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然决定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也不言语,沉默地陪着。
天色渐晚,夕阳下云辉斑驳,渐渐暗沉的天空里,已然能看到几颗稀稀疏疏散落的星。几只归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朝树林深处飞去,辛然自觉天迟了,再不回去,恐怕会惹得二老着急,“老师,那我先回家了!”,他说得很沉,透着担心,男人也不回话,依旧跪着,辛然大步大步跑开,昔日里总听别人说起人死后魂魄并不会散去,总觉得毛骨悚然,这次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愈发觉得亲切。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村口,外公正打着马灯来寻,老远就看到,他佝偻着背,左手提着灯,右手惊慌地在风中摇摆,“孩子啊,你去哪了呀?可让我好找!快,快来,回家!”,老人边说话,边喘着粗气,三月的夜里依旧透着冷,虽说村子里一片漆黑,却也能看到他嘴里呼呼直冒的热气。“阿公,对……对不起!”,辛然心中一万个不是,既不能陪着老师,也不能叫二老心安,千万歉疚,在一个孩子心里,该是怎样的不易,他紧紧拉住外公的手,黑幕里,两个影子并肩徐行。辛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年迈的外公背已经弯了,自己这小小的身子,已然和外公差不多大小,算得上是个小大人了,越是这般想,他越发内疚起来。但仍是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外公问这问那,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回着,“嗯!”,“啊?”。老人心里清楚,这孩子定是做了不愿说的事,便也不再问,只交代他万事要注意安全,当以学业为重!辛然满口答应,搀扶着老人,回了屋。
外婆正热着菜,翻来覆去已经炒得烂熟,一看就知道反复热了许多次,辛然一顿狼吞虎咽,倍觉美味,要不是情感作祟,他小小的肚子恐怕早就翻了天了,一时饱暖,他竟把这一整日的事全都忘了个干净,包括那个也许此刻仍旧在月色里跪在母亲坟前的高老师。
次日清晨,辛然一如既往上学,俊山看得出表弟有了变化,之前大家开“电饭煲”玩笑表弟跟着乐,大家画哆啦A梦他也跟着画,今日却不寻常,他显得异常冷漠,不爱笑,也不出去玩,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似乎刻苦的模样,但又不翻开书本,眼里,满是空洞。
俊山不忍,便跑来问话,“然弟,你怎么啦?”,“没什么!”,辛然嘴里吐着字,边翻开书来写作业。“然弟,你有什么心事,你跟表哥说,是不是刘筝……”,辛然并不在乎,只草草回道,“没有!”,“那一定是那天,高老师……”,没等俊山说完,辛然便打断了他,“表哥,高老师是个好人,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拿他开玩笑了!”,“然弟,你是不是被他洗脑了,我看他准不是好人。”,“他是好人!”,辛然有些愤怒,扯着嗓子吼道。“他不是!”,俊山也不甘下风,用更高的音调把辛然压了下去。辛然当然不肯罢休,一拳打到俊山胸口,俊山满脸疑惑,哪来的及顾及表兄弟情谊,掐着辛然便打了起来,两个人把桌椅掀翻,俊山把辛然按在地上,他身子壮着,辛然显然打不过,被死死按住,却也不认输,大声叫道,“他也许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好老师,但他绝对是一个好儿子!”,其他同学听到声音,跑了过来,听到“他是个好儿子”一句话,“辛然,你可真敢说,骂老师是儿子。”,一旁的小个子胖子打着调调,“我要告老师去!”,他挤弄着眉眼,圆如菜盘的脸上,一双厚嘴唇正撅着。告老师?俊山一听这话,丢掉一旁的辛然不管,舞着双臂朝那胖子奔来,不一会儿,那胖子也被同样的按住,“我表弟是说,高老师是个好儿子,没骂他!你是不是猪耳朵啊?”,俊山大吼道。一旁的辛然被几个女生扶起来,也忙来解释,“高老师,他……他母亲去世了,昨夜在坟地里跪了一夜。”,边说着边流下泪来。“你听到了吗?还告老师不告了?”,俊山也陪着说。“好,我不告辛然,但你……你打我!”,胖子有些委屈,并不愿放下这仇。“我打你!”,俊山喘着气,一嘴巴落到那胖子脸上,“我打你,我就打你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辛然是我表弟,我欺负他可以,你们想要欺负他,那可不行。”,说罢,又补上一个耳光,旁人看得直哆嗦,谁也不敢去拦,毕竟,这俊山的孩子王称号也不是白来的,再说,这胖子向来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倒是这对表兄弟,在同学之间还颇有威望,甚至有仇恨胖子的声音,在人群里肆意蔓延,“打他,对,打他!”
“干什么?”,远处,一灰色西装正小碎步匆匆赶来,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但身为老师,他知道定有问题,“聚在一起干嘛?”,听到声音,俊山忙爬起来,胖子却耍起脾气来,在地上翻滚着大声叫骂,“老师,打人啦,打人啦!”,还不忘告上一状。俊山转身过去,人群里露出个圆脑袋,一旁的同学马上散开,各自回了座位,那人确是圆脑袋,脸也是圆的,头发稀稀朗朗,显然上了年纪,西装直套到下巴,许是脖子太短,一双皮鞋却擦的锃亮,颇不像这年纪该有的装束。看到地上翻滚的小胖,又看了看俊山,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安慰着小胖说道,“别哭了,有什么事来办公室,我替你做主。”,又转头斜视了俊山一眼,“你也来!”。辛然一听,自然知道表哥这是要受责罚,向来内向,胆小怕事的他,竟站起身来,“老师,我可以去吗?我也参加了!”,俊山扭头看了看辛然,偷偷咧嘴一笑。“都来,都来!”,那西装压了压火。
三人跟着那西装,进了办公室,那人找了位置坐下,让三个孩子站在一旁,“校长,刚才……这三孩子在楼上打架,他们班主任也不在,新来代课的老师……又太年轻,还得麻烦您来做主,您看,怎么处置妥当?”,西装点起一根烟来,便咳嗽边说道。校长转过头来,这人辛然并不陌生,他还记得,某一次来办公室问数学作业,恰巧数学老师不在,就是这老师给他解答的。“啊!这么回事?”,校长浓眉大眼,嘴里鼻音很浓。“嗯!”,西装应声道。校长起身过来,西装笑着递上一根烟,“你们怎么回事,快跟校长说说!诶,这位男同学,刚才你一直哭,还说打人了,你先说吧!”,他说着,左手捏着快要燃尽的烟,右手轻轻拍了拍小胖的肩膀。
“是他,他打我!”,小胖像是得了庇护,指着俊山大声嚷道。“诶,别这么大声,这儿就咱们几个人,大家都是同学,何必……这样,对吧?”,西装吞下最后一口烟,说话时又徐徐从鼻孔窜出来,他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里,绕了个半圈。“老张啊,你继续巡查一下,辛苦啦!”,校长开口了,他让西装出去,显然是要亲自解决这问题,辛然又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因为自己曾经跟校长问过题,那慈祥的面孔此刻依旧,当时的画面依然记忆犹新;但又满心恐惧,毕竟他是校长,如果他要开除自己,可怎么跟家里人交代,自己也学不到知识,将来长大又得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抛食,这可怎么办?“刚才他说你打他,我相信你们都不会说谎,跟老师说,你为什么打他?”,正当辛然陷入沉思之际,校长开口朝俊山问道。“老师,我承认我有错,我确实打了他,但是是因为他嘴欠,他诬陷我表弟。”,俊山平日里嬉皮笑脸,面对校长竟异常严肃起来,一通话,全是实话,“我表弟说高老师也许不是个好老师,但绝对是个好儿子。他说我表弟骂人,骂高老师是儿子。”。“老师,我好久没看到高老师了,本来我只是好奇,想去看看,但没想到原来他母亲去世了,他说话结结巴巴,给我们上课我们经常走神,但他对他的母亲,真的很孝顺!”,辛然补充着。
校长听完,沉沉地笑了一声!“孩子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你呢,关心老师,小小年纪竟懂得什么是孝顺!还知道怎样去评判一个人的价值,真是不错!”,他轻轻抬起手,拍着辛然的背。“你呢,义薄云天,懂得维护正义,保护真实,很难能可贵呀!”,他看了看俊山,把手收回去,环抱在胸前,又看了看小胖,“你呢,虽说有些听风就是雨,但也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也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们,我们不提倡打架,但有时候,不打,还真的就不会相逢,老师希望你们,少些计较,多些宽容,彼此握手言和呀!”,校长微笑着,依旧是当初那慈祥的面庞,“去吧,不好意思在我这儿言和,就自己去解决,但是切记,老师不提倡打架,更何况,你们也已经打了。”说罢,挥手示意孩子们离开。小胖得了教训,知道自己错误最大,出了门便红着脸跟俊山赔不是,俊山也大大方方原谅了他。兴许陌生或者存在那么一段距离,容易结仇,却也容易解怨。反倒是俊山和辛然,那么一闹,似乎添了些什么隔阂,两人看似亲热,但心里似乎已然有了分界。
放学路上,辛然沉着头走在路上,俊山大步在前面引,他仍是活泼好动,一会儿“飞檐走壁”跳上砖墙,一会儿“搭弓射箭”抛石头砸鸟,一会儿嘻嘻哈哈踩碎一大个水坑,四溅的水花便起着哄从他脚下逃命,一路上,他从不缺乏快乐,辛然打心里羡慕,表哥为何这般天真无邪,自己也是小小年纪,为何似乎已然丢了这份童真。他有些不快,甚至有些沮丧,这时候,刘筝跟了上来,“辛然……”,辛然转过头,瞥见是刘筝,便回过头来,再一次沉了下去。刘筝小跑着超过他,又故意放慢速度,同他并肩,“辛然,送给你!”,她咧着嘴,素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红晕之中,两个酒窝也乐开了花。辛然定睛一看,“这是啥?”,他有些疑惑,只见两颗椭圆状的黑乎乎的不知何名的东西,正安静躺在刘筝的手心。“这是乌鸦枕!”,“乌鸦枕?又是什么?”,辛然并不知道!“哎呀,你拿着吧!”,刘筝一把塞到辛然手中,撒腿离去。
辛然顿了顿,一时间神丝游离,有些猝不及防。他轻轻抬起手,摊开五指,那两颗椭圆的,黑亮的“乌鸦枕”便窜将出来,不得不承认,仔细看时,着实漂亮,它像豆,大大的豆,差不多四五颗大红豆加一块儿那么大。但又比豆硬了许多,连牙也咬不动,甚是坚固。“表弟,刘筝爱你!”,“啊?”,辛然耳边一阵酥,像是听了不该听的话,却又异常迷惑,不由得发出声来。“她喜欢你,才送你东西呀!”,俊山的眼中飘过一丝邪媚,“我看看是啥玩意儿。”,边说便伸手牵走一颗,“哎呀,这东西咱们后山很多,周末我带你去摘,怎么样?就这样定了吧!这颗,给我打鸟吧!”,他也不管辛然怎么想,自己便如此定了下来。一只金丝雀飞来,他瞄准目标,信手一仍,鸟儿惊飞,他哈哈大笑着追着打,辛然杵在原地,不知该哭该笑。“你楞着干嘛呢?快来呀!”,俊山早跑得老远,回头唤他,黑色书包随着身子滑落一侧肩膀,活像个挎了斜包的阉猪匠。辛然看了看剩下的一颗乌鸦枕头,随手装进口袋,小跑着跟了上去。
自那日后,辛然见到刘筝,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他自己说不清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突突直跳,日子久了,竟有种不愿见到的奇怪想法。刘筝却不以为然,总是主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避之不及,只得一问一答,勉强作陪。
“辛然同学,你来回答这道题!”,辛然半晌未反应过来,“诶,辛然同学!”,同桌拍了拍辛然,示意他老师正问话呢。他羞怯着站起身来,全不知该说什么,便也不闪躲,跟老师承认了错误。“辛然同学,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老师已经很多次发现你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对于辛然这样的好学生,学校当然不舍得放弃,班主任更是苦口婆心地询问着。“没有,老师!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再犯了!”,辛然看了看老师,眼里竟是真诚,可这少年的心事,真算得上是难以启齿,也只得昧着良心吞进肚子里去。他并不知道刘筝为什么对他这般好,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的心意,在他心里,这尚是个不成熟的思考,也就令人束手无策。
转眼间到了期末,母亲早早到了殷坊,辛然高兴的拿了成绩回来,不出所料,他又是第一。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们一顿好夸,他羞得满脸通红,只傻傻坐着听。吃了饭,便要回家去。母亲牵了妈,一头装上外婆家给的荞面,一头则让给辛然,他嘟囔着嘴,说这么大了,不愿坐马篮,可母亲仍是不舍得,几十里的山路,可是会累坏了的,他强拗不过,只得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