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铺满翠色的土地,幽蓝的明火焚烧着,落下一滴又一滴淡金的烛泪,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苍白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簇簇明焰,它居然没有被烧焦,火焰沾手即燃,恍若一片片美丽的指甲附在指尖。
青雾遮掩着男子的身姿,只见烛火在黑暗中发出摇曳的光芒,他用指尖的火依次引燃那些蜡烛,昏黑的夜色陡然一亮,似是将天也照明了几分。
树影间突然响起脚步的声音,来人很急切,脚步迅猛如风,擦着翠绿的芭蕉叶渐渐地靠近。
男子点完最后一根蜡烛,耳边的杂乱的脚步骤然停止。
“梵音,我……”还未出树林,那人就抢先开口喊道。
伴着簌簌的风声,一个白衫男人踉跄地朝前奔了几步,仿佛有人在他身后猛推一把似的,冒失地扑在蜡烛上。
他痛苦地抓着头,几乎要把头皮撕裂,吃力地说道:“梵音……让我见、见教主……”
点烛的梵音平静地望着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将刚刚点燃的那根蜡烛倏地吹灭,惋惜般叹息一声。
男人见他不理睬,费力地抬头道:“我有重要的事情禀报!……快,让我见教主!”狂躁地撕扯之间,左膀衣袖沿着臂弯破裂,小臂上赫然露出一粒胎记,在月色照耀下宛若一枚绯红的宝石。
他恼怒地望着继续吹烛的疾风,虽说都是为教主办事,可他总比梵音矮一头。
哼――梵音当年不过是个“药人”,有什么资格与他相较!
……他迟疑了。
平日教主会直接面见他,而这次却让他来找梵音,难道……不行,他才是“祭风”一职的最终人选,可教主吩咐梵音要事却不与他相商,这又是为何?
皎洁的月光倾落在梵音银白色的外袍上,衬得他恍若谪仙。
听到书生的呼唤,他转身望去,碧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淡泊,他依旧不语,似乎有激怒男人的意味。
男人看见了梵音露出的容颜,不由地呆愣住了,趴在蜡烛堆里惊讶地说不出话。
银白色的唇……那是“祭风”的标志!
脑中的怒火烧掉禁锢的枷锁,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被压制住的冰刺感慢慢地减轻。
是梵音吗?神不知鬼不觉中为他解了冰魄之毒?以为那样就会得到他的原谅吗!不可能――
他站起身,拍拍破旧衣衫上的尘土,质问道:“教主……把祭风之位给了你?”
祭风之职仅次于教主之下,而教主居然把它给了给了毫无作为的梵音!劳苦功高的他却没有得到半点奖赏!这不公平!
“你落魄归来,就为了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么?”梵音神色冰冷,一双青眸停滞在被书生毁坏的蜡烛上,告诫道:“教主现在不愿意见任何人,你若有事,明日去地宫找他。”
“明日?……好,明日就明日!”
男子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点什么,再次折返回来,邪邪地笑道:“你知道我见到谁了么?”
看着梵音不好奇的样子,他抓抓疼得麻木的脑袋,也不生气,“嘿嘿,不愿意猜么?……那我告诉你好了,是――”故意顿了顿,然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辛饶。”
望见银袍祭风的身形陡然一颤,他心满意足的离去。
尘世三千,能让牵动梵音这块木头的,恐怕也只有辛饶了吧。
梵音冰雕一般伫立在原地,似雪的手指轻触烛火的外焰――任由火焰怎么烘烤,依旧彻骨冰寒。
十六年前――
绯红少女纠结地望着木牌上的字符,十分吃力地念出两个不太准确的音节,“梵、音?”她苦恼地摇头,埋怨道:“哎呀,你的名字真难念。”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动声色,他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不敢仰望少女纯真无邪的容颜。
眼前忽然亮出一只白嫩的手,梵音微微迟疑,仍旧默不作声。
“我叫辛饶,比你小两岁,梵音哥哥,我们做朋友吧!”
她毫不介意地拉着他脏兮兮的手,硬生生将别扭的“朋友”拉出人群,然后欢喜地跑到教主面前说:“我就要他。”
教主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头,算作默许。辛饶刚刚接触巫术,逗弄蛊虫的手法生疏,他有意为她挑选一名讨喜的“药人”。
那些身份低贱的奴隶无异于最好人选――梵音被领走后,幸存者松气的同时为他担忧。
看似活泼可爱的辛饶会施什么样的刁钻手段折磨梵音?毕竟,有父如此。
大概梵音也是那么想的。
然而辛饶浑然不知爹爹的用意,她宅心仁善,哪肯用活人做惨无人道的实验。
“唉,他们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好像我多么可怕似的……可我好孤独啊!”少女闷声说道。
梵音跪在她的足下,望着那双攒珠绣鞋,方才她居然牵了他的手,绵软的触感就像绣鞋一样干净美好。想着想着,脸颊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辛饶却不知少年的心事,她飞快地捉住他的手,暗含失落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梵音哥哥,你和我玩吧!”
他们一起在草坪上捉蝴蝶,在荒野之森玩探险游戏……时光渐渐地从掌心流逝,周围的人都发现梵音身上多了一种名叫“笑容”的东西,那是辛饶给予他的礼物。
如果不是那一天的来临,他们会一直快乐下去吧。
梵音凝望着手中的白烛,掌心腾得生起一簇蓝焰。
好凉,他有多久没有体味过温暖了?
唧唧!唧唧!
一只云雀欣然展开双翅,从林子中现身,轻盈地落在梵音的肩头。
它通体火红,尖锐的喙间衔着一卷发旧的草麻,用金丝捆得严严实实的,防止泄露其中的字迹。
梵音拆开卷筒,略带褶皱的秘书上空无一字,看来是采用特质的笔所书写,他随手拿起一根未熄灭的白烛,将蜡油滴落在草麻上。
即刻呈现出一行俊雅的字迹:南宫潋失踪,白玉招无主,必进!
……
似乎有人在暗中操纵着事物的走向。
使臣在荒漠中遇到突袭走失的消息在上京逐渐扩散开来,就连花楼里的歌姬都在传唱南宫潋护送珍宝的事迹,可皇帝那里却没有丝毫动静。
好像发生似的,平静中透着些许古怪。
宫中的太监说,近日是北境朝贡之时,陛下看上了北境随行来的公主,忙着联姻呢,哪有功夫管皇兄的死活。
谣言不胫而走,皇帝沉迷女色之说传遍大街小巷,本就暴戾的君王在百姓眼中变得更加昏庸。
朝野的势力也逐渐分散,原先支持东方或的大臣大都分离开来,转投兵部上书黎浩轩的门下――那位兵部上书仿佛凭空冒出来似的,年纪轻轻一上朝就掌控住一小股寒门势力,其中的权谋手段令人叹为观止。
即便闹腾成这般模样,王城中的陛下依旧没有动静,宫门紧闭,贴身的人只道:“八月十五要来了……”此外,再无多言。
中秋于旁人而言是合家团圆,但是对于王城来说,是禁忌之日。人们将心惊胆战地度过那一天――因为那天是皇帝夜燃和南宫潋每年约战的一天。
未央宫前种着一排昙花,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枝叶,柔嫩的花瓣紧紧地含着,只待夜晚悄然绽放。
那是玥夫人生前最爱的花,胜喜哀叹一声,将鲜叶上的晨露抹去。
陛下前两日入未央宫,不吃不喝,至今日也没有出来,方才送菜的婢女也被殴打出门,饭食跌翻一地。
八月十五月圆之日,陛下到底是期盼,还是忌惮?
他尽心侍奉两帝,其中的道理也揣摩透了几分。王城之中,谁能无过。
“胜公公,近来可好?”
胜喜从回忆中清醒,随着声音转头一看,立即咧开笑颜,摸了摸额头上深陷的皱纹道:“唉,杂家以为是谁原来是东方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说着,便欲躬身作揖。
东方或见状,赶忙搀扶起来,赔笑道:“公公多礼了,咱们一同供奉朝廷多年,那些俗礼不要也罢。”
是啊,从玥夫人起两人就在宫中徘徊,如今改朝换代,他们竟也还在。
“东方大人前来,可是要找陛下?”胜喜瞟了瞟周围,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地掩袖低语:“若是为使臣失踪之事前来,那老奴奉劝大人打道回府……”
“这是为何?”东方或一愣,沙漠之事他却有耳闻,陛下心意难测,他不该在这时贸然进宫。于是拱手道,“求胜公公指点一二。”
胜喜连忙推手,“要不得要不得,老奴今下已不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往后须得仰仗大人。只是……八月十五将至,大人小心为妙,说不定啊……就要变天了。”
他抬头仰望碧色苍穹,口中不断地喃喃:“你看,月亮就快圆了……”
“公公,这……”东方或面露狐疑,晴空万里无云,白日中哪里来的月亮?
胜喜原本是玥夫人身旁最得力的红人,宫中巴结他的大臣恒河沙数,新皇继位后却把他晾在一旁,独独与一名叫痕的暗卫交好。四年未见,莫不是真疯了?
胜喜看着东方或疑惑的神色,心中了然,他拍了拍东方或的肩膀,露出诡笑:“大人,明哲保身,相交一场不易,老奴此刻只盼随着夫人去了,大人……要留心啊。”
东方或望着胜喜离去的背影不明所以,那老太监多年来躲在宫墙间,却在今日突然冒出来,还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谬论,他是真的疯了,还是预料到了什么……
算了,在宫中待久后爱说疯话,不必管他了。
东方或望着眼前沉重的宫门,进退两难,半月前的陛下,吩咐他联络北境来的使者,说有意同北境公主联姻。不过,有一个特别的条件,公主的嫁妆中必须有千年灵血芝。
他不晓得灵血芝是何物,一说出口后,原本满口答应的使臣突然变了脸色,支支吾吾不断推脱。
北境是北方大国,其中灵犀宫的名气更是江湖传颂,宫主雅落玫行医多年,就连北境之王也要给她三分薄面,人这一生,哪有不生病的呢。
听身边的门客说,那千年灵血芝便是灵犀宫的镇宫之宝。此番他前来,正是要与陛下商量此事。
思量间,从宫门的镂空缝隙处传来细微的声音:“是东方大人么?进来吧,朕等你很久了。”
胜喜犹豫片刻,刚想进去,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