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养猪与抄书哪跟哪
瞎子的“阴生”真定在第二天中午。
给瞎子提前过“阴生”是玉梅的妈郑重考虑后出的主意,我认为很馊,买了很多菜回来,家里来客多了起来,玉梅和她妈热情接待交待,有说有笑,抽烟喝茶,拉家常话,我就不认为馊了,也参与应酬一下,与乡里乡亲拉近了很多距离。十七万的事,个个都没放在心上,提也没提,倒是建猪场选址的事时不时有人征求我的意见一样东问西问。
下二放出的风声几经辗转才到了我耳朵里,我问玉梅,她妈当然也在,三人要开个什么小组会议一样,把门关起来开。
会还没开,玉梅的妈问我你想不想图耳根清净,长辈一样的关心,我当然答一个“想”字。
“想就好办,猪场就建在水库边,堤坝下面,用水冲洗猪屎猪尿方便,自来水一样。”
玉梅接话:“主要的是,你一个人晚上住在那里清静,天马行空,脑袋怎么想事都行,否则,光是每天早晨十几个买码的议论香港六合彩开码的事够你烦躁不安的。”
玉梅细心到了这一步,实在出乎意料。我好像只跟我娘说发了半句牢骚,说家里人这么喜欢买什么牛买什么马,娘说哪是买什么真正的猪牛狗马,是与香港人打赌博,这边打钱过去,那边的码不知怎么开的,输了赢了不知谁说了算,这边时而说赔了时而说中了,中了的,那边把中的几百几千几万打回来给你。我问家里人这么没有精神寄托,赌博赌得过人家香港人?娘不懂精神寄托,但说得与精神关系密切:“你要他们像你一样个个捧着本书看?”娘这样一说,我越发烦燥不安。
后来,我看了一眼开码的报,才明白码不是马,是码,买码开码是对的,单单买马是错的,错的是我,他们是对的。
我当的是新疆兵,扎根三年祖国边陲,并不是什么城市人,回到农村,难以适应农村生活,苦恼万分,玉梅明白得很。
买码的出息只有那么大。记得娘这样说时,我也说过看书的出息还是这么少,娘呸我,你不喜欢看书,县城里吃国家粮的上班妹子你带得回家?
这话,娘也肯定信口开河过,要不然,玉梅的妈不会在会上宣布一条条似的:“你融入不了他们就别融入,一融入他们你就完了。你有你的生活方式,该看书时看书,该做事时做事。我支持女儿选择你,就看中你这个优点,没这个优点,是买码的,是开庄的庄家,身边有多少个万,我第一个反对。”接下来的宣布很简单,就一句:“明天打卦时,你出场一下,其余时间,少跟他们东拉西扯,我来应付。”
“妈!”我要么不叫,要叫就叫得亲热,叫了后直接说钱:“十七万真不应该拿出来的,明天打卦说不定输了呢,十七万真拿出来?”
“拿出来就拿出来,没事的,我要下二放出风声,输赢都服,输了赢了都能封住大家的口舌,猪场办起来一帆风顺。”
“何况,”玉梅视金钱如粪土,“何况这十七万实打实的在我卡里。”
“我也想过,”玉梅的妈深思熟虑的样,“说出来得了瞎子十七万也不怕的,因为有瞎子的亲笔遗书在手,玉梅留下的是原件,给银行的是复印件,上面白纸黑字,谁能提供谁就是财产继承人,说明当初瞎子写遗书时,并没有明确的继承人。”
玉梅看着我:“问题是,我拿出来麻烦更多,他们不讲法律,当瞎子是他们供养的五保户,遗产是大家的,建猪场地皮的事更难扯。”
玉梅最后说你要封住他们的口也不难,拿出你的行动来就是,瞎子爷爷有遗言,不过只是遗言,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没有第三者知。
玉梅最后的意思我特别懂得是什么,我如果拿出什么行动来,大家的口自然堵住封住。
瞎子爷爷真害人,害得我农民不农,欲罢不能,哪跟哪的想法太多太多。
在农村这种氛围里看书真是折磨人的事,我是农民,离不开这种氛围,更折磨人。
饱学之士无聊乱翻书可以,我是什么学,才初中,别说半饱,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没饱,反而还不是无聊才翻,反而要一本正经,反而还不是随便翻翻,要抄,敢操蛋那样操我早就操了,但是不敢。
看在饭来张口的份上,我直接说我抄吧,刚一出口,玉梅说正中我下怀啊,你终于懂事了啊,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掏出两本新的黑色牛皮本本儿:“昨天妈抄的是对你进行启蒙,你续抄得很好,那本本儿属于你了,我们母女除了养猪也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今晚我开始写日记,妈开始学习写散文。”
不敢说哪跟哪,说了怕骂,拿着玉梅递给的旧本本儿回了原本也属于玉梅的房间。
我抄的仍然是“我爸这个流浪汉”————
那一年深秋,我爸流浪到林山市里十几天了,为了活命,想乞讨,爱面子,垃圾桶里捡吃也不乞讨,力气有的是,怎么乞讨呢?
一天,林山市化肥厂在厂大门口张贴招收搬运工广告,我爸手势做得比真哑巴还真,面试官一眼就相中,行,就是这个哑巴了。我爸爸其实不是真哑巴,只因十几天没说话了,为了方便垃圾桶里捡吃的被人问起手势做多了,习惯成自然了,哑巴越当越真了。
化肥厂人都认为这个真假哑巴真是块做搬运工的好料,尤其搬蜂窝煤球块上楼的事总是有求必应,职工们第一个就想到把哑巴叫来帮帮忙。有个阿婆就被真假哑巴的手势感动了,这么好的搬运工应该要后继有人,应该要生个男娃,将来又可以做搬运工,提供城市劳动力。明白了哑巴的手势意思,也做手势,在裤裆处拍几拍,做个抛弃的动作。哑巴更明白了,阿婆是妇产科医生,上环取环就是几个简单的动作而已。
哑巴就托人写信叫他女人去林山,写信人是个知识分子,用了“务必”一词。哑巴的老婆拿信给人念,人家说你老占遇上贵人了,贵人相助必有福享了。
福是没得享的,只是有喜了。
厂里那个阿婆取了哑巴老婆子身上的环圈圈,不久就怀上了我!
爸的命是西阿婆救的。我六七岁懂事时,胡乱问过村子里另一个也叫阿婆的,我们村子里是不是有东南西北四个阿婆?“何止?”呸我一声。真有多个,除了南北的阿婆没有,东阿婆真有。“西阿婆是你爸克死的。你爸从来没给她上过坟。你爸不是人。你爸是畜生。”这个东阿婆真怪,我才六七岁,这么高深莫测的学问话也骂给我听,我听得懂吗?我越往大里长,不但想听懂,还想弄懂,便问更多的人。
问爸是不可能的,九岁时问过一句你为什么不给西阿婆上坟?挨了一顿打,感觉不到痛的屁股打得轻,能感觉疼痛的嘴巴反而打得重。这一顿打,懂了重要的一事:原来是爸并没做出人来,不敢见西阿婆,无脸。上坟是要带着脸去的,脸大,炮仗都要多燃放几串。
西阿婆是多好的一个阿婆啊!爸快要来到人间了,床边站了片刻的东阿婆跑去叫来接生的西阿婆,西阿婆走得匆忙,急中生智,找来一把生锈的剪刀,喀嚓一声剪掉脐带,母子分离。母子一分离,其实还没有分离,奶奶其实已经死了。
抢救方法很简单,也可以忽略不计。奶奶下身流血不止,六七斤重的肉团子弃置一边,先救大活人要紧。接生婆到底是接生婆,一听有人喊她接生,出门走远了又返回家,抢过老伴的旱烟袋再上路,没想到这止血预案真派上了用场,抓一把旱烟塞进奶奶下体。接生婆还有土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硬要霸蛮给奶奶灌食盐水,同时“六妹”“六妹”地大声叫唤,骂天骂地骂阎王,六妹收走不得带走不得,声泪俱下声嘶力竭。
原来那食盐水相当于今天的医院和诊所最喜欢给病人打点滴滴的生理盐水,真有造血功能,奶奶下体止住血了,奇迹真出现了,痉挛着抽搐着颤抖着时,接生婆连忙撕张长条小纸片儿测试奶奶鼻孔,纸片儿动弹不止,大喊一声有呼吸了有救了。
有救了当然继续救,还是接生婆拿方法,也拿不出别的了,只是双手在奶奶身上乱捏乱用力,捏时似乎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肉团子,冲在场的几个女人努努嘴撇撇嘴,大喊大叫“打”“打”“打”,女人没听懂,听不懂,听懂了的一个问刚出生的孩子哪里能打?往哪里打?
“打屁股!”接生婆说。没一个女人敢打,接生婆走过来,提着我爸双脚,脑袋朝地,做几个打的示范动作,打得很用力。几个女人也敢了,轮班一样拍打我爸的屁股,也舍得用力,打到半夜,突然啊的一声,我爸竟然被拍打得哭了。
使用现代医学上完全不可能用的土办法怪办法,两条命竟然都活了下来,庄里人都啧啧称奇,说我爸是死里逃生,将来会有好命。
时到今天,及至今天,我懂事了,我要写我爸时,非常生气当年拍打我爸屁股的女人用错了词语,怎么叫死里逃生呢,我爸会逃吗?
村子里人啧啧称奇,西阿婆竟有如此绝招怎么埋没着呢,应该早就要使出来,坐上席,接红包,吃香喝辣才是。西阿婆一生真没接过几次生,接了我爸这具本来是短命的肉团子尸体后不久就死了,无病无痛死去的,没儿没女,立了个孤坟,留下个老伴不久也死了,也是立个孤坟。
爸大了,每年的清明节,都去给西阿婆上坟了,顺便也给她的老伴儿上了。
我爸越来越大了,反而不去给西阿婆上坟了,原因是听别人说西阿婆说的,我爸手大脚大,尤其口大,是个能吃四方的。我爸骂一句,我吃的是什么狗屁四方呢,是吃做棺材饭的。别人说没错啊,四方都有人死啊,你吃的是四方啊。
我爸后来宁愿选择去流浪也不去做棺材了,不吃那个做棺材的四方了。
爸的名字叫牯子叫得好,力气过剩,精力旺盛,有经济头脑,眼睛也好使,做上搬运工不久,就买了一台补鞋机,下班后大门口外侧路灯下设点摆摊给人补鞋子,多数是补黄色的解放鞋那种,也有补皮鞋的,都收一毛钱一双。补得后来敢租房子,把我全家五口都养活了。
在我心里,爸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爸了,可爸仍然时常叹息,叹自己这一辈子活得不值,活得不是个东西,活得不是个人模狗样。主要是爸比错了,但也怪不得,人家都在比,比后人强与弱,比别人家出什么人才了。人家家里随便考上一个什么普通师范中专生也把我家比赢了,爸输了。幸好后来我当兵去了,爸没怎么叹息了。
抄到这里,我停下笔,不打算再抄下去。
明天,是我瞎子爷爷的“阴生”日,我还是好好去应酬。
应酬好了,建猪场地皮的事没事了,我也拿砌刀砌砖墙去。
让文字、文章、文学,都它妈的见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