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养猪与抄书哪跟哪??
清早,下二见我从厕所出来,唤住我,告诉我作好准备,定在明天,本来定在后天的,给你今天作准备,在家的有四桌,加一桌,得准备五桌。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家摆酒?”
下二好像很为难的样:“这客,你不请了?你老婆没跟你说?我家家户户都打了招呼,男女老少,在家的起码有四桌。”
下二跟在我后,好像我床上有个女人,哎嘿一声,我说哎什么嘿,进来。
进来的下二弄脏了我的床似的,坐下又站起,拍拍床单,问你老婆呢,我说老什么婆,八字还没有一撇,是个陪娘睡的。
“还陪娘睡?老公不陪?还不算嫁?你真不知道?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将脸别到一边去。“问这么多,我答哪一个?”
下二生气得走了,走得不远,被爸叫住,原来是叫去商量桌数,玉梅和她娘早早在等着。玉梅的妈手里还提着什么竹篮子竹筐子,一副上街买菜的架势,但听一句多准备两桌,六桌,六六大顺,吩咐下二快点开手扶拖拉机去。
玉梅走过来问我昨晚干什么去了,我一拍膝盖骨,膝盖骨上是下跪的印记,明白我烧钱纸给瞎子爷爷了,表扬我说:“上街是女人的事,你没事在家多看看书。”
我简直想吐出一个字:操!
“这,这,这……”我不知这了多少个这,这不完整,才这成“这是哪跟哪啊?”
“还这样说?还这这这,还这成哪跟哪?”
“不是吗?”
“不是!”
“那这成什么?”
“没得这这这的,这是这,那是那,不是哪跟哪,没得跟的。”
“哪没得跟,养猪,与看书,这这这,还不是哪跟哪?你要不上街买本养猪的书给我看。”
“你这话要是跟我妈说,我妈第一个立刻就走的,我第二个立刻。”玉梅急着要走,“看不进就抄,第一当练字,第二抄着抄着就进入境界了。”
“这这这,这也太哪跟哪了吧!”
下二的手扶拖拉咚咚咚地响过来了,玉梅着急得很:“你跟妈说去,看你敢不敢哪跟哪还加个太字,敢加太,你就太不是人了,饭来张口的生活你不过,你要讨米叫化,告诉你,那你会讨米无路,叫化无门。”
再也不敢顶嘴哪跟哪了。
我想到的“操”竟然真同了音:抄!
我走错了房门,走进的是书香门庭。
即使是书香门庭,也不应该是这样书香的。
这是在农村啊。
农村人的床上摆的是什么书?孩子做家庭作业的书本很有可能。别的,像这样整整齐齐层层叠叠摆放的,像书店一样一样的,书的归类全部归为文学书的,几乎几乎没有没有。
“娘,这是怎么搞的?”
娘以为我会发什么脾气,把两个姐姐曾经的闺房屋子搞成这个样子。
娘说,反正你两个姐姐都难得回家住一个晚上,让她们母女爱怎么弄就怎么弄。
其实呢,我心里哪里在反感“爱”和“就”呢。
娘以为帮了帮忙的,支持“爱”和“就”的,把一张新席梦思床当桌子摆放在中间的,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被我呵斥了似的,或当我的问是呵斥似的,退了出去。
我的娘,如果理直气壮呵斥我,骂我,训我,我会立刻下跪一拜,顺便拜天拜地,顺便也给农业农村农民农人拜几拜。
走进这种门庭,我不敢哪跟哪了,也不想哪跟哪了,哪跟这没得比,只这跟这了。
没想到这跟这,我还真有得一比。
席梦思床上,文房四宝没有,二宝有,真有。
人家当宝,我也当宝了。
宝是纸和笔。
纸是本本儿,笔是圆珠笔。
纸和笔压着一张报纸。
报纸上的大字是“我爸这个流浪汉”。内容是流浪汉内容。
流浪汉不是现在还不知道,而是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流浪故事已经被他的儿子我写进报纸里了,印在报纸上了。流浪汉现在也站在手扶拖拉机上,也买菜去了。
抄!
不是“操”!
不是同音的“操”!
本本儿是崭新的,新崭崭的。人家——不,人家不是人家,人家是我的妈妈一样的人,直接就是妈妈也行。那字迹不是玉梅的,是玉梅妈妈的。玉梅的妈妈我是叫妈妈,我不是没有叫过妈妈。
书香门庭,真有香味。
不是哪跟哪了,是这跟这了,我真抄书了,不,是抄报了。
玉梅没说错,看不进就抄,第一当练字,第二抄着抄着就进入境界了。
我的字不用练。这个文化自信我有。这个自信的文化换不来钱我不管那么多。换不来人家看香港码报买六合彩又中了两注三注我更不管那么多那么少。
我还没有抄着抄着就已经进入境界了。
我接着下面抄下去,人家——不,人家不是人家,是妈,是丈母娘,丈母娘这个妈当得越来越真,真得比真妈还真。只要我抄,我认为。
虽然是我写的,真是我写的,我真要抄了,才能进入境界。重新进入写的境界,打死我也写不出。
妈抄到哪里了?稍稍一看,抄到波浪线了,做了记号。看文字做记号的都是有心人。
哪天要写,该写“我妈这个有心人”。
现在是抄,已经坐下来,笔已拿起来,抄的是“我爸这个流浪汉”划波浪线后面的——
我可怜的爷爷没有浪费那一粒子弹,自己吊死在樟树上,吊死在樟树下也说得通。
奶奶才三十七岁,不得不改嫁。不嫁不行,不嫁活不成。嫁到哪个异地他乡,有无生儿育女,活到哪个年龄去的世,死时是几十几岁,一无所知。不可能还活着的,到现在应该像我村子里那个瞎子老人一样,应该是八十好几了。那不可能,我所知道的奶奶早就是一把骨头了,找不到埋骨的坟墓。
不是我村子里那个看八字算命的瞎子老是叫我妈“六妹媳妇”,我不会知道奶奶叫六妹,至少不会知道得那么早,七八岁就知道了。妈说瞎子省去了一个字,一个“的”字,应该是“六妹的媳妇”。真是顾名思义,奶奶大概排行第六。姓什么,无人知,有说姓胡,有说姓吴。胡吴不计,就当奶奶全名六妹。
奶奶嫁了后,我爸成了孤儿,成了弃儿,被一个社员收养。爸有新爸了,也有新妈了,活着了。
新爸六十好几那年,命令我爸给他爸去了几次深山老林,背回几根粗大木头,原来是爸的爸要给自己准备埋在土里的棺材了。请了个老木匠,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墨汁弹在又粗又长的木头上,牙齿状的锯子循环往复不知多少次,断了,就刨子斧子锤子锯子地忙开来,忙了整整一个半月,两副棺材有模有样,另一副是给老伴的,也即我爸的新妈的。
那时,我爸已经是个非常懂事的小男人了,吃九分工,比妇女的七分还多两分,主要原因是我爸抬得起打稻(谷)机、水车,还能吆喝水牛黄牛听他使唤犁田了!
“牯子,过来帮忙拉锯。”叫的是老木匠,被叫的是我爸,就是那个跟共和国诞生日阴历阳历阴差阳错重合在一起相差了个把月的占国日或占国庆,这两个从没写进去哪张表格的名字,只在村子里人口头上大概叫了几个月就被“牯子”代替了!
我十几岁才知道干部改掉我爸名字的理由,我爷爷上吊死了,什么也反不了了,留下的下一代将来大了会反的,干布说只有改了名字就反不了了,干布命令爸的新爸把名字改了。
然而爸的新爸也是“占”姓,又希望他长大有力气干农活,就联想到能犁田的牛儿。农家儿女取名字好用“子”字,什么瘦子,胖子,矮子,蠢子,细伢子,三伢子,满伢子,自然联想到“牯子”。
子,只是个语气助词,我的乡下如今还将“牯”与“公”同一个意思理解的,带牯字的牛都是公牛。畜生只分公母。畜生的公与母,就象人类的男与女。畜类的水牯子、黄牯子、黑牯子、花牯子,专指力气大的公牛。还不明白的话,我再解释一下,我爸被他的新爸取名为“占牯子”就是希望他长大以后像一头公牛样成为雄性十足的男人。
牯子,不,我不能再这样叫了,这名字太不文雅了,“占牯子”后来成为我爸,我不能再骂我爸了。
那样动荡的年月,我爸当然不得翻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一心想学门手艺。手艺人好,吃百家饭睡百家床,木匠活儿不象读书那样非上学去听老师讲课不可,只要有力气,跟在师傅身边边看边学边问就行了。
将木头变成犁耘水车打稻机之类的农具是当时的劳动人民最吃香的职业。在并没有什么吃的年代,我爸不知吃了什么,十六七岁的人长成个高个子,肌腱子肉凸出,手巴掌荷叶般大。给他新爸做棺材的老木匠收了工钱要走时留下一句话,拜我为师学做木匠吧,后面还说了句不完整的话,吞吞吐吐的。
父子俩一思忖,一致得出结论,老木匠是要一坛子糯米酒做见面礼哩。
据我妈后来说,做了我外公的老木匠,并不稀罕我爸提去的那一坛子还掺了不少水的糯米酒,主要是面试时给了我爸的满分。我妈说她当时十九岁半了,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很害怕,怕山上的野鸡野狗野猫叫,怕得自己提前“叫春”了。
我那十六岁的爸看起来十八九岁了,拜师第一天,木匠女儿给了我爸一个暗送的秋波,我爸心领神会,当晚吃住在木匠家。女儿给她爸倒了糯米酒,给我爸装了一大碗米饭。当年,给我爸装饭的木匠女儿成了我爸的老婆,九年后成了我的母亲。
每每问到当年的峥嵘岁月,我爸总免不了要重复一番早已是我的外公与他简单的对话,那时的木匠老头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你受得了吗?那时还不是我爸的占牯子回答,你老人家不会把我当奴隶的。
老天有眼无珠,我爸恰巧做完了三年徒弟,师傅突然一病不起。七天后,逢人便拉手,告别一般挥手,乡亲们都说是要去西天了,都怪我爸棺材这门手艺学得太精了,师傅教不了你了。我爸莫名其妙,只知道哭,木匠女儿捶胸顿足,打了我爸一巴掌,这一打,我爸如梦初醒,眼泪一抹,大声一句:“有我呢,师傅,您老放心走吧……
我外公是安祥地双目紧闭分把钟后才停止呼吸魂归西天的!
爸的职业决定了他迷信鬼神!
爸跟他的岳父我的外公一样,是给活人做坏事的角色。怎么是做坏事呢?哲理这东西我说不来,从没学过,悟了一点,不知算不算哲学道理,因为爸是给活人做棺材的角色,哪怕是被人请去做的。
突然暴病而死或溺水或上吊或车祸丧生,没准备棺材,马上赶做一副,常人一般就说这样的木匠佬在做坏事,活该那几根粗大木头是为某某准备的。而提前为活人准备盛尸体的棺材更是在干坏事了。
那个年月,总有那么多人要死,死了要入土为安,我爸跟随岳父老子到处给人做棺材,别的农具没机会学习了,导致外公去世后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摆在家里。我爸常被人骂作是“死木匠”,即只会给死人做木匠活儿的工匠。不是骂也像骂,骂得还理直气壮。
我爸比外公还迷信。连做棺材的木头都要烧一把纸钱念一番咒语,赋予木头一种真正的生命。木头是树苗长成树杆,树杆活了多少年被砍伐了生命还没有结束,生在哪一家就有在哪一家起的作用。
甲家或许大户人家就做了雕龙画凤的床,乙家或许是书香门庭就做了书柜茶几,丙家或许成了茅厕或牛羊圈舍的用料,丁家就只起着埋在地下的棺材用途。木头也有命运的,我爸总是这样认为:出生时投胎在谁家就有不同的命运。我爸投胎在“占”姓家,叫成了“占国日”或“占国庆”,与某个日子重叠了,就犯了大忌,命运决定我爸是做棺材的命。
我爸认命,一生只想做好棺材,从不讲价钱。活着的老人请他去,爸手上的墨斗先在木头上弹出一个佛来,阴森恐怖,形态怪异,双眼紧闭念念有词,烧一把纸钱,撒一把米粒,绕木头转一个圈,斧起头落,一只大公鸡的血洒在木头上就下跪作揖,眼一睁先在木头上打一个大钉,这一钉说是钉死一个鬼了,活人就能健康长寿,因为一个死鬼为主人替死了。
逢上凶死的,我爸就要多跑一趟路了,先备一块白布缠在臂上,拿一把纸钱,一路上撒去作买路钱,远远的快到死者家了就扑通一声下个跪,拜三拜才近棺木,摸木头木尾,又拜三拜,赋予做棺材的木头一种巨大的神奇作用,念的是你走好了,莫早早叫我做伴呀,我没帮你生,我却帮了你死。言罢,要看看尸体,又是长跪不起,同样几句你走好了……
给四十五十岁的人做棺材又是另一种更加带有神秘色彩的仪式,用今天文明的话语来概括,这种仪式是父亲这样的角儿必须具备的特殊手艺人的特殊职业道德,仪式的神奇作用是要保护生者再活上几十年才带棺木走向极乐世界。
我爸二十三岁那年大病一场,一个八字先生说不该年轻轻的就学习做棺材,必死无疑。后来奇迹般地好转,另一个八字先生说做棺材也是行善、积德,阎王爷才没收了他去,一般人得那样的重病必死无疑,我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爸“呸”地一声骂了算命的瞎子,说几句好话骗去三角钱,可以买两包盐吃了。
哪里有福在后头,做棺材的能有福享?难道享死人的福?两个嗷嗷待哺的是女儿,等于自己还没后呢。
农民没后太可怕了,断子绝孙多难听呀,打起架来家里跑不出一个男人助威,全是清一色的娘们儿,只知道哭,只能全家哭成一团。到了时候嫁的嫁出,老的老死,这一脉就后继无人。
我爸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并没有出生,但我能猜测,他绝对是这么想的,有这种想法的还有我的母亲。他们是一对夫妻呀,这对夫妻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一个男孩降临他们早已饱和了的五口之家,因为我的外婆已在我家“过老”等死了。
爸爸的病好了后,心病更重了,整天呆在家里想后继有人的问题。容不得两个姐姐们在他面前又唱又跳的,有时一发呆就是一整天,水也不喝,只抽闷烟,越抽越咳,气得他老婆摔了几次碗在他面前。
爸心痛碗,就说要戒烟,真的言行一致,说戒就戒掉了。戒掉了烟的爸又有了力气,锤子、斧子、刨子、锯子又使得起劲了。
我的两个姐姐在我没有出生时就分别八岁十岁了,我的外婆像陪她女儿的嫁妆一样一同入了我家,小家变大家,上有一老,下有二少,唯一的家当是一副为外婆准备的棺材。
穷则思变,我爸一发愁,冒险养起了一头母猪,希望母猪给他积攒一笔老人上山的盘缠。
幸好母猪发情快,有规律,又高产。据说,我的外婆死时,由于上山盘缠准备很充足,丧事办得热闹,出殡那天的酒席摆了三十七桌,打破了方圆十里八乡十几年来的最高记录。
抄了这么久,我还停不下笔。进不去的境界,原来真可以抄着
抄着就能进去。
附:每天如履薄冰怕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