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暇身法虽快,却也是来迟一步。谢芜菁从树上跳下来,见他并无受伤的迹象,心中稍定,因道:“你看清了他的面目么?”
傅暇嘴唇动了动,摇头笑道:“并未看清,此人武功太高,出手太快。”
谢芜菁苦笑道:“这世上还有人能一招制住你,还不让你看清面目?若不是我亲自见识,实在是难以相信。”说罢,她看着见山堂的方向,淡淡道,“这样一折腾,那两人估计早溜没影了。我们在此继续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她还未说完,傅暇却摇头道:“这会谢姑娘你却猜错了,他们两个只出来看了一眼,又回屋喝酒吃肉了,并未当一回事。”
谢芜菁和傅暇只看到两人回屋,并未知道两人谈论了些什么,因此谢芜菁反笑道:“看来我倒低估了他们,这两人说不定见过些场面。”说着就要回身转返见山堂,却听到傅暇在身后冷不丁道:“我虽然未看清此人面目,却知道他是谁。”
谢芜菁转身看着傅暇,只听傅暇淡淡叹道:“他是我爹。”
“啥?”谢芜菁迟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苦笑道,“令尊大人如何有这等闲工夫,特地跑到这山中,不为了见你,反而试探起我这个素不相识之人的武功来了?”
傅暇此刻的表情古怪之极,想要说什么,可是好一会儿也未将话说出口,最后也只得摇头笑了笑,指着前方道:“刚才我眼见爹往北走了,他此次进山是为筑剑而来,应当往南而行才是。往北只有一条路,通往官道,可去往交河,也可以顺道南行到关中。难道爹要去交河么?”
“可能他要去会一会什么人吧。”谢芜菁随口道。傅暇却点头道:“此言有理。且撇下那两个废物,我们跟上去看看。”谢芜菁心中疑惑,心道凭那老人的身手,我们如何跟得上?她正想开口,傅暇却先行一步,忽悠之间窜出数十步。谢芜菁也只能暗叹一口气,少不得紧紧跟在后面。反正见山堂中的尸首已经被清理了,此时回到见山堂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静悄悄的赶路,各有所思。傅暇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谢芜菁,似乎生怕她跟不上自己的速度。
谢芜菁仍在想着火神殿和刚才山中那两次奇妙的体验,心中不解,总是想不透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是一个诱人的武学陷阱呢,还是一个自己武功突破的机缘?
习武一途,最怕落尽陷阱。一旦小有不慎,便可酿成大祸。轻者荒废几十年的修为,重者前功尽弃,再也不能习武。关键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误入了陷阱之中。有的武学陷阱,从真气固原培本的阶段就种下祸因,一直到了自身武学成就接近大成的时候,弊端才显露出来,想要扭转为时已晚。
不过她此时想来,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已经内力全失了,反正无功可弃,再惨还能如何呢?
正想着,却听见傅暇又“咦”了一声,谢芜菁还以为又碰上了什么对头,慌忙提高警觉,四周哪里有半个人影,却见到道路中间直挺挺的插着一柄钢刀,刀身尽没入泥土之中;光看刀柄,根本无从分别这是何门何派弟子用的。
“这是哪个门派的暗号不成?”谢芜菁疑惑道。
傅暇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这是一个记号。”
“记号?”谢芜菁不解,记号和暗号有什么差别不成?她还想再问,却见傅暇看着路旁的的深谷——说是深谷也不恰当,这只是一个小山沟而已,只是夜晚看不清,只觉得底下深不可测。
“跟我来。”傅暇说完,便往“深谷”里跳了下去。谢芜菁不清楚傅暇弄什么名堂,也少不得跟着跳了下去。
傅暇在黑漆漆的山沟中慢腾腾的摸索着,用鼻子嗅着,找寻着什么东西,一会他忽然低声唤道:“谢姑娘,过来,在这里。”谢芜菁忙赶过去,却见矮矮的灌木丛中,躺着半截胳膊半截腿,剩下烂兮兮的肠子肚子烂肉烂骨头一地,腐臭逼人,显然是个死了许久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是男是女,何门何派。看情形,这人死后被抛尸于此,尸体还被野兽咬过,因此几乎也辨别不出是什么伤致死的。
可是傅暇似乎很肯定,半天都没见到有何怀疑的神情。
“曲葑……他终于现身了。”
“曲葑?”谢芜菁惊道,“是那个全阳派的宗主曲葑么?”
傅暇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一个尸体已经不完整了,可是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大江帮之人无疑。而且看情况,附近应当还有第二甚至第三具尸体。”
“可是,你为何能确定这是曲葑下的手呢?”谢芜菁不解,她虽然知道傅暇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可是这个尸体破损的太严重了,单凭这具烂乎乎的尸体,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难道单凭那把插入泥土中的钢刀么?这个东西太容易作假了。
傅暇并未回答,而是顺着半山腰的陡坡往前摸索着,不一会果然又找到一具尸体,这一具尸体虽然也是一样的惨败不堪,可是毕竟还有些衣物完好的残留了下来,果然是大江帮的服饰。可是即便是大江帮的服饰,这人依然有可能是黑风寨假扮的。
“这具尸体,是否也插着一把没入泥土中的钢刀呢?”谢芜菁心道。正自想着,却忽然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精铁打制的腰牌。拿进看时,只能模糊的看到一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江”字,另一面刻着一些小字,谢芜菁看来看去,也只看到了“青”这一个字,其余的模糊不清,黑夜中很难辨认。
谢芜菁将此物递给傅暇,傅暇仔细端详一阵,点头道:“我果然没说错,以此物看来,这两人非但的确是大江帮的,而且地位不低,论武功想来也应当不低,否则也不须曲葑也不屑于向他们下手。”他说罢,笑道,“依我看,多半是大江帮屡屡伪冒我战神门,在江湖中兴风作浪;因此他这才亲自出手,将这两个伪冒战神门杀人的家伙给结果了事。那两人都是前胸中招,直接从里到外被打了个稀烂。你看到没,这个尸体还算完整,很多地方并未被野兽撕咬过,却也是这样烂作一团。”
谢芜菁忍住恶臭俯身检查尸体,果然如傅暇所说的一样。有些地方被野兽咬了,有明显的牙齿印,可是别处并未见到牙齿印,也是烂成一团,骨头和肉都分不清彼此。可见这副惨样的确是拳劲所致;一拳之威,一至于斯!
谢芜菁不禁想到被这种拳劲击中自己,那将是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情形,心中略想一想,也是不禁一阵胆寒。正这样想着,她忽然看到那人的面孔,颇觉似曾相识,仔细想了想,竟是当日见山堂中那个险些取了妍梦性命,又和自己有过一番交手的黑衣人。
谢芜菁仔细看去,更发现,这破烂不堪的面容,竟是毁过容的。难怪当日觉得此人形容古怪,和年龄不符。
她掩着口鼻站了起来,道:“如你所言,这两人正是假冒战神门在见山堂中大打出手的人。见山堂中的那些女尸,都是这些人做下的好事。”
傅暇撇下尸体,一边往上攀越,一边道:“这个在下便不敢肯定了。”两人说话间回到了山道中。谢芜菁忽然想起那日在青莽山破庙之中,那个当初以为是“冯长老”的高手连续击杀数个丐帮弟兄,当时在青莽山大会上被证实非是冯长老所谓,一度谢芜菁还怀疑真的是战神门中人所谓,甚至就是曲葑;以今夜情形看,这或当又是大江帮这些人做下的好事——虽然这些人被害的手法都如出一辙,可是比起今日的这两个尸体,显然功夫高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真的是大江帮一直在苦心栽赃战神门,暗地里却行剪除异己,杀人灭口的勾当,那这两人根本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看情形,这两人是从见山堂出来之后被杀的。”谢芜菁寻思许久,忽然淡淡道,“我和刚才那第二个人还交过手,他的内功路数和你们秋水会如出一辙,而且功夫不低。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秋水会下的手,谁知是大江帮自己设的圈套。”谢芜菁淡淡道,心中却想:以现在来看,妍梦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这一点可以确信无疑了。否则江野平也不会派人特意想要取她性命。谢芜菁正想着,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山道上,她细细留神之下,也并未看见第二把钢刀插在山路中间的情形,想到当日那人也的确没带兵器,因此心中了然,“听你刚才说,这条小道通往官道,往北可达交河,往南可入关中。如果这两人当时往这里走是想赶回江野平处传达报信,那么大江帮此时说不定就在交河城之中。”
“未必。”傅暇摇头道,“江野平等不着这两人,知道事情败露,因此中途改道。大江帮和黑风寨素来关系紧密,他们或许并未在交河停留,直接往黑风寨去了。”
刚说到这,山谷中又响起一声清啸。傅暇淡淡笑道:“老头子在那呢,快走。”两人又往清啸之声的方向赶去。走了不过一会,清啸之声又在不远之处响起,声音忽左忽右,几乎无法让人相信这些传自不同方位的声响,竟然是同一人所发。
“你爹爹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带我们去哪里?”
傅暇无心回答,只是紧紧跟随着声响在树林间腾跃飞纵,谢芜菁跟在他身后,见傅暇没有反应,也不再多问。不知转了多久,清啸声不再传来,傅暇只得沿着自己根据最后一声清啸判断的方位前行,不一会两人竟然又回到了刚才那条山路上。
眼前虽然还是这条山路,可是窄窄的山道却被两堆树干于荆棘拦腰截断,分成了三截。两堆荆棘中间铺着许多烂柴草,柴草堆中,谢芜菁分明问道阵阵血腥味。
又是死人,而且死法和刚才落入山谷中的那两具尸体一样,都是用掌力将人当胸击烂致死。谢芜菁仔细的检查了每个尸体,在尸身的一旁,都能看到一把深深没入泥土的兵器。
“奇怪,这些大江帮帮众身亡不久,看时间应当不过数个时辰。”谢芜菁囔囔道。这些遇害的无一例外都是大江帮帮众,而谢芜菁对于大江帮已经好感尽失。因此眼前情形虽然残忍,她却没有丝毫的哀惜或是不忍。
她只是觉得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才有点柳暗花明之感,突然有出现了这一番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情形。
傅暇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角,轻声道:“快躲起来,有人来了。”谢芜菁回过神来,虽然并没有听到人声,可是的确感觉到一股寒意、一股不可言喻的压迫感渐趋强烈。
的确有人来了,而且此人武功不弱。还可以确定的是,他根本不想隐藏自己的形迹,他特意想要让人知道他在这里,而且正往这里来。
她和傅暇没有片刻迟疑,翻身攀上山坡,她只想寻一处树林茂密的地方躲藏便是,傅暇却不知怎的找到了一个岩穴,不但自己钻了进去,还一把将谢芜菁拉了进来。这处岩穴完全淹没在阴影之中,岩穴外是一丛荆棘,倒的确是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来者武功不弱,自然是藏身在越隐蔽的地方越好。
可是这个岩穴有个问题——太狭窄了,此刻他们两人,身子面对面紧紧贴着,你依着我,我依着你,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谢芜菁本想钻出岩穴调整一个姿势,可是已经可以感觉到来人已经到了附近,少不得咬牙忍着。
还好傅暇身上清香袭人,也并不是那么的讨厌。而且她很快也无心去想这些旁枝末节了,因为来人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黑夜中,谢芜菁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见一身深灰色的粗布长袍,衣着十分简单朴素,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
除此之外,他的头发也不像傅暇、江野平这些来自于“中土”的男子这般束成发冠,也不像吕成风这样散漫的披散在身后,他的头发苍苍白白,好似杂草一般,蓬蓬乱乱的在身后铺展开来,并不甚长,只齐过肩部——显然这头发曾经被剪断过。以大礼朝的风俗,女子成年之后就不可再行剪发,她不知道此地风俗是否如此,可是经过这一段细细观察,似乎此地不论男女,都未有将长发剪断的例子。以此看来,此人是个不容于俗世的狂夫。
谢芜菁正全神贯注的观察曲葑的相貌举动,却感觉到傅暇一只手放在她身后,紧紧搂着她的身体。傅暇嘴唇凑到她耳畔,碰着耳朵轻声道:“秋水会宗主,曲葑。”
谢芜菁心中一惊,浑身一颤,不由轻轻“啊”了一声:惊的是她没想到此人竟是曲葑;颤的是傅暇竟然在言语中暗暗用上了能迷惑人神智的媚音。谢芜菁虽对此有所抵抗,不至于全然中招,可是也不由得心驰神荡,浑身酥麻。可是这种行为只能使她心中徒生厌恶,虽然谢芜菁此刻只能纹丝不动,生怕半点动静就会让外面之人起疑,不过这口气如何忍得了,一只手偷偷的捏住了傅暇的脉门,忽然用上巧力,傅暇立时觉得全身被制,真气滞涨而无法流通,若不弄出动静来,还真是无法抵抗,心中不禁苦笑,又听谢芜菁也贴上他的耳朵,轻轻道:“你再敢乱动,我定把你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