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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解宿醉 零难度汤咖喱

电车里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

阳光透过车窗射进车里,耀眼得让人觉得不像是早晨。梅雨季在上周结束了,近几天的天气都是令人烦闷的酷暑。

顺平双手抓着吊环,忍受着周围的挤压。乘客们紧贴着顺平,他们身上传来的体温让顺平十分不快,然而他却动弹不得。

如果只是这样也罢了。糟糕的是顺平昨天喝酒喝过了头,现在宿醉十分严重。

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在离开位于吉祥寺的公寓前,顺平灌了好几大口矿泉水,但还是杯水车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什么都没吃,顺平感到有些烧心。每当打呵欠时,他都有种要吐的感觉。在这种状态下出勤,大概也完成不了什么工作吧。尽管身体还渴望着睡眠和水分,但手表的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了。

在市场营销部时是不用打卡的,所以稍微迟到一些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只要没在八点半之前打卡,就会被算作迟到。

顺平已经被调到人才支援部一个月了。

把纸箱清理干净后,室内多少变得像样了些,但这也无法改变房间里洋溢着的仓库感。别说独间了,连办公用品都没有,只有员工们自己搬进去的桌椅。而且那些桌椅早已陈旧不堪,上面满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污迹。

人才支援部里唯一的新东西,是放在房间靠里位置的一台八十英寸的显示屏和一台DVD播放器。要是能看电视的话就算了,问题是房间里连天线都没有,这两样东西只有在每周钵元强迫部员们观看社长的视频寄语时才会用到,除此之外毫无用处。

通过这次人事调动被调到人才支援部的有十二人。

年龄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不等,其中有三名女性。那之后顺平问过大家,得知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是突然接到调令被调到这里的。

虽然这次被调过来的员工里的有之前位居管理职位的人,但在人才支援部,只有科长钵元一人有职位。一个部居然没有部长,说来也是奇怪,除了钵元之外,其他人都被视为普通职员。

人才支援部的十二个人按四人一组分成了三个小组,每组中最为年长的员工被任命为组长。当然,这个所谓的组长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职务,只是为了管理之便而设置的。

钵元的桌子被设置在门边,以便监视部员。然而钵元几乎很少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大部分时间都在人事部。虽说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钵元总是会突然回来。

钵元经常突击检查打卡情况,还会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大家的工作情况,却不给部员指派具体的工作。因此大家的工作就是四人一组,奔波于各个部门间揽杂活儿干。

这一个月时间里顺平干的活儿尽是宣传册的装袋、报纸的剪贴、公司内部文件的复印以及办公用品的库存检查这样机械性的工作。

据钵元说,这是为了让他们在做杂活儿的同时,找到需要自己的部门。为此他甚至还让大家写了在公司内部求职时用的简历。

顺平在原来的部门工作时,上班可以穿便装。但到了这里后,被要求必须穿西装、打领带。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要人穿西装,不管怎么想都是在故意找碴儿。

为了裁员成立了人才支援部,这件事立刻传遍了公司,各部门的人都对顺平投来冰冷的目光。就算他想跟其他部门推销自己,但自己做的尽是些谁都做得了的简单工作,完全展现不出自己的工作能力。

“真是辛苦你了,加油!”

极少数情况下会有人向他投来慰问的话语,但是如果一直没有部门需要自己,顺平就永远没办法离开人才支援部。

人才支援部的员工别说是职务了,就连名片和ID卡都没有,电话也只能打内线。顺平把自己之前使用的笔记本电脑带了过来,但上班时不允许听音乐,而且也连不上公司内部网络,因此通信软件也无法使用。

虽然可以正常使用一般的电子邮箱,但因为担心员工泄露对公司不利的信息,所有邮件都要经过人事部的审核后才能发出。先前的上司和同事也因此有所忌讳,即便顺平给他们发邮件,他们也从不回复。

人才支援部在午饭问题上也有自己特别的规定,不能把除了“低卡路亭”之外的盒饭带进部门里。理由是为了减少垃圾。

确实,“低卡路亭”会在顾客吃完盒饭后回收饭盒,但其他的部门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也许是因为“低卡路亭”是子公司,所以试图用这种方式提高销售额吧。

有一个同事询问了钵元,他的回答是:“这里通风不好,食物的味道散不掉。有些员工可能会在意这个,所以如果大家都吃一样的盒饭,味道都一样,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这个借口也太差了。常规套餐和豪华套餐的味道根本就不一样。一定是因为没有工会,上面才敢这样为所欲为吧。

都把员工逼到这个境地了,钵元却从不催促部员辞职。那张“国”字脸上总是浮现着冷酷无情的笑容。

“各位所做的并不是打杂,而是为了让其他部门接纳自己所进行的自我宣传。没有部门愿意要你们,只能说明各位平时工作不上心。”

他总是这样给部员们施加压力。

部员们还时不时地参加适应性判定测试。一会儿考推论,一会儿考论证;一会儿考鸡兔同笼,一会儿考计算利润;一会儿考同义词、反义词,一会儿考语法。尽是些求职时做过的SPI测试[5]一样的问题。做完后,钵元却又不告诉大家结果如何。

好几个人无法忍受这种耻辱的待遇,已经申请常驻转职介绍所,但这些申请却都因“与介绍所协商未果”被驳回。

看样子公司是打算等员工自发辞职了。至今为止已有包括两名女性在内的四名员工辞职,小组从三个减到了两个,正中公司下怀。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裁员的对象?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似乎有可循之迹。两年前,前任社长突然去世,他的儿子甘糟大志便就任了社长兼CEO的职位。

顺平听说自那之后公司业绩就呈下滑趋势,非应届入职的员工接连辞职,与之相对,派遣员工则多了起来。

不过因为市场营销部的员工都是应届入职的正式员工,所以当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顺平也因此以为自己年纪尚轻,还是正式员工,不至于走到被裁员这一步。

他不曾想到自己就这么突然地被调到了一个只能干杂活儿的部门。

婚活什么的是别想了。顺平现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地烦恼,却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一到晚上就难忍重负,忍不住要喝酒。

昨晚顺平就一边看着网上一个标题叫“我在黑心度排名第一的公司上班,各位有什么想问的吗?”的帖子,一边喝着罐装碳酸烧酒跟罐装鸡尾酒,一直到天亮。

这就是顺平宿醉得这么严重的原因。

电车驶入新宿站的月台。

时钟指向八点十五分,离迟到只有不到十五分钟了。

顺平下了电车,在新宿站拥堵的人群间穿行。

刺眼的阳光一照在身上,顺平就被晒得汗流浃背,头痛愈烈。由于平时缺乏运动,他越来越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

顺平抵达公司时感觉自己像是参加了一场铁人三项赛一样。电梯前大排长龙。顺平叹了口气,走着楼梯一路向下,冲进了人才支援部。在打卡的同时他看了眼时间,正好八点半。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大家都一脸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

同组四名成员的办公桌被拼在一起,中间没有隔板隔开,其他组员们的样子一览无遗,一点隐私都没有。

顺平刚坐上自己的位置,就倒在了桌子上。

在酷暑中奔跑使他全身大汗淋漓。照理说进了公司应该会凉快一些的,但人才支援部的空调状况不佳,冷气效果很差。

因为没有窗户,想通风都没办法,室内总是非常湿热。明明位于地下三层却这么闷热,原因想必是边上的锅炉室跟配电间。

顺平想要喝点冷饮,身子却动弹不得。

“你没事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啊。”

坐在对面的饼田果苗向他搭话。顺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保持趴着的姿势,回了声“嗯”。

果苗小顺平一岁,今年二十七,在以前的部门位居总务。她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头发扎成两束辫子,戴着看上去度数很高的黑框眼睛。

她是现在人才支援部仅存的一名女性员工,有点驼背,平日里素面朝天。性格有些迷糊,平时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她就是个“傻大姐”。

她会时不时两眼放空,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要是向她搭话,问她怎么了,她就会露出被吓了一跳的表情。

“饼田,你在看什么?”

“啊,没有。我只是不小心走神了一下。”

说不定这种性格就是她被调到人才支援部的原因。

坐在斜前方的组长麦岛信吾总是拘泥于小事,抱怨的嘴从没停过。

“不行啊,不行啊。”他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地用手撑着脸,发出郁闷的声音。

麦岛今年五十岁,据说今年春天才刚从关西分部调来总部。

他把妻子留在大阪,孤身一人搬到了这里,却突然左迁被调到人才支援部。他先前的职务是宣传部科长,降职幅度非常大。他也正因为如此而显得十分失落。

“调过来后,又变薄了哇。”

他成天都在用小镜子照着秃了一块的前额,发着牢骚。

不知是出于心中不安,还是想偷懒,麦岛经常离开自己的座位。不过毕竟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大家也不方便说些什么。

小组里还算有些精神的,只有坐在顺平身边的鱼住贤太郎了。

鱼住今年三十岁,身材不高,却十分结实。他有着一双讨人喜欢的大圆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他原本是业务部的,因此嗓门儿很大,平时也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鱼住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在做热身体操,说着“好,今天也要努力工作!”,以此来激励自己。他工作十分积极,乍一看似乎挺有能力的,但毕竟也是个被踢到人才支援部的人,想必是哪里有些问题吧。

不过顺平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同事的事。

钵元嘱咐部员们平时不要跟同事合作,除非是工作需求,否则也不要跟同事一起行动。对此钵元是这么解释的:“一群有问题的员工就算互相交流,也对自身毫无帮助。你们之所以在这里,目的是要解决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

顺平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口渴程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可能就要脱水了。市场营销部的办公室里有饮水壶,但人才支援部里就没有那种贴心的东西了。

这里既没有冰箱,也没有饮水间。要是渴了,就必须到地下二层的自动售货机去买饮料。就在顺平下定了好似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一样的决心站起身时,钵元开门走了进来,顺平只得灰心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钵元将显示屏的电源接通,将DVD放进播放器里。光看他这个动作,顺平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禁郁闷了起来。

那是来自Global Eggs社长兼CEO的甘糟大志的视频寄语。视频寄语会以每周一次的频率发给全体员工,但并不会强制大家观看。

可是到了人才支援部这里,就变成每次看完后都得写观后感。

观后感每次被钵元收上去之后就再无下文,也不知道上面的评价如何。之所以特地用大屏幕播放,是因为在这里电脑连接不上公司的内部网络。

身为公司创立者的前任社长的儿子,甘糟虽然才三十五岁,但已经从美国的一流大学毕业并取得了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他五官深邃,有着一身像是用机器晒出来的小麦色的皮肤,很受女性员工们的追捧。不过,自从入职仪式在讲坛上见过他一次之后,顺平就再也没见过本人。

甘糟去年才和当红女演员结婚引起社会热议,现在却已经有电视节目和杂志报道称他疑似出轨。网上说他的兴趣是去健身房跟收集名车。

甘糟跟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顺平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问题是甘糟的发言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了。屏幕上的甘糟已经用飞快的语速开始说话了。

“因此,这样的Agenda需要我们去Share,不能把Evidence给Excuse了。为了Commit User Experience,需要我们有能Deploy Innovation的Vision,也就是能实现Acquisition的Architecture Interaction Model的Launch。所以,各位需要好好管理自己的Routine Task……”

顺平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画面,倾听着甘糟的话语。

因为干过系统工程师和网页设计,顺平对这些外来语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甘糟的话中充斥着具有多重含义的词汇和各种误用,导致顺平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本想要记笔记以便之后写感想,却根本无从下笔。

因为宿醉,顺平的脑子本来就像一团糨糊了,这种情况下还让人听这种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可以说是一种酷刑了。可话虽如此,如果什么都不写,就会被人以为自己在偷懒。

“我重新认识到为了Commit User Experience,我们需要能Deploy Innovation的Vision。此外,也不能轻视Routine Task……”

就在顺平写着连自己看了都一头雾水的感想时,坐在一旁的鱼住看向顺平手边,开始奋笔疾书。

“抄我的也没用啊,我根本搞不懂他在说什么。”顺平低声说道。

鱼住则像是拼了命似的动着笔:“稍微给我看一下啦,我一点都不知道该写什么。”

在鱼住抄着自己的感想时,顺平看向另一个小组,四个男人都拿着笔,垂着脑袋。他们组全是四五十岁的男人,个个都长着一张看起来很容易被裁员的脸。小组成员之间几乎不交谈,四个男人平时都是一脸的凝重,散发着负能量。

视频寄语的开头讲的是跟工作有关的内容,最后还会有一个“每周一悟”栏目。讲的都是他又遇见了某个名人,或者是住在某酒店时被其服务态度给感动了之类的,这种炫耀自己私生活的内容,让人听了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不过也只有到了这个栏目时,顺平才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嗯,前几天,我买的第二辆法拉利到货了,是新款的488GTB。我被多气缸发动机独有的声音给感动了。这周末,我打算开着它去箱根的弯道上试驾……”

经过了令人煎熬的漫长时间后,视频终于结束了。

钵元收了观看感想离开后,办公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顺平踉踉跄跄地走出人才支援部,前往地下二层。在自动售货机旁大口灌了一瓶矿泉水后,顺平感觉好了些。

尽管如此,宿醉还是难以消解,早上的工作进展得十分不顺。

今天的工作是把经标签印字机处理过的胶带贴在办公用品和资料上。这份工作比平时的其他工作更无聊,顺平总是一不留神就分心,一会儿把字印错,一会儿把胶带贴歪,接连不断地犯着这些低级错误。

马上就要到午休时间了,不过办公室里没有窗户,导致待在办公室里的大家对时间都没什么概念。同事们在闪烁不定的荧光灯下一言不发、努力工作的样子,让这里像极了家庭手工作坊。

大白天的,在新宿的中心干着这种无聊工作的,也只有自己和同事们了吧。顺平这么想着,又把标签给贴歪了。

“唉,又搞砸了。”顺平自言自语道。

坐在对面的果苗推了推黑框眼镜:“又搞砸了吗?”

果苗先是不小心把“禁止带出”打成了“金子带出”,接着又把印着“请示书”的胶带贴在了电脑的电缆上,完全进入了傻大姐模式。

顺平真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的一个傻大姐问“又搞砸了吗?”

就在他沉默不语时,果苗又开口了:“你果然状态不太好啊,脸色也很差。”

“嗯,大概是因为宿醉吧。”顺平终于回答道。

隔壁的鱼住撕开胶带上的薄膜,说道:“解宿醉的最好方法就是好好出点汗,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午饭吧?”

“外面很热啊,我吃‘低卡路亭’就好了。”

“那盒饭味道那么淡,还卖六百五十块,太贵了。老婆减了我的零花钱,我得找家更便宜的。”

“为什么要减你的零花钱啊?”

“昨晚我把调到这里的事告诉她了。她气得半死,问我为什么被降职。最后她把我一个月三万块的零花钱减半了。”

“包括午饭钱在内,一个月才一万五,有点少啊。”

“就是说啊。要是再吃‘低卡路亭’的盒饭,我就连买果汁的钱都没了。但这边又不允许吃泡面……”

“真的很不方便啊。我当总务的时候,都是自己亲手做盒饭的。”果苗这么说道。

“这就是公司在找我们的碴儿啊。”鱼住说道,“自己做盒饭的话肯定不会产生垃圾,根本没有理由禁止。他们只不过是想让分公司赚钱而已。”

“虽然我也不想吃‘低卡路亭’,但是午饭时间到处都很挤吧?想找家有位置的店,可能找着找着午休时间就过了,搞不好还会迷路……”

大概半个月前,果苗去地下二层买罐装咖啡,结果找不到回人才支援部的路,四处徘徊了好久。顺平想起这事,说道:“饼田,你就连在公司里都会迷路啊。”

“就是说啊,要是一个人出去的话肯定会变成午餐难民的。”

公司地处日本首屈一指的办公区,因此一到午饭时间,到处都挤满了上班族和白领。很多店前都大排长龙,所以经常会有人吃不上午饭,变成午餐难民。

像果苗这种迷糊的人,想要在外面吃上午饭可以说是难于上青天。她似乎是个路痴,自从调到人才支援部后,经常在走廊里四处徘徊找不到路。

“干脆别吃午饭,就当减肥好了。”

听顺平这么说,果苗眨了眨眼睛。

“我有那么胖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顺平急忙摆了摆手,但果苗还是叹了口气。她可能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体形吧。

“那要不就不吃了吧。”

“那怎么成?”麦岛插嘴道,“被调到这种部门来,心情肯定不好。要是不好好吃饭,会生病的。”

“麦岛叔午饭好像一直都是在外面吃,都吃些什么呢?”鱼住问道。

麦岛皱着眉头答道:“就是去附近那家立餐荞麦面店啊,虽然东京这里的荞麦面和乌冬面都很难吃,不合我的胃口。”

“整天吃立餐的话,会营养不足的啊。”

“我在省钱,老婆跟女儿都在跟我要钱。”

麦岛有一个读高二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被调到人才支援部,真是雪上加霜。

“真是不行啊。”麦岛说道,“一点支援都不给我们,还叫什么人才支援部?还有,我很讨厌部门名里的这个‘财’字[6]。明明把我们当大型垃圾一样对待,还有脸说什么财?”

“我也觉得用木材的‘材’就行了。”

听鱼住这么说,麦岛嗤之以鼻。

“这种部门,连木材的‘材’都不配用。用犯罪的‘罪’还差不多。支援部的‘支援’,也应该改成私人恩怨的‘私怨’[7]。”

麦岛用标签印字机在胶带上打出“人罪私怨部”,贴在自己的电脑上。麦岛已经在公司工作多年,因此对公司的这一举措似乎抱有极大的怨念。

午休临近,顺平看了眼“低卡路亭”的菜单。今天的常规套餐是炸茄子、清炖金枪鱼、黄瓜胡萝卜拌粉丝和煮卷心菜。

一如既往的健康,但这未免也有些健康得过头了。宿醉的时候总会想吃点有汁水的东西。顺平对鱼住说:“我还是去外面吃吧。”

“是吗?那一起吃吧。”

“那个……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吗?”果苗问道。

“当然了。”不等顺平反应,鱼住就立刻回答道。人数多的话能进的店就少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去哪里、吃什么了。

顺平对麦岛常去的店有些在意,向他询问了店铺的地址。

麦岛回答道:“那间店客人很多,四个人是找不到位置的。”

“那麦岛叔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鱼住问道。

麦岛摇了摇头:“我就算了,反正在东京吃什么都难吃。”

在三人决定好要去哪里之前,午休时间就到了。

麦岛一个人去了那家立餐荞麦面店,剩下的三人则在办公区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正如顺平所料,不管哪家店都是大排长龙,没有位置。

他看见一群胸前挂着ID卡的上班族们。他们似乎已经用餐完毕,一脸满足的样子,让顺平羡慕不已。

如果是高级餐馆大概还有位置,但自己现在连ID卡都没有,根本花不起那个钱。

三人进了好多家店,都被告知没有空位,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炎热的天气让办公区酷暑难耐,光是走动都十分消耗体力。

“这么下去可不行啊,我们在附近买个盒饭去公园吃吧。”

Global Eggs的不远处就是新宿公园。顺平原本想在有空调的地方吃饭,但他实在是疲于在餐馆间奔波,于是也赞同了鱼住的意见。

然而不知怎的,三人到处都找不到售卖盒饭的路边小摊。

“奇怪啊。以前这里到处都是盒饭摊的。”

听顺平这么说,果苗回答道:“好像有很多都被整治了,因为不卫生。”

“但并没有出现食物中毒的案例吧?”

“有些路边摊的小贩不遵守规定,大概是因为这样被附近的店铺投诉了吧。”

“说到底,”鱼住说道,“大整治伤害的都是那些做小本生意的人和我们这样的普通上班族,这下子只能去便利店买东西吃了。”

然而就连便利店的收银台前都大排长龙,连个饭团都买不了。酷暑和口渴让顺平又开始呈现脱水的征兆。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订“低卡路亭”的便当才对。

在逛过便利店后,顺平说道:“我们回公司吧,再这么下去我会在吃到饭之前昏倒的。”

“没办法啊,看样子午餐是没法吃了。”鱼住叹气道。

这时,果苗插了话:“要不要到公司后面去看看?说不定那里的店会有位置。”

Global Eggs的正面是一条大路,平日里人来人往,但后面的小路就连白天都很冷清。小路两旁有好几家餐馆,听说没一家好吃的,所以同事们都尽量避免去那里用餐。

鱼住似乎也知道那几家店风评不佳,显得有些犹豫。

“不过不管多难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吧。”

“嗯。反正也顺路。”顺平说道。

三人返回Global Eggs,走进了大楼后方的小巷。跟往常一样,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但不一样的是,今天每家店里都挤满了人。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从Global Eggs的停车场开了出来,那就是之前甘糟买的那辆吧。

鱼住在目送法拉利开走后说道:“真羡慕社长啊,不用像我们一样为午餐所困。”

“我之前当总务的时候听说,社长不管是午餐还是晚餐,都只去登在米其林指南[8]里的餐厅。”果苗说道。

顺平“啧”了一声。

“无所谓了。天气这么热,我们赶快回去吧。”

就在三人正准备从后门进入公司时,咖喱的香味扑鼻而来。

回头一看,后门的正对面是一栋窗户上贴着“九龙爆肉贸易公司”几个字的大楼。看样子是间贸易公司,但让人搞不懂具体是做什么的。大楼边上是一块约四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的另一边则是一栋有着“屠夫娱乐事务所”标志的大楼。

两栋大楼间的空地因为面积尴尬,不管买来盖什么都不合算,所以自从顺平进公司以来就一直无人问津。

空地上停着一辆黄色露营车,车前放着画架,上面摆着一块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盒饭五百元,每日不同菜色”。

咖喱的香味就是从那辆车里飘出来的。

车顶上放着一块写着“Spicy Gang”的招牌。车前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女白领,没过多久就提着塑料袋离开了。

一名男性身穿黑色T恤衫,腰系围裙,低着头,看上去像是店员的样子。

乍看之下像是只做外卖的店,顺平仔细一瞧,一面遮阳篷从车顶侧面延伸出来,遮阳棚下则摆着木制的桌子和长椅。

鱼住一脸惊讶地说道:“那家店之前在那里吗?”

“我是第一次看到。”

“我也是。”

顺平和果苗也一致表示没见过。

“欢迎光临!”三人刚走近车辆,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精瘦男人就向三人打招呼道。他的皮肤晒成褐色,嘴唇上长着细细的胡须。

他的外表让人觉得有点可怕,但又很讨人喜欢。男人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说道:“今天的盒饭是汤咖喱喔。”

他说一般情况下客人是打包带走的,但要在这里吃也没有问题。

“太好了,总算能吃上饭了。”

鱼住立刻在长椅上坐下,顺平和果苗也跟着坐下。男人说有普通口味和辣味可以选择,三人都选了辣味。

当被问及是什么时候开始营业的,胡须男再次露出微笑:“今天。请多关照喔!”

车门敞开着,里面站着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正拿着勺子在直筒锅里翻拌。他敞开着衬衫的领口,挽起袖子,穿着跟刚才那个男人一样的围裙。这个男人大概才是店主,他看起来一点都不亲切。

桌上摆着一个装着冰块和冷水的玻璃水壶以及一些纸杯。水壶里的水冰凉怡人,口感也很好,顺平一口气喝了三杯。

终于,看上去像是店主的男人通过车窗递过来三个饭盒。

顺平看到他的脸时吓了一跳。他双眼细长,眼神尖锐,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长相还算不错,但总给人感觉不是一般的厨子。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顺平的视线,瞪了他一眼。顺平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久等了。”

就在这时,胡须男出现,把盒饭和汤端到三人面前。饭盒内部分成三块,分别装有咖喱、米饭,以及看上去像是洋葱的某种腌菜。

咖喱的颜色暗中带红,香气扑鼻,但看不出里面放了些什么。米饭是鲜艳的金黄色,腌洋葱则是红色的。

顺平惴惴不安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咖喱往嘴里送。

香辛料的强烈香味冲进鼻腔,肉汁的浓郁口感和蔬菜熬煮后的甘甜在口中扩散开来,其中还带有少许苦味和酸味。

热汤淌入饱受宿醉折磨的胃里,顺平瞬间有了食欲。

顺平马上又吸了一口汤,舌头却突然被穿透力极强的辣味给麻痹了。这辣度至少有辣椒仔辣酱[9]的几十倍,但余味却很清爽。

咖喱中只找得到富含胶质、弹性十足的肉块,蔬菜已经完全溶进了汤里。肉在被勺子舀起来的瞬间就四散开来,柔软无比。

细长的米饭似乎是外国产的,跟汤咖喱非常搭。腌菜果不其然是洋葱,清爽的酸甜口味作为配菜实在是一绝。

“真好吃啊!这样的咖喱我还是第一次吃到。”鱼住这么说道。

然而顺平的注意力完全被咖喱所吸引,无心回应他。他瞥了果苗一眼,发现她举着汤勺一动不动。

顺平叫了她一声,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顺平笑着说:“你又走神了。”

“嗯,因为这好吃的程度真的超乎我的想象,吓了我一跳。”

一口咖喱一口饭,几个来回之后顺平已经是浑身大汗。

“给,擦擦吧。”胡须男把湿巾递给三人。

顺平用湿巾擦着脸和脖子,没一会儿就把咖喱吃了个精光。

最后他将水一饮而尽,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满足。大概是因为咖喱的辛辣让人全身出汗,明明在室外却感觉很凉快。

顺平向前来收拾餐具的胡须男问道:“这是什么咖喱?”

“这是汤咖喱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胡须男回头看向露营车。

“店长,能出来一下吗?”

脸上带疤的男人用毛巾擦了擦手,下了车。

早知道他会叫店长,干脆就不问东问西的了。顺平觉得自己这样像是刻意把他叫来问话一样,感到紧张不已。就在这时,伤疤男走到了桌前。

“很……很好吃,虽然有点辣。”

“这道咖喱一般是做成甜口的,有辣味是因为我加了印度鬼椒。”伤疤男冷漠地说道。

“印度鬼椒,是那个超辣的辣椒吗?”

“它的辣度有一百万史高维尔,现在排名世界第三。”

“史高维尔是……”

“是辣度的单位,普通的辣椒粉只有四万至五万史高维尔。”

“也就是说假设辣椒粉的辣度是五万史高维尔,印度鬼椒的辣度就是它的二十倍啊。”

“目前世界排名第二的是一百五十万史高维尔的特立尼达蝎子,第一名是三百万史高维尔的卡罗莱纳死神。”

“听名字就觉得好厉害啊。”

“今天使用的印度鬼椒虽然辣,但是后劲却不强。”

“是啊。多亏了它,我的宿醉缓解了不少。”

“辛辣的汤咖喱能有效缓解宿醉。咖喱粉的成分跟中药是一样的,你知道吧?”

“嗯,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

“咖喱中的姜黄就是中药里能防止宿醉的郁金,孜然跟香菜在中药里则是胃药。特别是天气热、没有食欲的时候,就更适合吃咖喱了。”

“怪不得我神清气爽了不少。”顺平说着,环视四周。

“做餐车生意真棒啊,我也想试试看。”

“要是有兴趣的话,就来试试吧?”伤疤男说道。

顺平苦笑道:“我现在已经有一份工作了,而且这样的生意感觉风险很大啊……”

“是吗?现在这个时代,我觉得当上班族风险更大。”

“为什么?”

“万一被公司开除,就很难找到新工作了。”

伤疤男像一脸看透了自己上了公司裁员名单的样子,顺平有些生气。这时,鱼住像是在圆场似的开口了。

“咖喱里的肉是什么肉?”

“是牛腱。”

“牛腱是用来熬制关东煮高汤的那个吗?”

“对。我用的是黑毛和牛的牛腱。”

“原来是国产牛,难怪那么好吃。”

伤疤男稍稍歪了歪头:“和牛跟国产牛是不同的。和牛指的是从明治时代开始就生长在日本的本地品种,而国产牛指的则是在日本饲养了三个月以上时间的牛。所以不管是进口牛还是杂交牛,都有可能成为国产牛。”

鱼住低声感叹道:“喔……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而且就算不是和牛,牛腱只要煮透了都很好吃。今天的咖喱是为了让口感更有弹性些,所以才选用了胶质丰富的和牛。”

“如果用了美国或者澳洲产的牛肉会怎样呢?”果苗问道。

伤疤男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七星香烟,叼在嘴上,用银色的芝宝打火机点上了火。

“如果是美国或者澳洲产的牛肉,口感相比之下不会那么弹牙,但是肉香会更浓郁。因为价格便宜,所以在家做还是用进口牛肉就行了。”

“我平时也很喜欢做菜,但这样的味道,我在家可做不出来啊。”

“没有的事,只要牛腱煮的时间够久,谁都能做出好吃的咖喱,用高压锅的话还可以进一步缩短时间。”

“牛腱就这样直接下锅煮就行了吗?”

“直接煮的话不仅腥,浮沫还多。为了去腥,得先用沸水把牛腱煮一分钟左右,然后把水倒掉,把肉洗净。接着把肉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放回锅里,在锅中一并加入大葱绿色的部分、生姜皮和一大把的蒜头,加冷水一起煮。水沸后要频繁撇除浮沫,如果水少了就加。煮到用筷子插肉时能轻松穿过,汤底就完成了。”伤疤男说着吐了口烟,“在汤底里加入萝卜、魔芋一起煮,再加入酱油、白砂糖以及甜料酒进行调味,就是一道炖牛腱了。”

明明才刚吃饱,听着听着却又饿了。

伤疤男继续说道:“如果要做家常咖喱的话,就把洋葱也加进去一起煮,然后放进现成的咖喱块就行了。根据水量多少,既可以做成汤咖喱,也可以做成普通咖喱。”

“刚才吃的咖喱里加了些什么?”

“在牛腱煮成的汤底里加了姜黄、孜然、丁香、香菜、黑胡椒等香料。另外还加了炒至糖色的洋葱和文达卢咖喱酱。”

“文达卢咖喱酱?”

“印度南部的一种调味料,是把辣椒、大蒜以及一些香料碾碎后加入醋制成的,可以说是印度版的豆瓣酱吧。”

“那独特的酸味就是来自文达卢咖喱酱吗?”顺平问道。

“嗯,你们刚才吃的腌洋葱里也放了。”

“是这样啊,那个洋葱也很好吃。”

“感觉不管是放福神渍[10]或者腌蕌头里都会很好吃啊,要是在家里也能吃到那样的酱菜就好了。”鱼住说道。

伤疤男在立式户外烟灰缸中把烟头摁灭。

“就算没有文达卢咖喱酱,腌洋葱也不难做。洋葱切丝,撒上盐,加入少许咖喱粉和柠檬汁,搅拌均匀就行了。”

“这么简单吗?感觉我都能做啊。”

“文达卢咖喱酱是怎么制作的呀?”果苗询问到。

伤疤男微微一笑:“今天用的是现成的,为了五百块一份的盒饭下那么大的功夫不现实。米饭也是藏红花饭的香味更好,口感更高级。但考虑到预算,只能退而求其次做成姜黄饭了。不过米用的是印度香米,香味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嗯,跟汤咖喱非常搭。”

果苗今天一反常态地十分健谈。顺平无意间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一点。他从长椅上站起身:“糟了,午休都结束了。”

三人付完账后,慌忙赶向公司。

“谢谢光临!”三人身后传来了胡须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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