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匆忙结束,辛然又长了一岁,才初四,女人便笑着说他长高了,这不,上学的时间又快到了,男人起了个大早,辛然也跟着起来,抓了几只鸡,塞进尼龙袋,又用剪刀扎了几个小口,门跟着上了锁,牵了马,备了驮,在泥泞的黎明中悄然离去。
行至殷坊,远远便看到外婆家悠悠散着青烟,这青烟颇带些熟悉的味道,仿佛这儿才是辛然真正的故乡。也是,少年离家,总少不了生些误解,哪儿有玩伴,有欢乐,哪儿便是梦的天堂,辛然突想起读过乐不思蜀的故事,心中不禁泛起向往,那样的生活,何尝不是最惬意的呢?何须去想太多。绕过盘山,直往那小道进去,三百米左右的地方便是外婆家,尚未进门去,便嗅到饭菜的香味,夹着熟悉的豆腐的味道,直往辛然鼻孔里窜。外婆走出门来,辛然并未发觉她又老了一岁,眸子所及,依旧是那熟悉的脸庞,脸上的皱纹似乎还少了几丝,外婆笑脸相迎,又说道外公去了小庙地,两周前播下去的菜发了苗,不可例外地也长了野草,外公正去除。
听到小庙地的辛然显然立不住,他记得去年外公曾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带他去寻那刚破土的木瓜苗,他一棵棵记得可清,中秋节还去摘了果,橙黄的,肥胖的,大个大个躺在石崖上。便借口去叫外公,三步并作两步飞将离去。
这地并不远,只五六分钟,少年便闪到地角,老人正蹲在地里,小小的帽子牢牢罩住他的头,两只耳朵旁,短短的发已然全染上霜色,旧的棉衣裹着他依旧健朗的身躯,两只手在土里抓来抓去,辛然站在地角,大声叫道。
老人回过头来,稍有些惊讶,但随即转作欣喜,他直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泥,小跑着过来,动作虽显得迟钝,但掩不住的喜悦仍冲上眉梢,一如年迈的袋鼠在林间穿梭,纵使节奏缓慢,步伐仍旧跨得很大,也不忘保护好袋中的孩子。外公也是如此,大步地挪动着,他的背早挺不直,嘴里含着笑,边走边问辛然什么时候来。“阿公,我们刚到!我听阿婆说你在这,所以就来了。”,辛然答道。心中仍不忘那木瓜苗的事儿,合计了一番,又接着说,“这小菜苗跟去年你带我看的木瓜苗真像。”,“哎哟,哪里像呀,菜苗是瓣状,木瓜苗不是这样的,它像小花一样。”,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啊?是吗?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它们发芽了没有?”,少年提议。老人自然应允,拉了辛然去寻,翻过几道小路,埂边终于寻见几株,老人腰腿不好,只得在埂旁休息,他缓缓燃起一支烟来,眯着眼睛看。辛然则按耐不住,直跳下埂去,又爬上不远处的小石山,“阿公,这里还有很多!”,少年如获至宝,“注意安全,差不多就回吧,可不能打扰它们,否则它们害羞就藏起来了。”,辛然当然知道老人在骗他,依旧不回头。
小小的石山上,几粒青翠的木瓜苗悠悠探出头来,并不深绿,也许因为生在石山之上,活于石缝之中,营养不良所致,一如辛然顶着的一头并不深黑的发,轻盈地摇曳在风中。可这并不是阿公所说的小花的样子,倒跟那地里的菜苗相差无几,只是这画家更为精妙些,不用浓抹,只浅浅上了个淡妆。也许再过几日,它便能长小花的样子罢。辛然心里想。又突然觉得去年不曾细心观赏是遗憾,心中暗暗发誓今年定要多来几次。
老人等了一会儿,见少年无返回之意,便也换换挪来。辛然见状,也知趣地应了老人,牵着衣袖回了家。
俊山听到表弟来的消息,也随即出现在外婆家。男人笑呵呵地问他去年考试怎样,他便不答,毕竟在辛然面前,他的成绩实在算不上好。如此谈笑一番,又坐一起吃了午饭,少年别了双亲,留了下来,女人不时回头,眼里尽是不舍,少年心中自然也有委屈,但他知道,说不得,只能陪着俊山笑,装作若无其事。
次日便开了学,辛然又忆起那白色碎花裙的老师,于人群中找寻。终寻不得,几日后才听小道消息说那老师晋升了,去了城里教书,辛然心里百味交集,一面为老师寻了个好去处而高兴,一面又觉得老师攀高枝,不愿在这村落里呆。当天夜里,他梦见那老师依旧着着碎花裙,站在那赤铜色大门里,如同画像一般,细腻而温柔,满脸笑容,笑着醒来的他突然有些失落,又想起昨日迎新队伍中,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不修边幅,衣着随意,厚厚的嘴唇也失了光泽,眼神浑浊,肢体臃肿,这副形象实在让辛然提不起兴致。辛然只得祈祷,心想万不可成了他的学生,如此一来,更是难眠。
朦胧中已听到鸡鸣,少年起了身,顶着两大只熊猫眼出现在教室里,一看便知昨夜休息得不好,他环顾着四周,俊山正垂着头看小人书,满座的同学书声朗朗,那个叫刘筝的也不例外。
铃响了,老师走进门来,朗朗书声戛然而止,辛然抬起头来,只觉得目光刺痛,内心也跟着焦虑起来。那男人缓缓张开口,“同学们,大家好,我……我是你……你们的新……新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语文老师。”,厚嘴唇蠕动着,显然有些口吃,才说到这,台下一片唏嘘,不时有人噗噗地笑,老师并不理会,接着说道,“首先,我先……先介绍一下我……我自己,我叫高……高大雄,大家,也……也互相介……介绍介绍。”,话音未落,台下已炸开了锅,同学们放声大笑起来,辛然也跟着笑,却不大敢放肆,微微咧开嘴,但心里早突突跟着乐,直窜到咽喉,又狠狠捺住。就这样,一堂课一顿一顿地画了句号,孩子们哪能就此作罢,马上就给这憨厚的高老师起了绰号,名曰“电饭煲”。辛然虽不懂其何义,可背地里依然讨论着“电饭煲”的这里那里,什么“煮饭不用电”啦,“插头碰火线”啦……还说这大雄难不成还有哆啦A梦,口吃也是假象。这样一来,大雄老师倒是又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竟有些神秘色彩。辛然却不这样认为,大雄口吃是事实,话都说不清楚,怎能当老师?辛然满心疑惑。
放学了,孩子们决定一探究竟,五六人约好秘密跟踪“电饭煲”。那臃肿的男人缓缓踏上一辆自行车,大屁股蹶在身后,双腿换着蹬。一如马戏团的猩猩表演,倘若你想发笑,也是绝非没有道理的。林生猫着身子,藏在校门后面,小寿则全无顾虑,直笑开了花,辛然跟着俊山,像游击队员一般,左闪右闪,时而弓着腰,时而踏着小碎步,时而又直起身来,大步飞也似的跟上去。如此一路跟随,总算没有跟丢,那老师到了家门口,也未觉异样,便如往常般忙碌起来。
门跟着缓缓打开,黑漆漆的如同棺材的盖板,古旧的铜锁重重地砸在门框上,听得清晰。俊山半佝着身,眼睛直直地盯着,辛然蹲在后面,并未看见什么,林生和小寿也跟着赶来。男人推门进去,几个孩子也猫着步子进了小院。
这是座一层的土基房,大门陷在中间,如同汉字的“凹”倒过来,旁边是两侧门,也装着铁的门扣,铜的锁,左边墙下,一口老井安静地卧在哪儿,旁边是一石凿水缸,看起来颇有些年代,刻痕磨得光滑,微微散着光,真似一健硕的汉子袒胸露乳,黑黝黝的皮肤在黄昏掩映里愈发神秘,缸里装了约莫一半的水,干净透明,在风中轻轻漾开波浪,辛然忽想到家长那湖,傍晚时分也总是波光粼粼,大到故乡的湖,小到这缸,世间万物,竟有如此雷同的一瞬。他忽然感到亲切,一股像极了家乡的味道扑鼻而来。
男人出来舀水,几个孩子一溜烟没了影,辛然却忽然顿住,男人看到他,满脸疑惑,“诶,辛……辛然同学,你……你找……老师有……有什么事吗?”,依旧结巴的话语,“要不……进来坐……坐会儿!”,辛然才反应过来,“奥!”,不知为何,他跟了进去,“老师,我可以帮忙吗?”,“当……当然可以!”,“你帮……帮老师,剥个……豆吧!”,说罢,顺手从旁边递来一只篓子,装满了豆,辛然便帮着剥!其他三个孩子见辛然被老师叫了进去,猜想定是受了批评,为了给辛然出气,便决定绕道屋后使坏。不一会儿,豆还未剥完,只听得外边一通喧嚷,“电饭煲,光吃饭不行哟!我们给你加点佐料,不用谢!”,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家里下冰雹时,瓦片就是这般响,辛然顿时明白过来,几个孩子正朝屋顶撒沙子呢。男人正“兹兹”炒着菜,并未听得叫骂,以为真是下了冰雹,扔下铲,跑出门看,一会儿,又灰溜溜挪进门来。豆剥好了,辛然递过去,男人忙摆着桌椅,又留他吃饭,他始终不肯,便辞了老师,出了门来。“妈!来,趁……趁热吃!”,还未走远,辛然便听到屋里的声音。但一回想,方才进去时并未看到第三个人,一好奇,辛然又回头过去,傍着门框往里看,里头仍是黑洞洞的,但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高老师正跪着身子,往更黑的角落里喂着东西,孩子眼睛就是尖,他看到了,那是个老太太,年纪看上去并不很老,比外婆还要小些吧,脸色早已苍白,干枯的眼睛空洞洞的失去了神色,一对干瘪的唇蠕动着,似乎已然没了牙齿,那男人双膝跪地,一口口吹着喂,又用衣袖帮老人擦去嘴角的汤渍,即使是个成人,这动作依然让人看得心疼,辛然的泪直往外涌,他不忍再看,便背着书包挥泪离去。
其他三个孩子见辛然出来,甚是兴奋,忙追着问他,“电饭煲什么情况?”,“他跟你说什么呀?”,“他批评你了吗?”……辛然一言不发,垂着头大步大步往前走。回到外婆家,吃饭时,他一个劲儿给二老夹菜,才吃完便搬来小桌做起作业,俊山则不一样,叫不动辛然,竟独自拉了狗跑去后山。
正是这一日,辛然明白了,许多人表面看似无光彩,而心里却是住着天使的,他们也许生来不幸,天生就有某些缺憾,也许后天受了不平的待遇,但他们那白雪般纯洁的灵魂,却不是那些幸运者依靠幸运就能获得的。相比之下,辛然要幸运得多,父亲虽沉默寡言,却也是爱子如山,母亲更不必说,一生都是为了这一个儿子。但十年后,二十年后,谁又会知道会发生什么,倘若在能看得到的日子里不懂得珍惜,将来看不到的日子拿什么去拥有呢?爱,如此。生活,怕亦是如此。自那日始,辛然学习更加认真,对亲人朋友也更加亲切,他把“珍惜”二字刻到文具盒上,也深深刻进了心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同学们,请牢记此话,我们的一生中,相识的概率为百万分之一,相知相伴概率则更低,所以我们能遇到父母,亲人,朋友……当然,还有许许多多我们永远无法叫出名字的陌生人。我们是幸运的,生命之旅从来不是孤单,当第一缕清风拂来,春便播下了希望的种子,万物凋零时,总有果实贮存下来,这场精彩绝伦的宴会已经开始,时间不息,生命不止。”,老师神采飞扬。
辛然听得发了呆,是啊,时间不息,生命不止,不久的过去,还是高老师操着一口结巴的话语在台上惹人发笑,转瞬即至的今日,却是另一位老师在这里侃侃而谈。但一切又都那么美好,他那久病的母亲终是得了解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走了,听说没受什么罪,很是安详地离开了。高老师一生孑然,膝下无儿无女,他的一生中,兴许只是住了母亲,又或者是因为这男女失衡的小小世界里,他算得上是弱者。
放学后,辛然决定去高老师家看看,这一次,他不再约任何人,只答了俊山有事,便独自去了。稍顷便到,只见黑门掩映中,铜锁死死扣住,地上散落着各色的纸花,红色的像花瓣,紫色的像针尖,白色的像云鹤……还有少许的枯黄了的稻草,他忆起来了,往昔村子里死了人,也是花花绿绿的各型的动物,都是用竹条编起来的,然后再裱上彩纸,四脚固定在一木架子上,放到出山之日,就抬到坟塘里,为逝者守灵百日,才彻底焚尽。至于稻草,家中有老人走了,孝子们便要穿上麻衣和草鞋,戴上白色长尖的孝帽,以示哀恸。出殡之日,长子拄着哭丧棒,子孙们拿着小捆的稻草依次跪成桥形,抬棺的人们抬着裹了毯子的棺材从桥上徐徐跃过,如此三孔,便要还家,最亲的人跟到坟地里,看老人入土为安。
辛然心里已然明白,高老师的母亲已经入了土,那高老师呢?对,定是在坟地里,他寻着一路稀稀疏疏的稻草和碎花,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终于,那清晰的刚累好的墓现在眼前,高老师正独自跪在坟前,不言不语,泪如雨下,辛然走过去,不觉中也流下泪来,“老师!”,他有些哽咽,男人回过头来,看着这小小的孩子,正背了沉重的书包站在后面。“没……我……我没事!你……你快……回……家!”,之后便再无多余的话。只默默地跪着,碑上,“慈母高李氏之墓”几个大字异常显眼,但一旁的子孙名目却乏得可怜,只有“儿子,高大雄”五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