是老乞丐自己带来的了。谢芜菁心中馋虫乱串,她这等酒中饿鬼,哪里经得起这种引诱?即便是老乞丐的唾液肮脏,这也顾不得了。于是轻轻将那半个酒坛子从老乞丐怀中抽了出来,轻轻擦了擦酒坛的边缘,便忙不迭的喝了一大口——果然是酒香四溢,美味过人,更在那店家所藏水酒之上。谢芜菁欣喜之下,便寻了个干净的地面坐了下来,又喝了几口,心中是称赞不已,看来等会得好好的请教请教这老乞丐,问问他从哪里得来了这等美妙的酒。
正想着,她还想要端起酒坛子一喝而净,却忽然发现酒坛子已经不在自己怀中了——已经重新回到了那老乞丐的怀中。那老乞丐换了个姿势,仍是歪歪的躺在那里,身姿略微舒展,谢芜菁这才看得此人身量不算高大,却一副铁打的筋骨,眉骨高凸,显示出他内功修为也颇不寻常。
谢芜菁这才察觉,此丐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谢芜菁心中一面赞道,一面被这老乞丐勾起了好胜之心。心想你动作迅捷无比,我魅影身法却也非浪得虚名。想及此处,谢芜菁展开身法,单手往老乞丐的酒坛子抓过去。那老乞丐横卧在地板上,双脚轻轻点了点地面,身子就往谢芜菁身后快速的滑了过去,意态颇为潇洒写意。那老乞丐面露微笑,口中吐出四个字:“江山卧游。”显然是这一身法招式的名称。这等招式,意境不凡。寻常乞丐能学得会,哪里想得出如此贴切的名称?谢芜菁不禁暗暗叫绝,更不敢小视这乞丐。
说时迟那时快,谢芜菁这一抓只是一个虚招,此时凭空身形一变,一脚往老乞丐抱着酒坛子的手臂处踢了过去,一手去势恰好能拦截住着老丐的酒坛子。就在这一瞬之间,谢芜菁却反觉得自己的脚被勾了一下,虽然她下盘基础扎实,不至于摔倒,可那只踢出去的脚却只得收了回来,一切用意都落了空。
一力未消,一力又起,谢芜菁那抓向酒坛子的手改成掌,往老乞丐的脑门子上劈过去——她知道以这老丐的武功,决不至于接不住这简单的一招。她的用意在于逼老丐改换身法,再设计抢夺那酒坛子。谁知老乞丐却不避不让,用脑门子硬吃了这一掌,嘿嘿一笑,顺势滑出了数步,倚在对面酒窖的石壁之上。
谢芜菁这一掌也试出了老丐的内力,即不似关辰天这样的深厚扎实,也不是吕成风这样的凶猛无俦。谢芜菁这一掌之力落在老丐的脑门上,竟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消息。看来这老丐的内功路子走的是虚灵深邃的一路,和吕成风与自己都完全不同。
谢芜菁不及多想,却已经看到了这老乞丐正悠哉的倚在石壁之上,喝着怀中的美酒,老眼眯成一条细缝,正冲着自己笑。她心道:好家伙,你以为我只有这两下子么?于是重新展开身法,往老丐那逼过去。此时谢芜菁已经暗暗用上了魅影身法的意境,左右恍惚之下,老丐只觉得谢芜菁的身影捉摸不定,完全无可测度。不禁裂开笑容,吐出了几个字:“姑娘好功夫。”话音刚落,手中的酒坛子竟然脱手而出,直往谢芜菁胸前撞过来,谢芜菁忙伸手接住,却才知道这根本就是老丐的诱敌之计,此时老丐的掌力已经将将催逼在自己的正面门户之上,不由的展开身法,急速后退。可老丐的掌力之中还带着一点隔空的拉拽之力,谢芜菁全无内力之下,竟然难以逃脱,只能将酒坛子又掷了回去,喝道:“还给你。”酒坛子稳稳回到了老丐的手中,谢芜菁身影却早已随着酒坛子逼至跟前,一拳正往老丐的面门狠击过来,力道颇为骇人,老丐情急之下,又不想硬拼一记,便侧身将欲躲闪,可对方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劲力用在自己的面门之上,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滑在了自己身侧,一手已经封住了自己的攻势,另一手早已抓住了酒坛子的边缘。
“卡啦”一声,这酒坛子被硬生生的撕成两大半,坛子中的美酒洒了一地。
这下倒好,谢芜菁什么也捞不着了。她正不好意思,忙要赔礼道歉,那老乞丐却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好功夫,姑娘好功夫,老乞丐我今日还真是痛快,不但有人赏识我老乞丐自己兑的美酒,还有人陪着老乞丐我练练身子骨,好得很,好得很。”说罢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谢芜菁忙拱手道:“老人家身负绝艺,晚辈冒犯了,只是这酒已全洒了,却是罪过。”老乞丐闻言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洒了老乞丐我重新兑一坛子……不,两坛子,你陪着老乞丐我一起喝,岂不更是痛快。”谢芜菁闻言这美酒还能兑出来,早喜的两眼放光,忙道:“如此正好。晚辈也好见识见识这美酒是怎么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