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密布，新宿副都心的大楼笼罩在雨雾之中。
耳机中传来的电子摇滚乐跟阴郁的景色十分般配。自六月下旬以来，雨就没停过，网上的新闻说梅雨季节已经到了。
真锅顺平将视线从窗外移回电脑屏幕上，开始操作鼠标。
液晶显示屏上是一个半成品的网站页面，旁边的浏览器窗口中则是一个大型留言板。他现在正在浏览标题为“听说在婚活[1]派对上，有钱的男人比帅哥更吃香”的帖子。
他时不时刷新着留言板的页面，再次开始工作。要是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他在偷懒，好在员工的办公桌被划分成了一个个的独间，中间用隔板隔开。
这里是Global Eggs股份有限公司的总部大楼。
大楼一共十五层，顺平工作的市场营销部在十二楼。周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让人有种这里也并不是很高的感觉。
Global Eggs是一间享誉信息服务界和网络教育界的大公司。六年前，顺平进入公司时的职位是系统工程师，负责门户网站[2]的开发。
当时开发的是和以小动物为主题的热门杂志《兔与龟》的合作网站，但大约在三年前《兔与龟》停刊，顺平也被调到了现在的部门。
顺平现在的职位是网页设计师，负责设计和更新公司的网站。他在被调职时对设计一窍不通，内心十分担忧。不过多亏他私下花了大把时间学习，总算达到了能勉强做好这份工作的水准。
话虽如此，顺平现在负责的是面向主妇群体的时尚网站“妈友！”和面向孕妇群体的网站“孕美丽”，让他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顺平觉得自己才二十八岁，还没到需要担心婚事的年龄，但这段时间他却格外关注婚活。大概是因为自己天天看的都是跟主妇有关的东西吧。
时间到了十二点，网络广播开始播放音乐，宣告了午休的开始。
顺平取下耳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电脑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来自稻垣秀夫的信息。
“中午吃什么？”
顺平回复说今天吃外卖。
办公室内部的交流大多通过通信软件进行，只有在开会或吃午饭的时候才会跟上司和同事直接交谈。外线的电话由办事员接听，上班时没有太大的社交压力。
稻垣是部门主任，比顺平大一岁，时不时会邀请顺平一起吃午饭。然而偌大的公司连个员工食堂都没有，外面的餐馆又很挤，这种天气情况实在是让人不想出门。
“低卡路亭”的盒饭已经送到前台了。“低卡路亭”是Global Eggs旗下的分公司，主营盒饭外卖，店如其名，卖点是低卡路里的健康餐食。
盒饭的菜品一日一变，有650元的常规套餐和850元的豪华套餐可供选择。今天常规套餐的菜品是豆腐肉饼、土豆沙拉、煮羊栖菜和炒牛蒡。
十二楼有一处休息区可以吃饭，但那里的人流量太大，让人心烦。
顺平决定在自己的独间里吃盒饭。
盒饭的调味清淡，肉的分量也少，让人觉得不满足。要是豪华套餐的话就有烧鸡肉和蔬菜土豆饼了。早知道就点豪华套餐了。但顺平转念一想，自己这份工作需要整天待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还是不要摄入太高的卡路里比较好。
顺平一边吃着便当，一边浏览在大型留言板上引发热论的婚活网站。两年前他跟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女友分手，自那之后便与恋爱无缘。
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就想着要结婚，逻辑似乎有些过于跳跃。这都是因为五月长假里回八王子的老家时，父亲在饭桌上提出的那个唐突的问题。
“你有女朋友了吗？”
当了一辈子公务员的父亲生性刻板，那是他第一次跟顺平聊这个话题。
顺平被问得不知所措，说了句“没有”。父亲听见后不满地说道：“我二十八岁的时候都不知道结婚多久了，顺一都出生了。”
顺一是大顺平三岁的大哥，在国家财政部工作。
“那又怎样？”
听顺平这么说，母亲插嘴道：“要是有了合适的对象，差不多也该安定下来了吧？”
“要结婚也是大哥先吧？”
“顺一现在正是需要拼搏的时候，等他更出人头地一些再结婚也不迟。”
父母总喜欢拿从一流国立大学毕业、当上政府官员的大哥跟顺平比。顺平虽然明白大哥跟毕业于二流私立大学的自己不同，是个社会精英，但大哥平时都不怎么回老家看望父母，父母却还总是向着他。
“你的意思是我不会出人头地了，所以差不多该结婚了吗？”
父亲皱着眉叹了口气，母亲开始打圆场：“你爸跟我都想早点抱孙子啊。”
“就算你们想抱，没对象我也结不了婚啊。”
“反正总有一天你要生孩子的，还是赶在我们身体还健康的时候生比较好。不管是老婆生完孩子想工作了，还是你们小两口儿想去旅游了，我们都可以帮着带孩子啊。”
尽管父母这样为了抱孙子而催促儿子结婚的行为让顺平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无法否认，自己现在的生活确实是有些乏味。每天工作到八九点下班，周末休息，当然工作忙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像欢送会、欢迎会、酒会这样的职场社交活动也很少，每天都能早早回家。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人感觉独处的时间格外漫长。
半个多月前患上感冒病倒时，顺平切身体会到了自己的无依无靠，发了高烧，饭都吃不下。这种时候，孑然一身的孤独感就会被无限放大。
要是这种时候有个女人来照顾我就好了——出于这种想法，顺平对结婚产生了向往。尽管收入不算太高，但自己现在的生活还算稳定。
根据网上的问卷调查，在考虑结婚对象时，女性能接受的最低年收入排行榜的第一名是四百万元。自己的年薪也勉强超过四百万元了，这样也算是满足婚活的条件了吧。
顺平通过婚活网站上的试用搜索找到了一个信息栏里写着“晴香，二十五至三十岁，医疗工作者，体形较瘦”的女性资料。就在这时，稻垣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午休结束后，去一趟人事部。”
顺平眨了眨眼睛。
这个时期不会有人事调动，到底叫自己过去有什么事？顺平满腹狐疑地询问稻垣是什么事，稻垣回答说“不清楚”。
时间到了一点，顺平走出办公室搭上电梯，前往位于十四楼的人事部。上一次去人事部还是被调到现在这个部门的时候，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顺平走出电梯，进了人事部。他在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便被带到了一间小会议室里，前台的女员工只说了句“科长马上就来”后便离开了。
小会议室里十分冷清，什么装饰都没有。细长的桌子被六把椅子环绕着，墙壁上挂着个白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下，顺平分不清哪里是上座，就选择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下了。
没过多久门就被打开，一个下巴四方的“国”字脸男人拿着资料进了会议室。上次来时的负责人大概有五十多岁，而这个男人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
顺平起身向他鞠了一躬，男人点点头，把名片递给了他。
名片上写着“人才支援部科长 钵元隆”，尽管看到他的职位不属于人事部有些奇怪，但顺平还是在椅子上坐下了。钵元坐到了他的对面。
钵元从资料里取出一张B5尺寸的文件，开始宣读。
“调令。真锅顺平先生，即日起调动至人才支援部。平成××年六月二十×日，Global Eggs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CEO，甘糟大志。”
顺平一时哑口无言。
钵元继续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从今天起，你被调动到人才支援部了。”
“这……人事调动的时候，不是应该先有内部通知吗？”
“一般情况下是那样没错，但这次是社长[3]亲自任命的。”
“即日起也太急了吧？这样子工作的交接也没办法……”
“这你不用担心，人事部已经安排好接任你工作的人了。”
“这么说来，这事情是早就定了的吗？”
“你要是不满意的话，有其他选择。”
“不是说我满不满意，我连人才支援部在哪里都不知道。总该给我些时间准备搬家吧……”
“目前来说还没有搬家的必要。人才支援部就在这栋楼的地下三层。不过近期有打算在分公司也开设相同的部门就是了。”
顺平听到说是在地下三层，越发觉得不妙。他询问钵元人才支援部是个怎样的部门。
“人才支援部是专门为有问题的员工开设的，附属于人事部底下的一个新部门。”钵元用丝毫不掺杂感情的语调回答道。
顺平咽了口口水。
“我……我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根据人事考核平均分得出的结果，具体是什么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不过，我们人才支援部，就是这样一个给人重新审视自己机会的部门。要我说的话，这算是一个让员工自我反省的机会吧。”
“自我反省？”
“对，请你重新挖掘自己的优点、发现自己的缺点、分析自己最适合做什么工作。”
“都工作这么久了还做自我分析……我又不是在找工作的应届生了。”
“你说得没错，请把人才支援部想象成一个在公司内部进行求职活动的场所。”
“啊？”
“你的任务就是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职位。”
据钵元所说，人才支援部里没有特定的职位，需要到各个部门去接手杂活儿，等待公司需要自己的时候。
顺平听后惊得瞠目结舌：“说白了就是裁员吧？”
“公司并没有解雇你，所以不是裁员。我刚才也说了，如果你不满意的话，有其他的选择。”
“什么选择？”
“一种是把户籍暂留在人才支援部，平时常驻转职介绍所，寻找新的职位。如果成功找到工作了，一开始的半年时间将以在籍派遣的形式在新公司进行工作，工资的差额公司会补上。半年后户籍会转移到新公司所在地，到时候就视为正式转职了。”
“如果半年时间内没找到新工作的话，会怎么样？”
“应该还是会转籍吧，这种情况下公司将不会增加遣散费等补贴的数额。”
“转籍就意味着辞职，果然还是裁员啊。”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留在人才支援部。”
“只要我进行了自我分析，就能被分配到想进的部门吗？”
“公司不认可员工的个人申请，只有在其他部门愿意接纳你并提出申请的情况下，公司才会进行审核。”
顺平叹了口气：“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尽管你的人事考核等级是最低的E级，但公司不会强行辞退你。只不过将来人才支援部可能会从总部划分出去，成立新的分公司，那时候你的身份就自动变为派遣员工了。”
“说到底还是要被赶出公司啊。”
“如果不希望被外派的话，就请努力寻找合适的部门吧。”
钵元这么说道，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顺平悄悄回到了市场营销部。
同事们都坐在自己的独间里，面朝着电脑。因为中间隔着挡板，谁也没朝他这里看一眼。真是让人心酸啊！
上司稻垣不在位置上，说不定是知道了顺平的情况，不想跟他见面了。
顺平走进自己的独间，将自己被调职的事通过通信软件告诉了同事们。过了一会儿，大家纷纷回复了。
“难道是晋升了吗？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太遗憾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一起出去玩吧。”
“一直以来承蒙您关照了。希望您到了新的部门后，也能保持与生俱来的乐观开朗，工作步步高升，生活蒸蒸日上。”
既有漠不关心的回复，也有像是从职场用语集中摘抄出来的一本正经的回复。不过所有人都还是坐在自己的独间里，没有人直接过来找顺平说话。
尽管顺平想找他们搭话，但钵元让他马上搬到人才支援部。他匆匆整理了个人物品，收拾了办公桌的抽屉和周围的杂物。
顺平本以为在自己整理的时候会有谁过来找他，但看到大家还是待在各自的独间里，顺平也失去了跟他们打招呼的兴致。如果他在信息里告诉大家这次的人事调动更接近于裁员，说不定大家的反应就会更强烈一些。不过，顺平并不喜欢被人同情。
顺平抱着私人物品，走在排列整齐的独间之间。同事们完全不看向这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
顺平走出办公室，再次搭上电梯。
地下一层出租给了牙医诊所和健身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地下二层是停车场，顺平还没去过地下三层。
他在地下三层下了电梯，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有一半是灭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左右两边尽是配电间、锅炉室、防灾管理室这样平日里和顺平无缘的地方。
这种地方真的有办公室吗？
顺平深感诧异，不过还是继续往里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仓库门一样的金属大门。门上有一张用透明胶贴着的A4复印纸，上面用寒碜的明朝体[4]打印着“人才支援部”五个字。
“该……该不会是这里吧？”
顺平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他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双眼。
再怎么看这里都是间仓库。
墙壁和地板都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天花板上管道交错。房间的大小跟排球场类似，地上到处堆积着纸箱，里面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
房间里有十几个人，正在把箱子搬到地上，再搬上手推车。目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顺平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人朝这里看了一眼。
“你也是被调到这里来的吗？”
“……嗯。”
“那快来帮忙吧，把这些箱子运到外面去。”
顺平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人才支援部，是……是做这种工作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不把这些搬走，连桌子都摆不下啊。”
顺平把私人物品放在地上，踉踉跄跄地走向纸箱堆成的小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