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上掉爷赠遗产
“快点,磨磨蹭蹭的。”我在厕所里,被玉梅催促第三次了。
“我是真拉呢,拉的是大便呢,再耐心点好不好,他只是个瞎子,无儿无女,屋子里又脏又臭,值得你迫不及待吗?”
“人家快要死了,分秒必争,风中之烛,灭灯之焰。”玉梅第四次催时,这样来一句时,我已经系好裤头了。
“皮带都哗啦啦响了,还在磨磨唧唧。”玉梅用词都没讲究错,蹭蹭唧唧都用对了。
回家匆忙,什么都没准备,就申请了一套崭新的军装和一件崭新的军大衣。衣服从里到外都要系好风纪扣,部队两年来,早已修养了很多道好习惯,系好风纪扣是很重要的一道,尤其去见领导,报告立正敬礼,风纪扣没扣好,敬的礼不叫军礼,是辱没军礼,挨骂挨批的,挨踢挨打的。不在部队里,风纪扣没系好无所谓,但鬼使神差的,似乎必须上个厕所才发现得了,既然发现了,那就系好吧,当瞎子是我的领导,我在瞎子面前也要毕恭毕敬。因为是崭新的,扣眼紧,系好风纪扣比较麻烦点,麻烦点,也慢慢系好了。
“你刚才说的,全部再说一遍。”我手换玉梅手时说得非常认真。
“你要情景再现呀,那你又去上个厕所啊,再上,就是水土不服,拉稀,卖祖宗,祖宗的水土都不服你,你要服谁?”
“我就服你,服你这个叫周玉梅的女同志。”我用力一捏,捏得女同志真的情景再现一样。
“那我从磨磨蹭蹭开始,后面是磨磨唧唧,再后是……,噢,对了,前面说了句分秒必争,风中之烛,灭灯之焰。”
“对,对,后面,后面,就说后面八个字,解释解释。”
“哈哈,哈哈。”玉梅打哈哈笑我大惊小怪,“还是文书呢,这八个字都没听说。”后面的解释很到位:“用于死人的,用于老死的,老人老得快要死了,像风中的蜡烛,一吹,死了。灭灯懂吗,不可能比我还不懂吧,以前没有电灯泡,光的是煤油,叫光煤油灯,瓶子小小的,里面有根灯芯,灯芯外露一点点,给点火的。油快没了,就要添加,不添加,就灭灯,叫熄火,要熄的火就不叫火了,叫焰。”
“哗塞哗塞哗哗塞!”我大拇指轻抚玉梅柔软的掌心,表扬玉梅懂得比我还多。
“我也是我爸告诉我的,”玉梅陷入沉思,“我奶死时,大姑二姑赶了回来,三姑没赶回来,在哈尔滨回家的路上,电话打过不停,接过不停,一打,一接,都在电话里哭,我爸哭着说,娘不行了不行了,很快不行了,风中之烛,灭灯之焰,过了今晚,难过明天,真的,第天上午就死了。”玉梅口在说,腿在迈,速度加快,完全是拉我。
快近瞎子家门口的石头台阶时,玉梅挣脱我的手,抬腿,抬头,低头,都比我快,风风风火火闯九州样,一推门而入就到了瞎子床前。
“好!好!好!”瞎子一声好好好。我迟了几步,玉梅自报家门后,瞎子前面说的没听到,只听到瞎子表扬似的几个好好好。
“你可以走了。”瞎子真是,昨天那么看我,看得那么顺眼,今天变得这么快,变成看我很不顺眼,我还没站稳,就下逐客令了。
我不想走,想多看几眼,凑近一步,敬一支烟,双手递火。瞎子叭哒一声点着,还是逐客令下达:“走吧,你可以走了。”
玉梅偏头看我,毫无眼神,我看玉梅,眼神扫兴。递给玉梅电筒时,被瞎子挥手阻止,说不用不用,有有有,床里真的摸出一只。不是一般的,不叫电筒,绷紧在额头上的那种,光线很强的那种,夏天里野外照蛤蟆很好使,一射,蛤蟆被击毙一般老实被捉。想起来了,它叫矿灯。
吱呀声一响,我拉开门时回头一望,瞎子还在向我挥手,举起双手挥,挥了又挥。我没挥,我只盯,不是看,想多盯几眼。玉梅坐下了,右手在裤裆处,没有抬起,叉开五个指头,随便摇一摇。我当摇是赶,驱赶的赶,不得不最后一瞥,瞥给瞎子的。
漆黑的夜,回家的路,我没用电筒照。这条少年时代无数次走过的路,这条也是漆黑的夜里偷过字典的路,我还算是熟悉的。路上想,在家还能呆上几天的,我得抽个空再次看看瞎子,买一条好烟送给瞎子,估计瞎子抽完一条烟还不会死的。返部队的当天,还要看他一眼,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了,最后一眼必须看看一定看看,必须必须,一定一定。
行走在回家的漆黑路上,狗狗们都吠,当我是陌生人,呵斥不住,有几只还近了我,是我娘我爸同时呵住,把我接回。
“玉梅呢?”
“瞎子赶我,把她留下。”
“这就怪了。”爸说。
我呼爸唤娘:“你们都睡,过半个钟我就去接。”
妈也说句这就怪了,推老伴走,走到柴屋角才转弯。原来爸妈新开了一张床,开在柴屋隔壁那间破旧得很的厢房屋里。爸妈考虑太周,只可意会。
我时不时开门张望一下,很想看到有电筒光射在地上,最想听到狗狗的汪汪声,耳朵竖起一般。
快十点了,我看了一会儿昨天偷的,也是瞎子给的黑皮本本儿,趴在桌上打盹一样,东想西想,想得迷迷糊糊。
玉梅推门而入,我大吃一惊,慌忙收起眼皮底下的本本儿,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蹑手蹑脚呗!”
玉梅呗得我还是不信:“再怎么手脚都蹑,看家护院的狗狗们会配合你蹑?吠吠声不吓你?”
“第一声旺旺,我就呵住了,呵黄又呵黑,什么颜呵什么色,呵得红黄绿白都变乖了。”玉梅手一指,指着我,当指着一条黄狗狗,说得好轻松:“小黄,旺什么旺?不欢迎我嫁来?不欢迎啊,摆酒时,没好的给你吃,鱼骨头也没一根。”
已经当了狗狗,干脆承认:“你真是这么呵的?狗狗们听得你这种高档人话?”
“你不信拉倒!”玉梅说得认真,“什么狗狗在我面前都很听话,不要怕它,乱骂,当主人骂,它以为是主人呢。骂时,一定要站着,让她闻闻脚,我脚是香的,一闻就舒服,你吹吹口哨,它尾巴摇晃,你慢慢走,让它护送就是。”
“真的?我问狗狗去。”真的起身开门。
背后挨了重重一拳:“别跟我耍贫嘴。”
“那好,贫嘴不耍,耍别的。”我拉玉梅好好坐在床沿上,轻抚她的肩膀。
玉梅会错意,以为我是真要耍那种“坐床喜”的把戏,说没套子。“有也不耍,今晚哪还有心情?”
我将错就错:“有,还是耍一耍吧,没,是另一回事。”
玉梅当没听清,拿起床上的军大衣,以为她是要挂起来,却在折叠着,摊开在床,先折袖筒筒,又叠衣领子,便合二为一,又叠又折,拳头当锤子,一锤,锤在折叠好的军大衣上。
“送给你爸?”玉梅很惆怅,“不送,谁都不送,谁都没这个福分。”
“你爸有,你爸真有,一件军大衣嘛,又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礼物,要什么福分?连我爸都有,这次,这次,这次如果不是走得匆忙,两件三件都带回来了。”
“这件军大衣谁都不送,好好保管!”玉梅边说边低头,从床底下拉出迷彩服大皮箱,拉链没拉完就往里塞。
“睡,脱掉外套就睡。”玉梅像春天的天小姑娘的脸,说变就变。
“不洗洗了?”我提着桶子,拿着脸盆,真的开门,想去伙房打水,打来热水。
玉梅已经在被窝里回答:“不洗不洗,洗了,怕你多鬼名堂,又要折磨我半死。”
那事儿本是热恋中男人晚上渴望的美事,却成了名堂,还是鬼的,一切动作都是鬼多出来的,我是鬼吗,我不是人吗,不是一般的扫兴,气得我想发火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