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梁被徐锦调入内官监后,也成为彩月口中那类有靠山的人了。不仅衣食住行大为改善,连每月的俸银也多了不少。这不但是徐锦对他之前作为的奖赏,更重要的是,徐锦需要李梁帮他盯着内官监里的一摊子事。内官监负责着宫内的采买,琐碎的事务多,账目也繁杂得很。徐锦可不想因为在此处任了职,而耽误了他在郑贵妃那里的走动。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可不能就这么断了。所以内官监这边就需要一个徐锦信得过的人来帮他照看着,万一不留神在这儿出了差池,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段时间的生生死死令李梁的心性有了很大转变,与初入宫时相比,让人很难联想到这会是同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么尽心尽责,却不再像初始般沉默寡言。他学会了如何在这深宫中待人接物,与内官监中的太监、宫女们都相处得十分融洽。毕竟内官监里的人也不是傻子,看出了少监徐锦大人对李梁的不同。
可李梁的靠山,少监徐锦徐公公最近这日子过得实在别扭。旁人只看到了他的风光,却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楚,他被内官监的掌印太监陈公公给盯上了。
内官监在这宫内的十二监中权力虽然不是最大的,但油水却一定是最足的。内官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更是人人眼馋,陈公公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才好不容易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冯公公那儿得来的这个位置。结果陈公公还没把屁股坐热,就调来了一位看着就不好拿捏的徐锦。陈公公隐隐感觉到了徐锦给他带来的威胁,心里恨不得马上就拔走这根碍眼的芒刺。
徐锦虽然是郑贵妃的人,但也得谨小慎微,事事能忍让则忍让,生怕有把柄落在陈公公手里。李梁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对手上的事儿更是万分用心,努力为徐锦分担着。
可这些天,李梁却觉得自己手上这内官监的账目越看越糊涂。为此,他特地跑了几次内库,清点府库内存放的金银、字画及饰品等,发现与造册有颇多不符之处。李梁隐隐意识到,他平日里经手的账册可能根本就是本不完整的残册。寻了个由头,李梁找负责入库造册的小宫女白莹查证。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女,李梁是连哄带骗,塞给她五两纹银的同时又许下种种好处,还对天发誓说一定不会将她牵扯进来。禁不住李梁的诱惑,白莹偷偷告诉他一桩内官监的大秘密。李梁手中的造册称为阳册,是特地做给皇上看的。内官监另有一本阴册,里面记载的才是内库的真实情况。白莹还告诉李梁,阴册就藏在陈公公厢房的柜子内。李梁看着白莹心中觉得奇怪,这么重要的事,照理说陈公公没可能会告诉白莹这小丫头啊。
“你怎么连藏在哪儿都知道?”李梁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可老半天白莹都不说话,只是在那儿红着脸不停地扭捏着身体。
“怎么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问呀!”
“好妹妹,你就告诉我呗。”
“……那个老东西,虽说是个太监,却和别的公公不太一样。每次都让我去他屋里记册,可回回都对人家动手动脚的。”白莹红着脸说出实情。
李梁听得眼睛都直了,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讨厌,你和那老东西一样坏。”看到李梁的表情,白莹忍不住娇羞道。
在白莹的协助下,李梁顺利潜入陈公公的厢房,拿到了阴册。
翻阅着阴册,李梁越看越心惊。想不到内官监竟混乱至此,陈公公连皇上的便宜都敢占,真是胆大包天。更关键的是,阴册里面不单单记录了陈公公每一笔贪污所得,何时向何人孝敬些什么东西,也被他一一记录在册。在名录里,李梁甚至看到了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名字。这位冯公公不仅收了许多入账的矿税银钱,就连内库存放的字画、玉器等,也有不少被他中饱私囊。早前从严嵩府宅搜来入库的、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为免打草惊蛇,李梁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炭笔和小札,偷偷地将阴册内较重要的几条摘录下来,然后将阴册放回原处。做好了这一切,李梁不敢耽搁,赶忙去找了徐锦。
徐锦收到李梁的密报,不由得喜上眉梢。这玩意儿对他实在是太有利了。他看着恭顺地站在一旁的李梁,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赞赏地说道:“好!小子,这事儿你办得漂亮!向你泄露这事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别让陈老狗得到消息再把造册给毁了,那咱爷们儿可就功亏一篑了!”
李梁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十分高兴,自己这一步果然走对了。他低头答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安排。”
徐锦点头道:“去吧,安排好后再来见我,随我一起去见冯公公。”
“是。”
离开徐锦的住处,李梁赶紧安排小宫女白莹出了宫,在崇南坊广渠门附近,寻了家偏僻的客栈把她安顿下来。临走前李梁允诺白莹,等事成后就把她接回宫,再给她一个有品秩的女官来做,到时就可安享荣华富贵了。白莹听后喜笑颜开,满口答应。
全部安排妥当,李梁回到宫内,随徐锦来到司礼监,拜访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徐锦弯着身子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换了一副愁苦的面容,才走入屋内。李梁则垂手在门外静静候着。
没多久,李梁就听到屋子里传出打砸物件破碎的声响。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和李梁对视一眼后,好奇地隔着门往里偷偷地瞟了好几眼。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徐锦才出来。他走到李梁面前,面带微笑地轻声说了句:“走了,明日带你看场好戏。”
翌日,天还未大亮,徐锦便唤李梁一同来到内官监。
平日里尽量避着陈公公的徐锦,今日却一改常态。他故意在内官监中大摇大摆地穿堂走动,还大声喧哗,弄出许多动静。陈公公烦不胜烦,怒气冲冲地将徐锦叫入厢房内一顿训斥。怎料,徐锦竟直接顶了回去。本就不对付的两位公公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吵作一团。整个内官监的人都听到厢房里传来的争执声,却无人敢进去劝阻。
厢房内,徐锦冷笑着告诉陈公公,他已然知道陈公公贪污了皇上内库中的银钱。陈公公心中大惊,万万没想到这冤家对头今日居然如此嚣张,竟把他贪赃的事情这么大声地抖搂出来。他气得浑身战栗不已,忍不住上前甩了徐锦一个大嘴巴。可巴掌刚落下,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带着一众侍卫鱼贯入内。
冯保瞟了陈公公一眼,淡淡地说,“拿下。”
陈公公直接瘫倒在地,颤抖着说:“大人,我什么都没做……”
冯保看着烂泥一般的陈公公,冷哼一声,“亏你还是四品官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同僚,成何体统。”说完,冯保瞥了眼左右侍卫,道,“押走吧!”
徐锦看着被拖走的陈公公,摸了摸被打的脸颊,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三日后,徐锦特意叫上李梁一起去了直殿监。二人来到直殿监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房屋内,看到了瘫在床上的陈公公。陈公公的右手被木板绑着,显然断了,而且也没过了几日可面容看上去却苍老了许多,头发凌乱、嘴唇也毫无血色地干裂着。他身上随意套了件旧衣服,浆洗得都看不出它原本是什么颜色了。当初那个趾高气扬的内官监掌印太监陈公公,现在真成了一条只能在床上喘气的老狗。
陈公公看到徐锦和李梁,艰难地向床内侧了侧身子,闭上眼睛装作没看到他们。
徐锦看着陈公公落魄凄惨的样子,面带微笑地开始不停地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包括之前处处针对他徐锦的大小事,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等着今日呢。但没缘由的,徐锦话锋一转,又感谢起陈公公。谢谢陈公公对他徐锦这么好,还急不可耐地给他让出位置。陈公公则像一座泥塑的雕像般躺在那儿紧紧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只有他那微微颤动的鼻翼证明这还是个活人,只是敢怒不敢言。
徐锦大约也是觉得有些累了,他坐到陈公公的身旁,接着念叨。可突然,徐锦俯下身子,竟一口亲住了陈公公的嘴。只听见陈公公一声惨叫,用力推开徐锦。徐锦顺势站起身,一旁的李梁这才看到陈公公满脸满嘴的鲜血,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号啕得像头受伤的野兽。
徐锦竟将陈公公的舌头咬断了。
吐出了口中的琐碎之物,徐锦放声大笑。看到这一幕,李梁在徐锦的身后露出不忍之色,不料恰好被转过头的徐锦发觉。可徐锦看着李梁的表情反而笑得更大声了,仿似见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等徐锦笑够了,这才让李梁叫来负责照看陈公公的小太监,为陈公公止住嘴里的伤口。
欢声笑语中,徐锦出了陈公公的屋子。李梁不忍多看,赶紧随着徐锦离开直殿监。
途中,李梁忍不住问徐锦:“公公为何……”
徐锦拿出随身携带的绢帕擦干净嘴角的血痕,满不在乎地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没让他们弄死那老狗?”
李梁点点头,“是的,小人不明白。”
徐锦心情大好,忍不住又笑了几声,“我为何要杀他?哈哈,他手中又没有我的把柄,我有何惧!只不过那冯保做事不干净,保不齐哪天那老狗再去告密。我要让他手不能写,口不能言,看他还能怎么办!况且只有他活着,别人才会怕我。哼,我不单不杀他,我还要让他以后天天倒夜香……”
这番话听得李梁一激灵。
徐锦在阴册之事后,顺利顶替陈公公坐上了内官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成了一名正四品的大明官员。并且他每月对冯保的孝敬相比陈公公那会儿只多不少。见徐锦这么懂事,冯保也没故意刁难他,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徐锦当上内官监掌印太监后,特意带着礼物去了趟翊坤宫,感谢郑贵妃对他的栽培。恰好,郑贵妃也有事正准备安排徐锦去做。
郑贵妃一双玉手闲闲地在徐锦送来的首饰上摸过,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说:“还算你有心,想着过来看我。对了,洵儿最近对我抱怨,先生教书枯燥得很。你帮着安排个年纪差不多,伶俐些的,最好是会读书写字的小太监,陪着洵儿一起读书、玩耍。让他有个伴,不至于整日跟我丧懒着说无趣。”
徐锦恭敬地行礼,“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出了翊坤宫后,徐锦命人将李梁唤到住所。
李梁很快来到徐锦的屋外,经过侍从小太监的禀报后,走进屋内。
徐锦站在鸟笼前,逗弄着一只通体鲜红色的雀鸟。
李梁赶忙躬身道:“大人!”
徐锦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随意地说,“来了,坐。”
李梁嘴里应着“是”,却不敢落座,乖巧地站立一旁,默默观察笼内那只红色的雀鸟,同时等着徐锦后面的话。
徐锦微微转头,“那个姓白的小宫女安顿好了?”
李梁额头微微冒汗,“是的,大人。小人将她暂时安排在广渠门附近的客栈内。”
“嗯。这件事要趁早收拾干净。”
“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内官监这阵子怎么样,都还消停吧?”
“是,大人放心。大伙都挺安分的,没人敢惹事。”此时,李梁心中认出了这只雀鸟。他尚未入宫时,听龙青的父亲龙炎提起过。龙炎曾在云贵广西一带,见过这种浑身血色的小雀鸟,当地人称其为血雀。想到这儿,李梁忍不住说,“大人,您的这只血雀长得可真俊。”
徐锦轻抚着雀鸟头,说道:“血雀?不不不,你错了。它不是血雀,是朱雀,是祥瑞!”徐锦略为停顿,目光直视李梁,接着说道,“我说它是朱雀,那它就是传说中的神兽朱雀。你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它是朱雀。明白吗?”
李梁低下头应道:“是,小人明白了。”
徐锦面带笑容地看着李梁,“那好,咱们再来一次。这是什么?”
李梁斩钉截铁地道:“禀大人,这是神兽朱雀,是祥瑞。”
徐锦又看回鸟儿,“这怎么可能是神兽朱雀,不过是只长了红毛的鸟,一只血雀而已。”
李梁有些不知所措,徐锦这话把他绕糊涂了,可他又不敢反驳,只得应承着说:“是,大人说得是,这是一只血雀。”
徐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点了点头,“对,说得没错,这就是只血雀。你记住,今后不管你看到什么或是发生什么事,从你口中告诉我的,必须永远都是实情,这才是一家人应该做的事。这世上你能相信的人,只有你的血亲,可我们没那样的机会了……”讲到这儿,徐锦停了下来,眯着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梁,悠悠问了句即将改变李梁一生的话:“李梁,你可愿意成为我的义子?”
李梁有些诧异,但他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立刻跪倒在地叩头,同时高声喊道:“义父!孩儿愿意。”
徐锦听到“义父”二字,脸上露出笑容,对李梁说道:“乖儿,站起身说话。义父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孩儿但凭义父吩咐。”
“明日你到乾西五所,去服侍皇上与郑贵妃的儿子,皇三子朱常洵。”
李梁十分不解,为何徐锦不让他跟在身边,而是去乾西五所服侍一个皇子。
只因此时万历尚未册封太子,原本按祖例,应当被册封为太子的是皇长子朱常洛。可朱常洛虽身为长子,但母亲王氏身份卑贱。她原是慈宁宫的一名宫女,万历一时兴起宠幸了她。就是这唯一一次临幸,王氏竟珠胎暗结,诞下朱常洛。万历根本不想提起这荒唐事儿,但在李太后的压力下,勉强同意封王氏为恭妃,便再也不去理会她。就连王氏现在的住所景阳宫,也是后宫中最为偏僻的宫殿。同样,万历也并不待见这个性子敦厚软弱的长子,经常称呼朱常洛为“都人子”。因当时宫中称宫女为“都人”,此间轻视的含义不言而明。而次子朱常溆,虽说也是郑贵妃的骨肉,可甫生即死,所以直接忽略不计。
在徐锦的眼中,皇三子朱常洵才是最有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的人,也是将来接掌整个大明江山的不二人选。要知道,朱常洵的母亲乃是皇上最为宠爱的郑贵妃,这个女人在宫中的权势仅次于万历的生母李太后。所以当郑贵妃让他派人服侍朱常洵时,其实正中他下怀。
徐锦稍做解释后,郑重地问道:“你想要待在义父身边,一时风光,还是想将来有机会,站在帝王身边显赫一世!你的答案,应该跟义父想的一样吧。”
李梁低下头,沉默不语。
徐锦将手轻轻搭在李梁身上,说:“既然你我一心,你就听话,安心把这位皇子伺候好。至于如何显赫一世,这件事情上,我们父子要早做打算。另外,乾西五所不比其他地方,你身上的那把小刀子别再带着了。上谋伐心,下谋诛心,明白吗?”
李梁跪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义父说得是,孩儿明白。”
“嘿嘿,潜龙之臣!不错。”徐锦不禁自得地笑出声来。
午时,李梁溜出宫,来到小宫女白莹避居的客栈。敲开白莹的房门,李梁进了屋后锁紧房门,愁容满面地对白莹说:“这事出了些麻烦,有点难办。冯保大人说他还要再斟酌一二。”
白莹十分紧张,赶忙问:“那,我怎么办?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梁皱着眉说:“我知道,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麻烦。现在,最紧要的是不能让陈公公找到你,我怕他狗急跳墙!”
白莹被吓得慌了神,哭着问:“那我现在该去哪儿?李梁哥,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李梁表情凝重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救你。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你先赶紧换身衣服,咱们现在就出城。我有一表舅住在城外,到了那儿保管没人能找着你。另外,这儿有十多两银子,你先紧着用,安心在我表舅那儿待一阵。等咱们这事有了眉目,我就把你接回宫,到那时候你就是有品秩的女官了。”
白莹不疑有他,对李梁千恩万谢,开开心心地跟着李梁出了客栈。
为掩人耳目,李梁特意租了辆马车驾着出了城。两人来到郊外僻静处,李梁见四周杳无人烟,便让白莹下了马车,对她说:“到了,下个坡就是。这里很偏僻,陈公公的人一定找不到。”
白莹走到李梁身前的土坡上问:“下坡,在哪儿呢?”话音刚落,李梁从后一手捂住白莹的嘴,另一手将匕首重重地刺入她的体内。还来不及叫一声,白莹就被刺死了。
李梁看着白莹的尸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坡下挖了个浅坑,将白莹的尸首放进去,并且将白莹掉落在地上的十多两碎银和那把匕首也一起摆在她身边,才填土埋了。
仔细地抖落身上的尘土,李梁去车马行还了马车,又在那儿擦了把汗后,返回宫内。
就在随后的第二日,李梁改名换姓为徐追,以徐锦义子的身份去了乾西五所,负责服侍皇三子朱常洵的起居日常,一心一意、尽力尽责。
从此,这世上那个可怜、懦弱的李梁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有光鲜、狠辣的徐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