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灀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容易听见一个轻盈的落地声从窗口处传来,因坐将起来,看着一身寒气的谢芜菁,皱眉道:“你跑哪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谢芜菁也顾不得身上不干净,三两下脱去了黑色长袍,身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色轻纱短袄、系着一条素色丝绸裘裤,一头钻进吕灀的被褥之中,缩着身子道:“冻死我也,抱着取会暖再说不迟。”吕灀皱眉道:“好好的不让你出去,非出去冻出一身的寒气,这会又往我身上贴……”话虽如此,她却乖乖的让谢芜菁抱着。谢芜菁笑道:“寒焉你不是最喜欢寒气的么?这叫有赚不赔。”吕灀只是不理睬她,一会感觉谢芜菁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才听她道:“幸亏我这回出去一趟,果然被我碰上些巧事。”因将妍梦之事一五一十皆说与吕灀知晓。却不想吕灀丝毫没有吃惊的神色,只是淡淡道:“你相信她今番的说辞么?不担心她还是拿巧言搪塞与你?”
谢芜菁笑道:“是与不是未必要紧,最要紧的是今次的甲书的确是她所传,此事连青儿都不知晓。信人则不疑,仅凭着这一点,我便算她所说皆为实情,亦无不可。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完全可以说明大江帮内部不是铁板一块。”
谢芜菁说的并不清楚,不过吕灀自然知道谢芜菁言下之意,是假设妍梦所言属实,甲书之中的情报也做的准,那么信她则可免去逐月楼的一场战火;假设妍梦是假言掩饰,甲书也是空穴来风,对于逐月楼与谢芜菁来说反没有什么损失,两相比较,不言自明。她想了一会,道:“这些事情先不必与傅姑娘说,她虽然待我们不错,可是毕竟不知底细,说了反会被人误解我们挑拨离间。不过我倒有个疑问:既然那青儿知道了妍梦暗报消息的事情,是否会设法通知黑风寨,使其不必枉费工夫,劳师动众呢?若真如此,那我们这里苦心备战,岂不又白忙一场?”
谢芜菁笑道:“寒焉你说的不错,这事情还是我们暗中小心谨慎即可,不必急于告知傅姑娘。至于你的疑惑么,以常理而言,自然是被动防御的我们吃亏,而黑风寨处于主动地地位;可须知道情况也非是一成不变。我观逐月楼的布置,只须稍作安排,也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局。因此我们大可以以逸待劳,加上黑风寨若欲来犯,这几日必有动作,只需略加探查,仍是有办法判断虚实。”说罢,兴许是被中暖和,又或是话说到兴奋处,她反觉得身上热得慌,因此索性将身上剩余的衣物脱了个精光,赤身露体的楼紧了吕灀的身子道,“且先睡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芜菁睡的深沉,吕灀被谢芜菁这般搂着,却再也无法入睡,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睁着眼睛直到四更过半,索性起身。此时天地之间正是阴寒之气最盛之时,吕灀按惯例仍是出门练气去了,等一个时辰之后,天已亮了五成,谢芜菁已不在房内。吕灀在屋内调息理元,不多会又见谢芜菁跳进门来。
“寒焉,听你所言,傅姑娘住在此楼的花红房间,却不知青儿住在哪里?”
吕灀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你想暗中监视她?”
谢芜菁摇头道:“我们现在已知道她是大江帮的人,可是她必也会心疑昨夜之人就是我。我们在此处商议如何对付她,焉知她不是正与何人商议如何对付我们?须知,她未必是大江帮与黑风寨在这逐月楼中的唯一卧底。”
“这又如何呢?此时尚早,她也未必会有什么动作。”吕灀整理好被褥,开始打水洗脸。谢芜菁端坐在床头,看着吕灀,沉声道:“昨夜她深夜去找妍梦,可知她与妍梦的关系绝不愿让外人所知;而妍梦不愿住进这人来人往的中心区,反住到那个偏僻的角落,兴许也与此有关。若你是这青儿,欲有什么行动的话,此时将会怎么做?”
吕灀对谢芜菁这番言语并无反应,反倒深深叹口气道:“蔓菁,倘若你依妍梦姑娘的意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有何不可呢?”
谢芜菁从昨夜开始,就等此一问,谁知直到早晨吕灀才问了出来。她淡淡道:“寒焉你认为我留在逐月楼,是因青云寨的缘故么?”因为昨夜谢芜菁在吕灀和傅箫前的一番话,吕灀有此心思也是可以想见的。
吕灀笑道:“未必只是青云寨,恐怕还有火神殿。也是呢,若是没有这个宝地,让你离开大漠还尚有可能,此时恐怕是再无可能了。而想要在此片地方寻个容身之所,逐月楼可以说是最好的地方。”
谢芜菁闻言笑道:“可见不论是原来,还是现在,世上最了解我的还属我的寒焉。”吕灀瞪了谢芜菁一眼,只是笑而不语。
谢芜菁因不再说正事,吕灀也不大说话。两人又闲聊一阵,便有侍女传来早膳,虽然是逐月楼这种地方,早膳也并非稀罕之物,两人也不讲究,略用了一点,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吕灀喜静,正好逐月楼中有些书卷古籍,虽然言辞古奥,有些字也不太认得,可是仍然捧着看的有滋有味;谢芜菁喜动,骑着马在逐月楼镇中转悠,两人直至午时皆无什么大事。午时过后,傅箫方抽得出身子,便来落雪房中找谢芜菁说事,却只看见吕灀捧着一部《春秋》,坐在窗前看着,却不见谢芜菁的人影,因道:“灀儿姐,谢姐姐人呢?”
吕灀合上书,笑道:“何事不能与我说,非要找她么?”傅箫忙笑道:“灀儿姐寻我开心呢,自然不是别的事情。”吕灀便知道又是那皮革甲书的事情,因道:“蔓菁出去好一会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先说与我听,是否青儿姑娘有什么收获不成?”
傅箫摇头道:“非是青儿有什么收获,而是……青儿她不见了。”
吕灀听了此言,不惊反疑,因为才过了一个晚上,如何就能确定这青儿是不见了,而非是去到哪个地方了?她因合上《春秋》道:“你如何知道她不见了?可是那青儿姑娘留下了什么字句?”
傅箫道:“今早晨,照例向月娘问安之时,青儿便没有出现。我们还道她来迟了,又或是忙于调查甲书之事,可是问了与她亲近的人,却一个都不知道她究竟去哪了,自从昨夜,就没人再看到过她。”
“这也未必是什么大事啊?”吕灀仍没有明白傅箫究竟想说什么,照她看来,一个女人纵使是独自出门,并不告知旁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是全新的世界,这里的女人和她所熟知的大礼朝女子是两回事;而此地深处大漠的中心,四周皆是莽莽黄沙,一个人独自跑进大漠之中,的确不是太寻常的事情。
“我们还想她会不会因急事独自骑马出门,独自离开了逐月楼,可是查遍逐月楼的马匹,并未发现有不知被谁牵走的。”
这倒的确是奇了,若非吕灀已经知道昨夜之事,知道这青儿身份不俗,对此倒真的会大吃一惊。好好一个逐月楼的大掌事,还能跑到哪去?
“这个青儿,如你一般,常离开逐月楼么?”大礼朝不但边境北方蛮子控制的区域,不少此类场所,就连中原,也多少有一些类似的去处,因此她对这类地方的规矩也还算了解。可是她从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姑娘还能在大漠上四处乱跑。傅箫点头道:“灀儿姐这便不知了。我与青儿虽也算是这逐月楼中的姑娘,可与一般的姑娘全然不同。逐月楼在大漠之中,也算是单独一个势力,虽不最强亦自不弱;我们这些人自然都相当于一派之首领,东奔西跑自是难免。可是每次都须告知月娘,得到其允可之后方可出行,今天这个情况还是第一次。”
吕灀点头道:“月娘知道此时么?她怎么说?”
“月娘让我们只称青儿病了,对外封锁消息,再等上半日,若明天还不见青儿的消息,再派人细细查找。”傅箫简单道,“奇怪,谢姐姐究竟去哪了?为何连她我也找不着?”
吕灀苦笑道:“她若自己不愿回来,没人找的着她。有话你对我说便是,我转告她。”傅箫沉吟一阵,摇头笑道:“罢了,我改日再来寻她,先走了。”因告辞离去。吕灀虽不知傅箫究竟有什么事情,只能和谢芜菁说,却不能和自己明言,可是心想谢芜菁想来对自己知无不言,因此谢芜菁知道了,便等同于告知了自己,左右时早一点或迟一点知晓的事情,也不打紧。因此仍拾起《春秋》细读,一时觉得实在生涩难解,又换了一本《诗经》细细观看。
傅箫在逐月楼中找不到谢芜菁,那是因为谢芜菁早已策马出了逐月楼。
她才从逐月楼旁的土山上下来,早将逐月楼的地形尽记于心中。逐月楼的中心部分她十分熟悉,而完全看起来虽然杂乱,可是从高处往下看,却仍能见到匠心所在:逐月楼没有城墙,从最外层石块堆砌起来的凌乱不堪的土屋,再到中层仔细用砂浆整净表面的寻常房舍,再到内层仿效交河制式的楼宇,里、中、外可谓层次分明。仔细看来,中、外两层的集镇屋舍设计的巷陌相连,恰恰构成东西南北四个大方向的通路,其余方向看似皆有道路,可是都是百转千折,寻常走路自然不在话下,可是若是遭遇匪患从外往内进攻,则极易迷失于其中,也不利于纵马驰骋。而这东西南北四个通路,看似坦途,其实暗藏杀机:这屋舍之间,朝着这几条大道的一面皆是实打实的巨石垒成的厚壁,厚壁之上极少窗洞门户;房舍之上隐隐还有些地方可站立弓手往下射击。只需防住大道,设障碍阻止战马直入逐月楼中心,那四周曲曲弯弯的道路便都成了暗藏伏兵的绝佳地带。以此看来,最初设计这片集镇的匠人,也是一个知兵之人。
“得计矣。”谢芜菁此时可谓成竹在胸——不过她更觉得自己已经不需替逐月楼操心,因为她相信逐月楼能有这种地位,其中必藏龙卧虎,绝不可等闲视之,即便没有援手,也决不至于没有防御之力。
她这般想着,不期然已经缓缓行至逐月楼集镇之中,此地是朝向南边的外层大道,宽可容三驾并驰,午时无人,倒也显得清静。外层屋舍看来都空置着,凄清冷寂,察觉不到一丝人气。谢芜菁初时还觉得疑惑,现在想来这外层更多的应该是用以防御,而非是她原先以为的存放入冬的物资之用。
正如此思索,不期然却来到了外、中二层的分界之处。谢芜菁认得妍梦的住处就在不远处,沿着外、中两层中间环形的巷子,策马走一层便到。左右顺路,谢芜菁便扭转马头,往妍梦的居所行去。
便就在此时,她心中忽然紧张起来。非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也非是她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而是心中无由的生气一股临战的紧张感,这种感觉甚至让她浑身紧张,汗毛倒竖。这倒颇像是青砀山中初遇千机老人的那种体验,可是这一次不同的是,这种战意更加的富有攻击性,仔细分辨,对方甚至不是一人。
这种感觉,是久战之下练出的求生的本能。
谢芜菁驻马于原地,屏声静气,希望能将感官调动至极致,最好还能运用其她尚未能掌握的“神秘的内息”。
未及她沉下心思,眼前不到数十步处忽然跃出一人一马,那人分明穿着黑色劲装,谢芜菁依稀认得这衣服正是那日见山堂中行凶之人的穿着。那人马蹄飞快,竟是朝着妍梦的住处飞奔过去。
——不好,青儿果然出卖了妍梦,他们怕是要对妍梦下手了。
谢芜菁如果能冷静下来,兴许她会有不同的判断。比如既然要下手,为何非让自己看见,为何昨夜大好时机不伺机动手。
可是她此时当然无法冷静,兴许是因为对妍梦的担心,兴许是因为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兴许更是因为刚才那一番临战之前的莫名心悸。
那人在大道中疾驰一阵后,忽然跳下马来,闪身跃入小巷之中。谢芜菁只道对方意图借此甩掉自己,来不及思索,她也跃下马来,随着那人钻入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