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辛然跟着声音,恋恋不舍地与那梦幻般的夜空道了别,小小的影子跟在身后,缓缓朝屋子挪将进去。
屋里,一盆热腾腾的水出现在他面前,“来,洗脚啦,年三十洗得干净些,出门总能赶上人家吃饭,这可是丢不得的口福。”,女人的脸上满是笑,辛然抬起头,那张脸正直直望着他,两颗浅浅的酒窝印在嘴角,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柳叶眉下闪烁。辛然洗得可用力,搓这搓那,似乎这双脚今日特别脏,总洗不净,热水加了又冷,冷了再加,如此大半个钟头,他终于满意地把脚腾出来,可白可白。
一觉醒来,直听得外面鞭炮阵阵,辛然未起身便在屋里大叫,“阿妈,新年好!”,原是这黑山礼节,新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与家人问好,女人也在外面答,“乖儿子,新年好呀!”,“阿妈吉祥,阿爸吉祥!”,少年看着枕边的橘子,忽地想起原来还有一句,急匆匆补充,“快吃橘子,吃完一年到头顺畅,大吉大利,猫不洗脸,有肉舔,我们的阿然不洗脸,将来定当大官。”,阿然剥开橘子,一股劲吃了个精光。而后欣欣然下床来,远远便看到侧屋里,男人正烧着猪头,青烟与油烟裹在一起,扭成绳,直扯到房梁上,供桌上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场院里的雪竟失了影,小门里冷冷地射进几方太阳,这一瞬太美,辛然不由得愣了愣,“阿然,快,洗脸吃早饭,九点钟斗牛可开始了。”,一听得这话,辛然忽地精神抖擞起来,但早饭却是吃得有些无味。
九点的黑山,村子里空空的,久久见不得一人,偶有在院里晒太阳的老人,懒懒地踱步在光影中,除此之外便是大肚子的妇女和带着婴儿的新晋母亲,由于行动不便,或是无人照料孩子,不得已留在家,其余男女,都到黑山斗牛场看表演,斗牛场并不大,两座小山将它紧紧抱住,山脚光滑得可怕,像特意将草拔了去,红土地一露无余,辛然紧捏着母亲的小指,拖着女人跑,“阿妈,你快点儿,等会儿错过精彩了!”,女人无奈,只得跟着大步走,母子俩找了个高地,不曾想早挤满了人,推推挤挤,总算能凑合着看。
远处,一头牛正悠闲地散步,高翘的弯角在空气中擦得锃亮,厚重的蹄子一步步踏到地上,似乎能感觉到大地都已震动起来,它挥舞着尾巴,左右摇摆,灰色脊梁上几乎没有一根毛,牛主人正坐在场边吹烟筒,眼眸里射出坚定,似乎这场斗牛比赛已经结束,而他,正是最终的赢家。辛然从人群中露出头来,那场景直装进他的眼眶,心中暗暗想着长大后也要养这样一头猛牛,逢年过节便拉出来和邻村的斗一斗,那该是多么威武雄壮呢。
又过了良久,一群壮汉围了另一头牛出现在场旁,远处只望见那牛光滑的背,直高过人头,人群终于在观众期盼的目光中渐渐散开,众人终得看个究竟,只见那牛睁圆了眼睛,仿若两颗西域红宝石正嵌在东北黑土地上,那目光直逼辛然的眼,目光交汇处,一声巨响引来不停的欢呼,那牛把角往地上使劲一抡,本就不平坦的大地瞬间扬起尘埃,惊得在一旁酣睡的黄狗突然醒来,夹着尾巴逃窜开去。
一声令下,双方各引牛进去,拉上铁门,只听得“哐”的一声,门里门外,俨然成了两个世界,门里的世界宁静而悲戚,门外则喧嚷而热烈,“我那牛,中华骨骼,漫山遍野都有他的脚印,大大小小几十回战斗,无一败绩。”,烟筒老汉悠悠地说,不乏骄傲。“是啊,黑魁去年那场赛我记得可清楚,都给搞死了还黏着不放咧。”“可不是,这名号果然响亮,今年也准是它夺魁哩。”,人群里纷纷有人迎合着。“嘿……我看不一定,新来的这啥牛看起来可洋气,战斗力应该很强,可不能小看!”“是啊,不可小看,这角儿看着不像以往的易对付,恐怕是个狠的。”,另外一个声音嚷着。老汉悠悠地搁下烟筒,抬手挖了挖鼻孔,又在上唇浓密的胡须上搓了搓,两眼黑而深,高挺的鼻梁旁扬起两个嘴角来,“这比了才知道咯!”,看得出来,他颇有信心。
门里,两牛各居一旁,其间约莫四五十米距离,老汉站在栏在,高举着旗,用力驱赶,黑魁似乎明白了主人的用意,直转头过去,眼眶里突然射出青绿色的光,刚才还温柔如水的它,霎时怒气冲冲,用力捶了捶前足,后脚蹬着地,飞奔过去,大尾巴在身后直挺挺地立着,直插云天里去。对手见状,来不及反应,愣愣地俯首抵抗,四只角顿时交汇在一起,“嘭!”,那牛往身后直挪着,三四米终停了下来,黑魁用力顶着,它头微侧,鼻孔里呼呼喷着气,冬日里气流混成两条银柱,倒像两头大象在争斗。
一番争斗,对手败下阵来,直往场边逃窜,黑魁可不饶,卯足了劲跟着撵,整个场子都扬起尘灰来,老汉在场外安静地注视着,不乏听得些旁人夸耀,他黑而深的眼眶里满是得意。另一侧,几个壮汉则高呼着“反击”,无奈这牛无意理会,只知道没命往前逃。终于,黑魁逮到机会,用力将那牛撞翻在地,两只大角顷刻化为两把弯刀,直戳到那牛的腹部,一角尚露在外边,但依稀看到汩汩流淌出来的鲜血,如此又蹂躏了好几回合,黑魁终于作罢,仰天长啸,以胜利告终。
辛然早已看呆,他不免为自己先前做的梦自豪,将来也要养这样一头牛,那可真是件幸福的事,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另一头牛缓缓登场,可他哪有心思再看,黑魁早成了他的英雄,其他所有生命,此刻都黯然失色。他拉着妈妈,叫嚷着回家,毕竟路上还可以买到擦炮,可不能把所有时间浪费在这,他笃定今年的冠军还是黑魁,那些弱鸡对手也不愿再看。母亲无奈,只得跟着他,绕山几里路,回头依然能看见斗牛场,只是他再回头时,只看到黑魁倒在地上,另一头不知何名的牛正围着它长嘶,声音震动天地,他突然不觉得斗牛好看,甚至甚是血腥,心头的英雄败落总不是滋味,农村孩子心中的英雄尤是如此。
路上经过许多卖东西的小摊,母亲询问他几回,他也只是使劲晃着脑袋,并不作声。这一早的经历使他压抑,步子也随着慢了下来,只觉得难以挪动,沉重如铁,太阳柔柔地洒下几缕光来,直直地戳在他头顶,冬风袭来,衣角在空气中翻飞,女人不由得加快步伐,轻轻护住少年,就这样一路默默向前走,这路突然变得长了,一眼望不到头,远处似乎映出黑魁的影来,威武而豪迈,它步伐依然沉重,直狠狠砸在地上,砸到少年的心头。究竟怎样回的家,究竟下午做了些什么,竟叫他忘得干干净净。
再睁开眼,依旧是在女人温柔的声音中,小屋里冒出青烟,缭绕在梁间,几大条猪肉在梁上死死地吊着,偶尔滴下几滴水来,满是血腥味和盐水味,弥漫着整个屋子,少年慵懒地直起身,直听得“滋滋”的声响,一会儿便传进一股炸鸡蛋的味道,昨日的烦恼一扫而空,毕竟炸鸡蛋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了。一番准备之后,一家人背了篓,拿好香烛,又拾了些果子,出了门。
路上风依旧,带着寒意的日头从黑山顶端升起,枯黄的杂草飞舞着,杂木在两侧笔挺地立起来,一节节窜向光晕深处,辛然小跑起来,这情景仿佛天子出征,万民相送。愈是乐事,愈是过得飞快,不一会儿,一家人便到了墓园,放眼望去,山是灰色的,天空却无比湛蓝,这深灰连接湛蓝的画面,一如碧波荡漾的大海里躺着座小岛,只是不知谁人如此蛮力,叫天地翻转过来,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觉得这遥远而深邃的天空里正写满游鱼,鱼儿游来游去,荡起涟漪,直从山的这头铺向远方,小岛瞬间变成礁石,成了鱼儿的玩物,它们隔着这小小的世界,玩起了迷藏,辛然第一次感受到被挤在天地间的无奈,这也许跟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很相似吧!他暗暗想到。
“阿然,拿香烛来燃。”,男人生起一小堆火来,火焰噗噗地往四周跳,干枯的杉树枝在焰下吱吱地吟唱,辛然忽地又被这一幕捕捉,只从篓中拿出蜡烛,熟练地烤了烤尾端,用力将它按在一旁的木板上,蜡烛也迎合着立起来,小小的烛火燃了起来,又将大把的香递给男人,男人一手捏紧,在火堆里点红,待全部点着后,便一座座坟去插,辛然跟在身后,捏着火机点纸,小小的墓园里,一个个小土堆前瞬间飘起薄烟,这味道对辛然来说再熟悉不过,他甚至觉得味如其名,馨香得不得了。女人则把带来的饭菜分到坟前,各一煎蛋,又供上些带来的果子,只用刀切成块,一一呈上。置毕,一家人便轮着磕头,先拜高祖,男人和女人一同念,“高祖在天,今吉日良辰,携后来拜,望泉下有知,保佑后人,福无尽,财无缺,无病无痛,无灾无祸,事事如意,日日高升,保佑阿然快快成长,将来考大学,我们定年年不忘,人人孝全。”,说罢,又默默烧些纸钱,辛然跪在中间,那小小的土堆安静地躺在他前面,“诶,阿爸,这是谁呀?”,“这是你高祖,你这孩子,说多少遍了,咋总是记不清哩?”,女人抢着回答。“哦!”,少年睁大了眼睛,心里暗下决心,定要记牢才好,可这坟并无石碑,他顿时觉得后人很不应该,一座如此,座座如此,难道辛家真的穷到给祖先立块碑也是天方夜谭?
如此又拜了几处,辛然竟也不知,他满脑子都是穷人家连碑也竖不起的事,心里自然很是难受,也只当跟了父母走过场,再回过神来,已到了回家的路上。小路曲折如羊肠,似乎与来时不同,但路旁的杂木依旧直挺挺地指着天,来时如天子出征,归时却好似踏入监狱,杂木丛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如同电视剧里“威——武——”的审判声,用力剥开少年的心,使劲按过来,凄凉而令人心悸。不远处,一棵老核桃树映入眼帘,男人不紧不慢地跟着,自言自语起来,“这核桃树可有些历史啦,今天我们来的坟地,以前是咱家的一块耕地,听说你高祖在世时照料得很好,年年丰收呀,不过有一次,他在地里干活,不知不觉就做到了天黑,这才想起该回家了,途经这里的时候,忽然窜出一只金毛大虎,据说有八九尺长,幸得你高祖反应快,拔腿便跑,那虎直跟着狂奔,他见状,知是跑不过,便纵身跳上这树,攀上十几米高,老虎在树下猛撞,树也跟着摇,好在这树够大,如此僵持了一个多钟,终于放弃,你高祖心里害怕,就在树上待了一晚,整宿没合眼,天亮了才回的家。”,男人面带微笑,继续说道,“第二天,他就召集乡邻说了这事,乡邻们不少人笑话他胆小,说这是自己吓唬自己,直到真有个孩子被老虎吃了,人们才信了这话。后来便一同去抓,总算抓住,但几个去抓的人都受了伤,你高祖可以说是为咱黑山村立了功呀。”,男人颇有些自豪,辛然也跟着骄傲,这么说来,自己可是抓虎英雄的后人,但仍是疑惑,“高祖那么厉害,为什么他的墓连个碑都没有呀?”,“哎……”,男人长叹一口气,“咱家当年本来是乡里贵族,到你祖的时候还是地主,后来村里来了革命军,说是要土地均分,粮食合产,你大爷爷还以咱家代表的身份被抓去批斗,拴住俩大脚趾头倒掉起来,被人用鞭子抽。”,“可是我也觉得这样才好,天下本来就应该是天下人的,地主只会剥削,老师说要不得。”,“这样确实没什么问题,我们都支持革命,可村里的一些老百姓没明白这个道理呀,他们认为斗地主就是要让地主死,彻底翻不了身,所以革命军走后,咱家土地被占,房子也被人烧光,你高祖的碑被人砸碎,坟也几乎被挪平,当时你大爷爷还小,他去到墓园的时候,高祖的棺木都是开着的,尸体不知去了哪里,子孙们只得哭着背土掩,就葬了个空墓,你女祖竟被活活气死,雪上加霜哪!”,男人的脸慢慢僵硬起来,“那时候,你爷爷才刚生,没吃到一口奶,你祖领着他们几姊妹,过得很是艰难!”。辛然竖着耳朵听着,默不作声,一路上男人一句未停,细数着过往点点,这个向来言辞不多的人今日却异常善谈,直从高祖讲到辛然出生。
初三过得飞快,梁上的山歌并不好听,只有几个群殴的青年人引得众人大笑,辛然也记得那话,“是要打吗?是要打吗?”,黑脸的汉子紧握着拳头,但来不及还手,便被其他几人扔到灌木丛里去。那汉子蜷缩在其中,嘴里仍不落败,“出来?是不可能的,男子汉大丈夫,我就不出来,我也不怕你。”,这话说来好笑,辛然回到家跟男人说完跟女人说,跟女人说完又跑去跟奶奶说,一家人直被逗得哈哈大笑。那汉子也因此出了名,从此换来一“男子汉大丈夫”的雅称,时常被人们提起。他倒也不脸红,甚至颇感到骄傲,机智如斯,纵使五湖四海他也敢挺身去闯,逢人他总是这样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