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进山被狼咬伤后,龙炎的伤势一直时好时坏,腿脚不复往昔灵便了。
这一次,正逢集日。按着往常,龙炎应该带着猎物去南京贩卖。可这两天他旧伤发作,独自一人赶路实在有些吃力。无奈之下,只好让龙青与他一同前往。能够去南京见见世面,龙青自然十分愿意,得意扬扬的龙青还特地跑去跟吴羊吹嘘。结果被勾起兴趣的吴羊,死缠烂打着龙青说他也想去南京开眼界。这小子知道龙青做不了主,于是拉着龙青一起跑去哀求龙炎。看着眼前这俩浑小子,龙炎一阵头痛,好吧,去就去吧,也不在乎多一个人。不过和这俩猴子规矩还是要定的,南京城可不比李家村。虽说成祖皇帝将京师迁往了北京,可南京仍是陪都,依旧保留着南京六部。人流如潮不说,更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龙炎千叮咛万嘱咐,要龙青和吴羊千万不能淘气,更别说惹是生非了。二人为了能去南京自然是满口答应,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可心里头的小九九早就盘算开了。
有了龙青和吴羊的帮忙虽然省力不少,可这俩小子一路上见着什么都觉得稀罕,就连路边供人歇脚的凉亭也非要进去坐上一坐才肯接着赶路。龙炎也不能丢下他们先走,于是三人一路走走停停,竟比平时还多用去半天的时间。等到了南京城,却发现城门早已关闭。眼见天色已晚,龙炎只得领着龙青、吴羊在城外的客栈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南京城开了城门。龙炎拉着板车,领着龙青、吴羊随着人流进了城。“儿子,等爹把这猎物卖了,就带你和吴羊去逛逛这南京城。”龙炎看着身边的俩小子笑着说道。
好不容易来到这个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花花世界,龙青和吴羊的心又怎肯安分下来,“爹,要不您先忙着,我和吴羊四处看看。”龙青试探着问。
“小猴崽子,想什么呢!”龙炎收起脸上的笑容。
“龙叔,等你把这些猎物卖了,都不知道得多久呢。您就让我和龙青去玩吧。”吴羊在一旁相帮着说,“龙叔,求您了!”
龙青跟着起哄,“爹,您就让我们去吧。”
龙炎的头都大了,自己当初怎么会想到要带这俩小子来,“好、好。”拗不过他俩的龙炎只好答应,可他还是故意板着脸说:“不过,咱们可先说好,不准瞎跑,不准惹是生非。”
“嗯,一定。”龙青和吴羊异口同声地说。
龙炎从怀里掏出半吊铜钱递给龙青,“拿着,和吴羊一起分着买些吃的。”
“谢谢爹。”龙青笑嘻嘻地接过钱,拉着吴羊就跑。
“谢谢龙叔。”吴羊边跑边回头说。
“早些回客栈!”龙炎犹自不放心地喊道。
“哎,知道了。”两个皮猴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看着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龙炎笑着摇了摇头。
南京城内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夫子庙附近满是各式小摊,梳着总角辫的孩童聚精会神地在糖人摊旁看小贩做糖人。满街的酒肆摆满了各地的美酒,街上飘着淡淡的酒香。秦淮河畔传来悠远的琵琶声和温软娇甜的歌声,但很快就飘散在街道的吆喝声里。龙青与吴羊心中雀跃不已,恨不得长出十双眼睛来看,十对耳朵来听。
两人在街上就这么闲逛着,直到不远处的地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是神武弓?”按说语气应该是疑惑,可这说话声也实在太响了,差不多半条街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来。身为军户子弟的龙青和吴羊听到“神武弓”三个字,也不由得上了心,双双停下脚步。龙青早就听父亲龙炎与吴羊提起过,如果现在还看到什么所谓太祖年间的神武弓,那都是江湖骗子杜撰出来的。早年间,就连龙炎自己也上过当受过骗,屁颠颠儿地去买了一把太祖高皇帝时期的“神武弓”,之后还喜滋滋地当成宝贝似的每日精心保养。后来在当差期间龙炎还特意问了兵仗局的同僚,才知道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神武弓,有的只是二意角弓。
地摊前,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正从摊上拿起那把弓仔细地端详着。龙青和吴羊来到近前,就看见地摊上杂乱地摆放着一堆奇怪的物件。所有的东西全都是又破又旧,黑黢黢的。有古的印章、破的画册、旧的佛像等,唯一看上去还算新的物件就是大汉手中的弓了。
龙青和吴羊看着那壮汉拿着“神武弓”在手上把玩许久,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憋不住地直想笑。这壮汉身长八尺,长了一张大圆脸,鼻直口方,腮边一圈浓密的络腮胡,看不出多大年纪。
龙青在大汉身后说:“这位大哥,你被骗啦!”
看上这把弓的人,姓曹名九,今年二十九岁。他生平有两大喜好,一是喜欢舞刀弄剑,再就是喜欢收藏各种有来历的兵器。比如鄂国公常遇春攻克大都时所用的的虎头湛金枪,俞大猷将军单挑少林群僧时使的齐眉棍,戚继光将军在岑港之战时所铸的第一把戚家刀等,他都有,只是真伪不论。
曹九原想着今日运气不错,竟能偶遇洪武年间的“神武弓”。心中激动的他本打算立即就买下此弓,可居然有人说他被骗了!
曹九疑惑地转过身,眼前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曹九耸了耸肩,“此话怎讲?”
摊主是一个瘦弱精明的少年,名叫左莘,家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小左。小左见有人砸场子,立马出声阻止,“你懂什么啊?别来瞎掺和,不买东西就赶紧滚蛋!”
曹九斜着脖子瞪着小左,“给老子闭嘴,信不信我现在就砸了你的摊子!”说完又对龙青说,“小兄弟,你继续说。”
龙青拿过弓和曹九说道:“我爹早年间也受过骗,后来他特意问了兵仗局的同僚。他告诉我,太祖高皇帝根本没造过神武弓,有的只是二意角弓。但凡以后你见着有人贩卖神武弓,那这人就一定是个骗子。”
吴羊在旁边把胸膛挺得老高,说:“对,他爹说的时候我也在呢!他爹可是锦衣卫……哎。”
龙青见吴羊在大街上随口就将父亲过往的身份说出,急得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后。
一旁的曹九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小左,眼中透着凶光,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抖动。曹九揪起小左的衣领将他抵着墙举到半空,同时另一只手盖在小左的脸上,粗硬的手指直接按住小左的眼睛,力气逐渐加大,慢慢地按进了小左湿哒哒的眼窝里。“敢骗到我头上来了,信不信老子把你的屎都打出来!”曹九恶狠狠地说。
“信,我信。大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这弓我不收钱,送给您!”半空中的小左吓得浑身颤抖,不住地求饶。
龙青赶忙拦住曹九,劝说道:“这位大哥,我看不如送他去见官吧,上当受骗的顶不止你一个人。”
曹九把小左扔在地上,看了看围在四周的人,心中暗想:毕竟是在南京城内,要是闹得太大,自己也不好脱身。于是他点头说:“也好,让这小子尝尝蹲大狱的滋味,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出来诓人!”
听到要将自己送官,小左也不敢赖在地上装死了。他赶紧爬起身,跪在龙青等人面前不住地磕头哀求,还泣泪俱下地讲述起自己的生平种种。家中祖祖辈辈都是手艺人,家传了这制造各种机关巧物的手艺。祖上还留下几亩良田,家境也还算富足。可未料到,老父早亡,独留下母亲和他还有哥哥三人。寡母含辛茹苦地将兄弟俩养大,但积劳成疾,几年前开始卧床不起。为给老母治病,兄弟俩将家财散尽。原本想着一家人守着家中几亩薄田,慢慢的日子总会有起色。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竟遇上酷吏征税,家里拿不出钱来,哥哥为了阻止他们霸占田地还被打伤,关押在县牢内。而且如果一个月内小左要是仍交不上税款,不但哥哥要被流放,家中田产也要全部充公。如今他举目无亲,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出此下策。
其实还有些能耐,小左是不敢摆在明面上说的。比如伪造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文等,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这小子藏得很深。
小左赌咒发誓自己所说句句属实,龙青、吴羊将信将疑,曹九则是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屑地看着小左。正当龙青还想问得再详细一些时,围观的人群突然四散开来。一群手拿棍棒、铁尺的衙役冲了过来。领头的官差直接将枷锁套在小左身上,就要把他押走。曹九上前询问才知道,这小子是个惯犯。此前有当地乡绅花了不少银子买小左的古董字画,等回到家找人来鉴定,才发现字画全是伪造的,于是立马报了官。
平日里小左行踪飘忽,衙役也逮不到他。不想今日却被曹九给堵住,脱不了身。人群里有人认出小左,赶紧跑到衙门去报官领赏,众官差这才将他抓个正着。同时,龙青、曹九等人也被衙役当作证人一起带回衙门。
在人群的簇拥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应天府衙,就看到门里门外早已围满了人。今日是应天府公开审案的日子,准许百姓围观,所以逛完集市的人都跑来凑个热闹。
一阵“威武”声后,应天府府丞高坐堂上,说道:“将人犯带上来。”
戴着枷锁的小左被衙役带进来,推跪在案下,不敢抬头。龙青、曹九和吴羊作为人证站在一旁。
府丞看了他们三个一眼,问道:“哪个是买弓的?”
曹九向前一步,瓮声瓮气地回答:“县太爷,是我,曹九!”
府丞上下打量了一下曹九,“曹九,你是否受了这犯人的坑骗,买了他的弓?”
曹九大声回答:“正是!”
府丞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官差。官差立即呈上一卷案卷,府丞翻阅着手中的案卷,说:“人犯于上个月向江浦县严老爷出售古董书画赝品,今日还在集市上贩卖假弓。均有证人举证,且证物确凿。现命你归还所得不义之财,并罚银二十两。”
听到不但要把骗来的钱还回去,还要多交二十两罚银,小左不由得大声喊冤,声泪俱下地将家中情况告知府丞。
可应天府府丞未有丝毫动容,他板着脸说:“你的事情本官知晓,但国法如此,况且本官已对你法外开恩,免了你的杖刑。若你还是无法交齐罚银,那本官就只好将你先行收押。”
小左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知道收押是暂时的。如果自己还是交不出罚银,等着他的将是流放。
此时,曹九突然高声喊道:“大人,我不告了!我觉得此弓就值这个价。”
“大胆!”府丞将醒木重重地拍在桌上,“你当这公堂是儿戏不成?说不告就不告。”
曹九一脸不在乎地说:“不是说民不举、官不究吗?我乐意花银子买这把弓,还不行吗?”
府丞还要呵斥,却从后堂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刘府丞,可否将税册取来一观。”
顾不上责骂曹九,府丞转过身恭敬地对着后堂拱了一下手,“是,请大人稍后。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官差拿来税册交到后堂。不久,后堂传来一声叹息。税册上确如小左所言,左家欠税未交,家主仍被关在狱中。
一名穿着便服,体貌端正,眉目轩朗的中年男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府丞忙起身相迎。
看到事情还有转机,小左回过神缓缓抬起头,发现眼前的这位大人自己还认识。就在一个时辰前,刚在他的摊上买走一块假的印章。小左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中年男子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左,轻声感慨道:“如今这税法把良民逼得走投无路,才生出这些事端。圣上有意恢复‘一条鞭’法,相信届时必定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需要靠此旁门左道为生。”
龙青等人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什么“一条鞭”法,更是闻所未闻,但心里隐隐觉得这应该是件了不起的事。
中年男子转头看着府丞说:“既然苦主曹九已经撤告,那么本官也不愿再追究这位小兄弟行骗之事。至于江浦县严相公那里,我去同他说明。”
府丞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大人。”
中年男子接着说,“府丞既然已经法外开恩,不知可否再念他是为孝犯错,索性就免了他的罚银。”
府丞皱着眉略微迟疑了一下,“这……下官依大人所言行事。”
中年男子面露笑容,“好。不过此案既然公审,那有罪就应该有罚,该判的还是要判。府丞大人,你觉得呢?”
“是,下官明白。”
最终,应天府府丞判了小左服苦役三日,无须再缴纳罚银,算是从轻发落了。
小左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着堂上众人磕头。中年男子命人扶起他,便又回了后堂。
龙青满腹疑惑,不知中年男子究竟是谁,居然连应天府府丞都要听他的话。曹九见多识广,猜出这人可能是南京吏部尚书邱橓。他还猜测小左的哥哥,应该马上会被放出来了。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听到,应天府府丞下令,释放小左的哥哥,并且减免了左家的税银。
左家的官司圆满了结,龙青等人也不必再在府衙里待着了。出了衙门,龙青、吴羊二人与曹九话别,安心地回了城外的客栈。
龙炎早就卖完所有的东西,在客栈外等着俩小子。见二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总算松了口气,收拾好行装便带着他们踏上归程。
第一次见到公堂审案的龙青和吴羊十分兴奋,回家的路上,俩小子不禁又聊起小左的事,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向龙炎说起此事的来龙去脉。龙炎对于龙青和吴羊逛街居然都能逛进衙门也觉得十分诧异,可等他听到什么关于恢复“一条鞭”法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漠然道:“恢复税法?好大的口气。”龙青听到父亲的质疑和不屑,高声同父亲争辩,“他们都说那位邱大人,是很厉害的人物,是个好官!”
龙炎皱起眉头,“邱大人?哪个邱大人?”
龙青一时想不起邱尚书的全名,支支吾吾说:“他叫邱……”最后只得和龙炎形容起邱大人的穿着、长相特征和声音特点等。龙青全部说完,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总之就是那个很厉害的邱大人!”
龙炎这才明白,儿子口中的邱大人原来竟是邱橓,心中不免一阵厌恶,冷笑着说:“哦,原来是他。邱橓,邱大人。”
龙青看着爹爹阴阳怪气的样子,十分不解:“爹,你笑什么?”
龙炎摇摇头,拍了拍龙青的肩膀,笑着说:“没什么。咱们快走吧,天都快黑了,再不抓紧就赶不上你娘做的饭喽!”
龙青一听,又兴奋起来,拉着吴羊一路狂跑,还不住地回头招手道:“爹,我们先到前头等你啊!”
龙炎挥挥手由他们去了,望着落日下远去的小哥俩,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可没一会儿他就缓过神,叹了口气,呢喃道:“哎,操的什么闲心。”说完,迎着晚霞向着两个孩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