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晚上没有入睡。早晨，给恒柔发了一则短信，她没有回。我又拨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又给夏月打电话，接通了。
“什么会？”
“一个公司的开业典礼，我想挖几个人。”
“那你也不通知我们。”夏月口气中充满了怨气。
“北戈只给了我一张票。”
“不是免费大吃三天饭吗？”
“张万元给你打电话了？”
“他只是问我为什么不来参加会议。”
“你不要多心，想参加今天过来吧。”我把话题一转，“张万元怎么样？有没有进款的意思？”
“这个老色鬼，想打我的主意。”
“你那么漂亮，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晕倒一片，迷倒一帮，张万元对你有意思，很正常啊。”我想缓和一下她对我的误解，“晚上回去后，我去你家里，见面再谈吧。”我没有告诉她，下午天籁公司还搞了一个珠江风情游。
挂断电话，我化好妆，匆匆去赶公交车。
在电梯口，我与艾琳碰面了。她满脸不高兴：“你们来这里大吃三天，也不通知我们一声，真不够意思。”
“我也是刚刚知道。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不是都来了嘛。”我不冷不热地回敬了一句。
“免费吃饭就不记得我们了，AA制吃饭喝茶就想起我们了？怪不得这几天团队的人像冷蛋子打了一样，七零八落，原来都在这里。”她的话刻薄尖酸，长条脸拉得更长了。
我没有解释，再说，也没必要解释。今天，她把自己发展的那几个搭档都带了过来，看来，天籁公司发放的这三天饭，对这些直销难民们还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餐厅里，又是吵得不可开交，十个人围坐一桌，大家又是一边吃饭，一边相互留电话，交换名片。一个人过来让我写电话号码，并把他的名片给了我一张：“我是做功能玉的，以后咱们多联系。”
“我是做仙妮蕾德的。”另一个也递上了名片。
万闯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一边给人们发散名片，一边不住地讲他运作的易购投资模式，他说做这个生意不用去发展人，纯粹地投资返利，许多人都挣了钱……
他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公司。不知谁先挑头说：“A公司的产品还能做吗？”
“我认识很多A公司的朋友。但他们都没有赚多少钱，因为A公司是有钱人做的，你想想，中国有多少人吃得起这么贵的保健品？”
“要是还想在直销界混一碗饭，我认为就选择A公司，因为你总要消费嘛，人家好心好意把产品送到你家里，你能拒绝吗？”
“粘上A公司的产品，就是粘上海洛因，吃了产品，就领你到会场听课，晚上没事干，去听听也不错，一般人都能采纳这个建议。但进了会场就不由你了，逼着你上台分享，哪怕是学狗叫，他们也拼命地鼓励，频频点头赞许、肯定你。这样的赞美很能满足人们的虚荣心。接下去叫你做业绩，说做三个九就可以成为经销商，一个九差不多要一万多。两年多我花费了大量的钱财，吃了大量不需要吃的各类补品，大量的钙镁片、维C和蛋白粉，吃得我拉稀跑肚，现在想来都觉得害怕。”
“A公司的产品有一部分还是很不错的，我一直在用，但是要做的话，机会已经没有了，公司的制度、保健品的种类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当今‘立新世纪’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是我的电话卡，国内长途一分钟一毛钱，国际长途一分钟三毛六分钱，你发展人可以轻松实现月收入数千元甚至过万元。”
“A公司是坚决不能进的，我做了三年赔了四五万，要做就做‘华源’，这家公司现在是中国五百强第二十一位啊，实力相当雄厚……”
“还是来做‘美罗国际’吧，公司的制度非常人性化，产品在目前领先世界五到七年。”
“如果你想学习就去A公司，要是想创业就了解一下月朗公司……”这个大老爷们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位漂亮女士打断了：“你们公司的产品太单一了，不就是一款卫生巾吗？男人去做这样的生意没劲。犹太人的挣钱法则是，做女人的生意，而且是做有钱女人的生意，所以，还是选择凯琳莱吧。”
“康宝莱是中国首批允许经营的十三家直销企业之一，也是以保健品起家的唯一一家直销巨头。”
无数家直销公司在中国这块物华天宝、美丽富饶的土地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地盘，相互竞争各占一方，一个个巨头逐鹿中原，纵横于千军万马之间，都想搏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都想争霸天下，都想当中国直销的龙头老大，一个个都亮剑出鞘，浴血奋战沙场，不知鹿死谁手？
天籁公司的业务经理正好也在这张桌上吃饭，他大概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愤愤地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要干什么？天籁公司好酒好菜请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来谈自己的生意的。”
人们自知没趣，都住口不吭声了。但没隔五分钟，不知谁又挑起了话头，大家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一个新开盘的公司，一个女人在指手画脚地说：“这家公司的奖金制度特别人性化，保证投单的人都能赚到钱。投一单才三百元，左边发展一个人，右边发展一个人，左右一碰是五十元……”
“双边对碰的制度早就过时了，现在是点点返利……”
“要想快速赚钱，还是投资易购……”万闯又滔滔不绝开了口，“投资一千美金，一个月就赚三千人民币，推荐一个人，按这个人投单的百分之一给你佣金。”他两眼放光，西服敞开着，一件白色T恤包裹着他那满腔热血和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志士胸怀。
几百家公司，几百种产品，几百项制度，几千个人在这里各显其能，大大小小的网，新开盘的、未开盘的、正在开盘的、开盘很久的公司，都在利用天籁公司的开业之机，扩充壮大自己的网络队伍。那些A公司的、B公司的，在这里是没有市场的。网络直销是中国经济大潮的第四波，大势已去。今天，中国的经济已掀起了第五波的浪涛，电子商务这种潮流势不可挡，如果你还是将自己的思维和观念定格在第四波的状态，那你只能停滞在原地。于是，那些曾经是第四波浪潮中的弄潮儿，都有点蠢蠢欲动，试图想来个鲤鱼跳龙门，从过去那种陈旧的模式中走出来，在电子商务这个新兴的产物面前，寻找出路。
许多人吃过早餐就离开了酒店，他们多数是一些直销乞丐和直销“流窜犯”，酒足饭饱后摸摸嘴抬腿就跑。真正留下来听产品制度解析的人没多少。但天籁公司为了广招天下英雄豪杰，为了实现“抱团打天下，一诺定乾坤！”的豪言壮语，为这些可怜的难民们发放三天饭，又算得了什么！产品制度说明会开完后，公司给每个到会的人发放一张珠江游的船票。
二
下午四点钟，几辆豪华轿车，拉着这帮英雄志士向天字码头开去，隆重的珠江风情游开始了……
轿车沿着珠江边缓缓前行，路边的景致令人陶醉，芭蕉树像一根根灰色的水泥电杆，肥大嫩绿的叶子挂在树的顶端，像一张硕大的伞遮住了灿烂的阳光，美人蕉、紫丁香、红杜鹃从眼前浮过……
突然，坐在车前面的两个女人吵了起来：“你这个婊子，脸皮比城墙还厚，你凭什么记我老公的电话？”一个女人指着另一个女人破口大骂。
“岂有此理，你老公要给我电话，你能拦得住吗？”声音好耳熟，我站起来一看，那不是金蝉吗？
“你是‘棺材里伸出的脑袋’，死不要脸！”
“啪！”那个女人狠狠扇了金蝉一个耳光。
金蝉也不示弱，她出手麻利，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头发，俩人厮打起来。北戈和孤城都过去拉架。艾琳撇着嘴，坐在一旁看热闹：“活该，我早知道她要挨耳光的。”
“你这个骗子，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一声歇斯底里的号哭。
“谁骗你了？你老公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他愿意投资，想发财，能怨别人吗？”
“没有你的花言巧语，他会投资吗？我要到派出所告你。”女人的脸被金蝉抓破了，头发也被揪下一绺。
“告去吧，有本事让警察现在就来抓我。”金蝉一脸满不在乎。
“不要吵了，有什么事，你们私下解决。”天籁公司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劝架。
艾琳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还在嘟囔着骂道：“活该！”她前几天还和金蝉亲如姊妹，怎么一下子就反目成仇？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北戈拉完架，又坐到我身边，低声说：“金蝉和这个女人的老公一起做融资生意，结果，那家公司开张没几天就关门逃跑了，她老公赔了几十万。”
“金蝉在艾瑞新混了那么久，也不投单，艾琳说她是根搅屎棍。”
“我看是一只网络跳蚤。”
“你觉得天籁的营销制度怎么样？”我又问。
“有点复杂，三条腿，比较稳当一点，我看好的是这家公司的实力。”北戈的声音有点吞吞吐吐。
“决定要做吗？”
“你要同意，咱们就一起过来。”北戈对电子商务始终抱有很大的希望，他说在广州要想快速成功，只有从事网络营销，“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我也实在忍受不了惠子瞧不起我的那种眼神。”
“如果你俩是真心相爱，还在乎各自的地位和身份吗？”
“雏菊，你错了，在这座城市，最现实的是各自的经济实力。即使我们有这份真爱，现在我也没有爱她的资格。”北戈望着静静流淌的珠江水，满眼迷茫。
“如今广州商界一片混乱，直销、电子商务界现在是鱼目混珠，各种营销模式都纷纷出笼，我们难分是非，最好和孤城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思。”
“反正艾瑞新不能做了，咱总不能去打工吧？”北戈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销是个烂泥坑啊，一旦陷进去，难以自拔。不要说我们这些梦想在广州创业的人，就是吃穷队那帮老人，做直销、搞融资生意都快做疯了。”
“疯了算个啥？自杀的也不知有多少！”北戈说，“别看那帮吃穷队的老婆子，真是打遍广州无敌手。前几天，有一家公司积压了许多床上用品，公司老板就利用一个网头策划了一套销售模式，网头又利用这帮吃穷队来推销产品，投资一千元给六百元的货，推荐一个人给二百推荐费，双轨对碰给一百元，老太太高兴了。这个生意好，又有货又挣钱，但运作了没几天，这家公司就崩盘了，老太太们花一千元买回一堆不值钱的床单、被单、毛巾。其实，这些都是网络陷阱。”
孤城走过来了：“你俩聊什么？这么投入。”
“聊直销、电子商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天籁总裁说的那句话很经典：‘本来是个好蛋，如果放在怪物的屁股下，孵出来的东西就变了形。’”我若有所思地说，心情也十分怅惘。
“那还用说，把一个小孩放在狼群里，长大了就变成了狼孩。”孤城的情绪显得很亢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半边眼睛，他潇洒地向后甩着头发，从挎包里取出数码相机：“上了游轮，我给你们好好拍几张照。”
“孤城，你打算什么时候投单？”北戈在问他。
“我不打算投了。”孤城的回答很果断。
我和北戈面面相觑，感到莫名其妙。
“你昨天不是说决定要投奔天籁吗？”北戈望着他，有点疑惑不解。
“那是昨天，今天我的计划改变了。”
“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当广州第一人，真正玩一回网头，过把瘾。”
“有钱吗？”
“没有。”
“有工作室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你去做梦吧。”北戈狠狠地甩出这句无情的话，“你以为网头就那么容易当吗？”
“我有一大帮弟兄。”
“你那帮弟兄都快成直销乞丐了……”
“对，为了让他们从乞丐变成富人，我这个丐帮帮主当定了。”孤城打断北戈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一只狼，我知道，虽然不是上帝的宠儿，但我一定要活下去。相信自己是个奇迹，然后，让这个奇迹去创造更多的价值。”
这条西北狼是要发威了，但这是一条孤独的狼。
三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无论是难民还是乞丐，是朋友还是陌生路人，能共渡一条船，那就是百年修来的缘分。天籁公司在船上已经给这伙英雄志士们预备了丰盛的自助餐，还有真正的珠江啤酒。行在珠江中，喝着珠江酒，真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长鸣的汽笛声回荡在珠江的上空，船行驶得很缓慢，两岸如歌，风景如画，天籁总裁手持玻璃高脚杯，又开始进行精彩讲演：“脚下的水承载着我们的希望，承载着我们的使命……天籁，就像这只浩浩荡荡的巨轮，已经正式启动了……电子商务——它将引领世界经济的潮头，它必定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奇迹！一个新模式的出现，就好比山涧一泓喷涌不息的泉水，一泻千里，它将融入大江，汹涌澎湃、浪涛滚滚。我们要把命和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今天，天籁和大家一起，带着真情，带着欢乐，带着痛苦，一起去寻找我们美好的家。在我们的江河里，有我们的一艘船，在我们的生命中，要有自己的信念。此岸是黄金海岸，彼岸是我们的家。此岸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彼岸是我们生命的希望……抱团打天下，一诺定乾坤！干杯！”
几百只酒杯碰在一起。好久没有这样开怀畅饮了。口里喝着珠江酒，脚下踩着珠江水，珠江啊，你要把我们载到哪里？哪里是我们梦想的家？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站在甲板上，凉风轻轻吹过，船慢慢向前走，两岸的风景掠过我的视线。前面是白天鹅酒店，这座楼守候在珠江边已将近一个世纪，它是一段历史，一个让几代人不能忘记的故事，也是尊贵和富有的象征……耳边，听不到珠江的涛声，但那层层涟漪却让我有一种冲动，仿佛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眯着眼睛呼唤游子的归来。
身边，一个男人在打电话，我一看，是A公司的那个皇冠。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我，我向他笑笑，他也朝我点点头。做直销的人天生就是自来熟，等他收起手机时，我主动过去和他打招呼：“你好！我们能交换一张名片吗？”
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
“谢谢！”我也伸出双手去接名片，并故作认真地看着：“您是A公司的？”
他点点头。看面相，他似乎五十出头，鬓角漏出花白的发根，满头黑发显然是染过的，他抬手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头发，两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江面。
“噢，你们A公司的人怎么也来参加这样的会议？”
“总裁邀请我，我当然要来了。”
“你和总裁很熟？”
“我们是同学。当初我选择了A公司，他选择了天石公司。”
“他对A公司有看法，昨天的演讲很深刻，也很精彩。”
“有看法很正常，A公司这十年走得也不容易。无论人们怎样评价，它毕竟也解决了一部分待业问题，给了许多失业者一个希望。”
“许多人越做越穷，最后都沦为难民。这也是事实吧？”
“在A公司也不是人人都能赚到钱，就像考大学一样，考上的毕竟是少数。其实，在任何一个行业里，成功的人必定微乎其微。”
“现在，电子商务一出台，你不认为对A公司是个冲击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冲击很大，我的十几个部门现在只剩下五六个了，那些人都跑出去做电子商务。其实，他们都没有看懂，电子商务更难运作，用人来建管道就好比在沙滩上建楼房。”
“这种冲击，你认为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这个行业里，没有好与坏，也没有对与错，自己觉得这家公司好，做得开心就好。但公司再好，平台再大，不适合你做，那就不能做。”
“A公司是一个优秀人才聚集的地方，是白领阶层的第二职业，你们现在做到钻石、皇冠的领导，是否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人不论做什么，千万不要沉醉在以前的辉煌中，不管怎么说，随着大量直销公司的发展，A公司一枝独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这种形势也是对A公司人的一次考验，也许这是一次优选。”
“很多A公司的人都叹息自己没有赶上好时机，没有赶上当年的A公司！”
“即使赶上了，也未必能成功！”
“为什么呢？”
“有些人不一定看得懂，看懂了也未必有勇气和魄力去从事；就算做了也未必能坚持下来！”他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当年A公司的商机的确成就了一批先知先觉的人。”
“听说有的人卖血还要做？”
“你没听说，许多人都发誓生是A公司的人，死是A公司的鬼，和A公司同生死共命运。这说到底是一种文化，如果A公司没有浓厚的企业文化，是不会把这么多人凝聚在一起的。许多人正如天籁总裁说的，‘口袋精光’仍然在拼命做。其原因就是这个公司的文化在吸引着无数的人。所以，决定一个公司的命运，不是它的资金或制度，而是它的观念和文化。”
赖昌龙的话让我沉思……
游轮已过白天鹅潭，开始转弯慢慢往回返，人们陆续离开甲板。远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船上闪现出七色的彩灯，灯光在江面上摇曳不定，江水也变得像一块闪光的什锦缎。
“赖先生，遇见您，真是幸会。”我说这句话是很真诚的，没有一点恭维的成分，他那种心如激雷轰鸣而面平如镜的气魄，确实让我很佩服。
“不客气，以后有时间去我们会场看看，多走走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哈哈哈……”
我俩都开心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