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满地灰尘,唯有砌在正中央的王座仍旧耀眼夺目,夜燃委顿地坐在上面,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严。
牡丹红的宫帘将殿内遮的密不透风,灰白的流苏坠在玉梁上,腐烂的气息在地缝中流窜着。
只听见殿门“硌嗒”一声,淡淡金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有如一眼叮咚清泉,洗濯他陷入泥潭的迷惘之心――门缝愈来愈大,幽暗的宫殿霎时亮如白昼。
“主人,是我。”
痕仍披着墨青的长袍,靴低沾着湿泥,左手拄着一柄散发着寒光的剑,一步拖着一步吃力地走来。每踏下一步,未央宫的金砖地板上便会落下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年轻的杀手刚刚经历完一场激烈的血战,身体极度虚弱,做拐的长剑经不住下压的重力,未坚持走到夜燃面前,就被震断成两截,随着发沉的身体踉跄落地。
一口黑血呕在地上,他艰难地将手臂撑在地上,青白的唇角抽搐着,气若游丝。
“东方呢?”
高坐王位的皇帝听到了动静,冷眼看着部下痛苦难耐的样子,硬如铁石的心微有一丝动摇――和所有长久生活在皇宫里的孩子一样,他的唇瓣失去了关怀的能力,只能说出冷冰冰刻薄的言语。
那是帝王的宿命。
痕将体内紊乱的气息暂时压制住,恭敬地答道:“东方大人已经走了,我认为您现在状态不适合见他。”
出乎意料的平静,夜燃没有愤怒,“算了,先说说,你这是怎么了?南宫潋身死不明,剩下的人中还有谁你解决不了?……伤成这样,怎么回事?”
“属下请求,出动王城中三十六路死士!”
痕的神情有些急切,他非常地清楚,这次所遇的对手是五年之中最强大的,如果不动用那股力量,他恐怕没命回来。只是从神袛身上攫取的力量又能维持多久呢?
在力量消散前,他必须完成当年对主人的承诺――天下归一。
三十六路死士是王城最后的盾牌,他们的出动对单打独斗的痕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再加上那邪恶的力量,足以令白玉招永无翻身之地。
只是……
“三十六路死士,你要动用玥夫人生前训练的精兵?”夜燃略微有些诧异,兀自凝眉深思――是谁?让曾经位列风云榜头三名的痕感觉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在那一战中他究竟遇见了什么人?
痕再次请求道:“主人,我需要三十六路死士来帮助我将白玉招全盘剿灭――还有,”他迟疑,胸腔间的烈火在热烈的焚烧,泪水滑过可怖的蛇纹,“我需要您的信任。”
“主人,您还记得么?――玥夫人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与柒渊一战,她却输了,输的彻底。我与魔鬼签契,才得以苟活,故不愿重蹈先辈覆辙。”
“当年玥夫人怀疑南宫潋有叛离之心,不愿把真正的灵琨剑交到他的手中,令他独自面对柒渊……孤立无援的南宫潋万万没想到,对他关怀备至的慈母居然会放弃他!”
“还有我……我也背叛了他。”
痕黯然垂头,落下了一滴滴悔恨的泪水。如果重来一世,他愿意随着那阵香风死去,埋在花海里。
记得最后一次同那个人见面时,他白衣翩然,不由嗤笑:“人死难复生,你豁达通透,为何还不明白?”
是啊,他如今明白了,却不能立即死去。
夜燃无比震惊,他从未想过唯诺的仆从有一日会明目张胆的控诉主人的罪行,他想把那张胡说八道的臭嘴封住,让尘封多年的往事永远埋葬在心底。
渐渐地,他的眼神平静下来。
一个人说,能杀;天下那么多的人,他能堵住悠悠众口么?
冷峻的皇帝迟疑片刻,说:“借兵不难,但你要说,究竟遇见了谁?”
“现今的风云榜首――葵。”
夜燃的眼眸蓦地变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痕,冷冷地低笑,并不相信:“呵,怎么可能?榜上的人都被你杀死了,你忘记了么,为了一个风尘妓女,你出卖了他们,投奔到朕这里。”
痕的身子轻颤,金色的地砖上赫然映照出他的脸,无比地丑陋。
他强忍着心头的泪,苦笑应答:“主人怎知没漏网之鱼,榜前百人,数目清楚的仅有八十三位,剩余的十七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忘了,包袱,便是其中之一。”
夜燃揉着太阳穴,回忆着几日前法医将夺命书生的尸体呈上来检验的那一幕,极力忍住下腹的不适感。
夺命书生的确是他派去的,虽未想过真能借这把怨毒的仇刀杀死南宫潋,却也没料到书生会死的那么轻易。
蛊虫,又是蛊虫。
夜燃烦躁莫名:“朕知道你说什么,朕能把你从祭台上救下,那么别人也能。”
“主人英明。”提到祭台,痕的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您其实不必在意那些余孽,当年的风云俊杰,如今不过丧家之犬。再者,风云榜者素来以强者为尊,万万不会听命于南宫潋,这是江湖规矩。”
是啊,没有灵琨的南宫潋,不过是个废人,再加上蛰伏在他体内的毒素……可神剑诡谲,力妖邪,尽管南宫潋大势已去,也不得不防。
夜燃的眉头舒展了几分,怒笑道:“哼,十七位忠心耿耿的奴仆,冒死都要追随白玉招,说什么只奉强者为王,白玉招已至陌路穷途,却还有人护着它。”
说罢腾地站起,轻柔地摩挲着王座的手柄,毫无预兆地“砰”的一拳砸了下去,骨节泛着血印。
唇瓣被撕咬地浸出滴滴血珠,仿佛绯艳的曼珠沙华,在精致的面庞上竞相绽放。
“痕,我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提着白玉招走狗的头来见我……管他是谁,助南宫潋者即为敌!”
……
大漠,涛涛金沙,一如既往的干旱。
远远望去,一队人马正朝他们热切奔来,数一数大约有三四十人。他们皆光着膀子,额间束着一条宝石锦带,表情说不出的兴奋,好似野兽看见猎物,垂涎三尺。
“老大,你看,我们找到他了!”男人眼底迸射出贪婪的神采,喘着粗气道,“瞧,还有一个女人!”
被称作“老大”的首领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额间的象征着身份的蓝宝石散发着澄澄的光耀,剑眉星目,正气凛然。
他把粗糙的手掌搭挡在眼前,遮盖亮的眩目的日光,虚眼注视着静坐在不远处的素白衣裳的公子。
相隔的距离一步步的缩短,朦胧的轮廓变得愈加清晰。
他怔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犹如大海一般深邃悠远,波澜不惊,如炬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般,平静的令人深陷。
震惊过后是浓浓的失望,因为他没有看到预料中的惊恐、急躁,南宫潋的沉默反而让他分辨不清此刻谁是“猎物”,谁是“狩猎者”。
他偏转目光,瞟了一眼南宫潋身边的女人,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素闻白玉招的公子喝潋不近女色,如今落魄,却只有女人陪伴他的身边,可谓滑天下之稽。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目标缓缓靠近,身后的三四十个弟兄衔尾相随,黑云压城般向他们压迫而来。
在距白衣青年咫尺之遥时,领头者顿足停住,发出的命令犹如虎啸:“停!”
那一刻,连飞扬的尘土似乎都停住了。
“看够了吗?”白衣公子淡淡道,他尽力让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虚弱,而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被完全的透支,方才他拦下欲割裂雾珩手臂的灵琨剑时使出的一掌,损耗了太多的气血。
目光上移,那抹蓝色护额显露在他的面前。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但不敢确认这些人就是曾经叱咤江湖的溪云氏族的后人,因为日沉阁早在五年前就被白玉招的杀手满门屠灭……
南宫潋微微沉吟。
“白玉招的主人,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够的。”领头者一本正经地答道,毫不掩饰地表明出他们的目的,“交出灵琨,我就放过你,还有她。”
粗糙的手指落向雾珩,不容置疑的语气:“我知道你擅长交涉,可现在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静默了片刻,南宫潋笑道:“寻常来找我的人,多半的寻仇,唯独你是来索物。”
“若我没记错的话,在六年之前,有名官员曾向朝廷控告白玉招的恶行,他一口咬定是我派杀手屠杀日沉阁溪云家,全族一百单八口无一人生还,为此玥夫人怒斥我出手狠辣,看来……他说的不足为信。”
“否则,他们为什么还活着出现在我眼前?”
怪他小觑了夜燃,以为深居大内的弟弟无瑕顾及江湖之事,没想到夜燃却一直留心着,夺命书生、日沉阁……倘若他侥幸躲过这劫,下一个又会是谁?
紧张的局势不容他思考,晃荡的人马站立在他的面前,手下们提着刀枪棍棒大声地叫嚣,唯独首领一语不发,只是上下打量着南宫潋。
“看够了吗?”南宫潋抿唇一笑道。
首领的掌心托着长满胡渣的下巴,火红的肤色和铜铃大的眼睛,衬的整个人彪悍了几分。他缓缓地摇头,道:“白玉招的主人,不是一时半刻能看够的。”
底下有弟兄不服气道:“大哥,他算什么玩意儿,也配上大哥的眼,依我看还是旁边那娘们好看!”
一阵哄笑。
雾珩还真就抬眼看着说话的那个人,柔柔一笑:“风云多俊杰,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小兄弟,白玉招后花园埋尸千万,你说话哪来那么大的口气?”
那人闻言大怒,抄起大刀便要朝她砍去。
雾珩躲闪不急,眼见刀刃就要落在她素白的手臂时,刀蓦地停住了。
“大哥…”
那人见挡他的是首领,只好愤愤地退入到队伍之中,将刀重新插回腰间,再不敢说些什么。
“风云榜上的英雄豪杰我多半遇见过,没想到还有位女俊杰,哈哈,南宫公子身侧之人果然非同凡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首领拍掌大笑。
雾珩冷眼瞧着他,十分不屑:“奉承的话少说,你们不就是来索命的么?”
首领不怒反笑,眼神微转。
江湖中闻名的女侠除南宫玥外,就是冯小薇、雅落玫等人,他都已见过,虽武功高强,但周身的气质都不如面前这位端娴稳重,容貌也不似她那般惊艳。
她的模样神似一个人……
像谁呢?
思量间,忽听南宫潋说道:“她是我招内的一名侍婢,名叫雾珩,说话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首领抬头注视着白衫公子,想要从他平淡无波的眼眸里探寻出什么,却一无所获,只好悻道:“怪不得雾珩姑娘,她说的没错,我是来要你的命。――不远千里,我和我的弟兄们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只为追杀你们。你猜为何?”
南宫潋见他开门见山,并不掩饰,笑道:“猜你们的身份不难,头佩额带者,不是溪云氏又是谁呢?但你……似乎不像溪云氏的人。”
首领摸着额头上暗紫色的云纹束带道:“我也戴着额带,为什么不像?”
默不作声的雾珩突然说道:“你以为披着狼皮真的就是狼么?”
“不是狼是什么?”
“羊。”
“狼羊有区别么?”
“没,都是畜牲。”
南宫潋唇角难得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溪云出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