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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进1643年的春天

再次登船时,风居然停了。

“姑娘,你脚下小心些!”一个皓齿蛾眉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说,“这里的江面水浅,驶不了大船的。”

“知道了,秋瞳,上次冒公子在书信里已经说了,小船也好,扁舟一叶,倒也增添几分诗情和画意。”她回眸浅笑,大病初愈的苍白面庞上掠过一丝桃红。再仔细看,端坐船上的女子是谁家的姑娘?怕是从画里走下来的罢,为何娇若西子、心如比干?梳一头桃尖顶髻,虽无金钗玉簪,却也掩饰不住风流无尽。面晕浅春,神韵天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露目,两弯似黛如月的笼烟眉;蓝印花布裁成的衣襟,轻抬手,花露巧开朱润唇,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便是本文的镜头人物董小宛了。现在的她,正行走在1642年(崇祯十五年)的冬天里。

船开动了,有一缕风,在江面飘过。再回首,中午缱绻的阳光满罩着独立寒江的摩诃山,孤峰一座直刺苍天。有渔歌飘荡,铅华洗尽、浑然天成,宛如刚才午饭毛芋头、红豆酱的满腹余香。冷风拂过面庞,却不似往昔独坐寒夜孤灯下的凉。向前望,大江苍茫,寒冷寂寞沙洲之上,满目的蒹葭苍苍,满目的披离衰草枯黄。蓦地,一只白鹭展翅高飞,随即收翅扎进水中,唯见一阵碧波荡漾。片刻之后,鱼儿被鸟儿含在嘴里弹出水面,扔到冷冷沙洲的残雪上,嘴巴大张,离开了水,它只能呼吸一米暖阳。

“驱马悠悠上野山,山僧迎我过禅关。窗间波浪暗飞雪,槛外烟云晓结鬟。潮吼恐惊鼋窟宅,沙浮不受水潺湲。海门东去戈船集,多少殷忧举眼间。”董小宛随口慢吟,这五六年来,她对如皋诗人的作品特别感兴趣。

“姑娘,这首诗是你写的?”秋瞳虽不甚明了,还是一脸的崇拜。

“不是,是公子教我的,是嘉靖年间一位叫丁鹏的举人写的。”说到“公子”二字,她的脸上就微微泛红,写满无限的遐思。

“公子还教过我另一首写摩诃山的诗:孤峰特立万涛中,阅尽风波砥柱功。我欲借筇临绝顶,枕江听月驾长虹。”在丫鬟面前,她还是愿意卖弄卖弄的。

“姑娘你的记性真好,特别是公子说的话,改天自己也写点罢!”秋瞳对她充满信心,在秦淮河畔、在姑苏城里,多少贵族公子对她的才情赞不绝口呢!

“姑娘,我听人说,如皋这个地方的美食特别多,长江的刀鱼和河豚堪称极品美味,鱼冻花生米也是老少都喜欢的佳肴。”丫鬟秋瞳一脸阳光,比任何人都兴奋。

“嗯,听公子说,高沙土的芋头,长江边的稻谷,城北头的萝卜,小村林梓的潮糕,小镇白蒲的黄酒和茶干,城里面的蟹黄包,城乡都有的荞麦屑饼……都是秦淮和姑苏所没有的佳肴!”她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憧憬。

“小姐是外地人,到我们这里常住吗?”船夫很好奇,用蹩脚的官话问。

“我们家小姐是城里冒家迎娶的新娘子!”秋瞳抢白,而且把“冒家”二字提了声调。

“哦——大户人家呀,文章写得妙,官儿做得好,你们家小姐真有福气!”船夫叹道便不说话。橹声欸乃,吹皱身后的平静江水。

到岸了,起风了。两顶小轿早在码头候着了。

掀开小轿的帘布,便发觉,并不十分宽阔的道路周围尽是高土丘和低水洼,其间零零落落镶嵌着点点村庄,在那里腾起阵阵热气。快过年了,他们许是在做馒头罢。她猜测。让她不解的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土丘。她不知道,根据后来地质学家的解释:江海平原上的如皋是个另类。从扬州绵延到磨头的一条大坝千百年来承受着长江、淮河、黄海三水交汇的浪涛冲刷、泥沙沉淀。这条大坝的尾端进入如皋境内,就是今天从江安、搬经、石庄、吴窑、下原、长江镇的郭园车马湖地区到磨头镇的横亘如皋中部腹地的高沙土地区。几千年间一次次洪水泛滥,将这片土地折腾得坑坑洼洼,“高似狼山低似海”,使这一带成为著名的穷乡僻壤。

什么时候把这里削平就好了。她默默地想(这可要等到330年后)。

“师傅,我们还要多久才会到城里?”后面的秋瞳有些沉不住气。

“到吴家窑了,恰好一半的行程,估计还要一个多时辰的路要赶。前面就是龙游河上的木桥,可能会有些晃,你们可要担待些!”轿夫回答。

龙游河?她不禁放眼望去:蜿蜒曲折的河面上薄冰点点,似乎还有粼粼波光,那许是野雉刚刚飞过。北坡的积雪大多已经融化,露出枯黄的底色,其间的新绿影影绰绰;对岸的残雪上小树枝和芦苇落叶点缀,橘黄色的阳光洒落,惊起一弯粉红色的梦。

“这是小龙游河,是东海龙王大龙子边游边扭落下的,统共有九十九道湾;大龙游河在东边,龙后娘娘游出来的,比这里的平直多了。”轿夫对这些民间掌故头头是道。

原来如此,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传说。她心里默念。只是茅草房太多,几乎不见瓦房。

一行人继续往北走。轿内稍微有些颠簸。

外面“嘭”的一声打破了她的思绪,向外瞧去,原来是在爆米花:高大的白果树下,一个身着藏青棉袄,面庞黝黑的老师傅,正一手娴熟地拉动风箱,一手不停地旋转铁筒罐,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着火候。俄而,那老人将“炸药”形状的包袱扔进“嗷嗷待哺”的铁箍里,铁箍的一头套着灰不溜秋的大麻布口袋,用脚将“炸弹”一踩,立时间,便听到“嘭”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便炸开来,温暖了人们的心。紧接着便是一股浓浓的香气迎面而来,那香气顺着微微的风儿,不经意间填满了整个胸腔。她不禁深吸一口,顿时周身惬意,暖意盈盈。那早已在“炸弹”肚子里闷得难受的玉米花,轰然冲进麻布袋子里,早已膨胀成大个大个的爆米花了。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孩便“哄”的一声围拢上来,爆米花的主人便快步上前,分给孩子每人一把。于是,馨香袅袅,暮霭淡淡,村里村外,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

小轿愈走愈远,那棵高大的白果树便渐渐小去,终于淹没在层层叠叠的沙土堆后面,只留几根高枝影影绰绰。

不知过了多久,那坑坑洼洼的地形不见了。瓦房多了起来,人也多了起来。

“董姑娘,你看,这就是冒家公子辟疆所建的‘朴巢’,夏天纳凉用的。我们马上就进城了!”轿夫是个热心人,也挺善解人意的。

她又一次好奇地拉开帘子:这棵大朴树看上去比先前的白果树更高一些,里面的空间也更大,那亭子似乎全被虬枝包裹在里面,还不会觉得局促。那枝条被岁月拉扯,宛如道道长虹飞架;主干似墙,沧桑如霜,默然鼎立一方。再看那根部,一眼望尽是绝无可能的,近处的“怪石”、远处的小枝都是它的身躯,就连路上的凹凸也是它的杰作。

进得城里来,但见城坚池深,民居鳞次,店铺栉比,街巷纵横,桥梁棋布,车马辐辏。大略走过两座高石桥,三段小街,小轿便停了。

“董姑娘来了,今天正好是廿四夜(腊月二十四),好日子!”一个老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打扮的人站在小门外。脸上虽堆满了笑,却毫无谄媚讨好之气。“你们几个瞧瞧,董姑娘那个俊,简直是从咱们元芳少奶奶脸上临摹下来的,她看了姑娘一定喜欢得不得了的,怪不得她吩咐我们好生伺候,她总是有先见之明的!”一个丫头在旁边帮衬。

“大家可不能这么说,元芳姐姐是大家闺秀,我怎敢和她相提并论呢?”她知道,下人们这么说是客气,自己在言语上还是要有分寸的,对公子的正妻苏元芳,那是她的主母,是断断不可僭越的,这是底线。

“董姑娘真会说话。”老嬷嬷现在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这个侧室还不错,估计老夫人和少奶奶会接受并喜欢她的。

腊月二十四,已经快打春了。

就这样,董小宛满怀希冀地走近如皋1643年的春天。

少奶奶苏元芳说,除夕那天烧香的人特别多,届时男男女女难免有肢体接触,所有女眷就打算在除夕前两天去定惠寺敬香。

老夫人今年也会去,还特意问了,如果董姑娘已无劳顿之苦,大家就同去。老太太的话是极解人意的,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其实,她经过两宿的调整,一切安好,于是便同去。

腊月二十八的晨早,尚未露出晨曦,一班女眷便梳洗完毕,由管事的蔡嬷嬷率人带上各式祭祀物品,步行去上香。

定惠寺是极近的,刚出冒家巷不久,往东顺沿玉带河走上百十步,再向右拐过小桥后便到了。天刚蒙蒙亮,山门朝北的寺院轮廓隐约可见,正中的“定惠寺”三字隐约可见。两旁的一对石狮巍然默立,逼视着匆匆而过的善男信女。东侧白果树的枝头已经接近大殿的飞檐了,兀自刺向微微泛白的苍天。梵音不绝如缕,惊醒一树休憩的飞鸟。刚过山门,钟楼和鼓楼一左一右映入眼帘,几位僧人已在那里迎候了。

“老夫人来了,小僧受尊师性乾所托,在此恭迎各位!”一位稍微上了些年岁的和尚双手合十,他是湛明上人。“您看,今年谁来代替冒家敲第一声钟呢?”

“还是老规矩,元芳你来吧!”老夫人吩咐。

“那我就代替咱们妈敲三下。”苏元芳笑着对董小宛说,“咱妈”二字最暖人心。

“咚、咚、咚……”河水凉凉,钟声铿锵,在晨早干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是北方疆场的热血贲张,是金陵慈母九泉之下的遥望,还是姑苏园林蔷薇飘香,那是新年的味道吗?董小宛轻嗅一口冷冷的朝气,有些凉,还是赶紧到大殿上香。

一行人拾级而上,一共九级台阶。抬头仰望,这座歇山式建筑足有三丈多高,“大雄宝殿”四个鎏金大字在橘黄的晨光下熠熠生辉,默默对视着南首的“藏经楼”三字。确是非同寻常的宝刹,有诗为证:寺名定惠知何代?桥古碑横不记年。古树乱鸦啼晚照,故园新蝶舞春烟。十层宝塔化成路,无色云衢散上天。唯有玉莲池内水,沧浪深处老龙眠。(史声《定惠寺》)

进得殿来,莫名的敬畏迎面而来。由一棵一丈六尺高的檀香巨木雕成的毗卢大佛像(如来佛祖)端坐中央,嘴微张,眉轻扬,右手下垂,左手于膝上安放,身后霞光万丈。各位菩萨、罗汉次第布满大殿,观音大士素面含春、丹唇稍启;罗汉们姿态神情各异,降龙微嗔、伏虎狰狞……董小宛不禁肃穆下跪,我的佛祖呀,请用你的宽容与慈悲洗去我身心的污垢与罪过,我以一颗如初之心向你叩拜如仪!岁月虽不静好,但愿能够在新的一年再无奔波之劳,愿下半辈子安稳,愿来生持有如玉节操。

按照旧例,头一把香固然是由老夫人来烧。金色的阳光下,炉前的青烟袅袅升空,她显得很矮小,抱着一柱精致檀香,金莲挪动,蹒跚走去,颤颤巍巍地把香扔进火炉中,双手合十,闭上小而亮的双眼,对着高大却又缥缈的神明诉说着藏于内心深处的悄悄话。

天已大亮,古刹煌煌。董小宛回望禅寺山门,再把目光向西扫过,“二忠祠”三个大字兀的闯入眼眸,听闻冒公子介绍,这里供奉的是文丞相和岳武穆,香火也是极鼎盛的,许是因为这几年来东北的皇太极和西北的李自成闹得慌。这些大事,她是无法置喙的!不去多想也好,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有一缕似有似无的东风吹过,1643年的春天好像提前来到了。

正月初六,由老夫人做主,邀请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算是办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喜宴,原是请了百十个人,届时来了二百多。在接下来的好多天里,大略都是些迎来送往的琐屑吃请,虽稍显烦琐,但都是当地必需的礼俗。倘若在一般人家,是不必如此持久的,关键这是在冒家,仅是唱戏就整了七天。直到正月出头,东风刚吹绿第一枝垂柳时,大家算是安定了下来。冒相公终于得以抽出空来,携带家眷穿城而过。

因寒碧楼是临水而建,一行人便沿着河畔幽径一路南行。虽是到了春天,寒气却还料峭,河边的梅花傲立枝头,打算凌空照影,调皮的鱼儿已经迫不及待探头呼吸,河面涟漪阵阵,弄得爱臭美的蜡梅好不自在。风吹过,微微润湿的空气送来缕缕清香,一抬头,一座高石桥扑进眼睑,再走近细瞧,中间的石板上一左一右清晰刻上三个正楷字“迎春桥”。

“此桥原为木板,崇祯三年知县吴宏功捐银五百两改建为高石桥,你看,这几个红漆楷书还清晰可见。这座桥是整个东大街的‘纽扣’。”冒相公在董小宛身边介绍。

“嗯,木板桥殊属不便,吴知县真的算是位受人爱戴的父母官。”她不禁感慨,就此而言,他是可以进入名宦祠的。

立于桥上,烟香缭绕,那是善良的人们在祈福禳灾。因是整个东大街的交通枢纽,桥上人流络绎不绝。她对一切感觉熟悉而陌生,这里有秦淮的风致,却无那里的喧嚣与纸醉金迷。向西望去,“孝子坊”三字被春光镀得金亮,这肯定是有佳话的,她暗暗思忖。相公不解说,她是不会刨根问底的,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大姐元芳今天虽推说料理家务未来,算是给他俩留下空间,但她还是不宜多话的。相公提议大家过桥往东走。

又一块牌坊高高耸立,只因逆光而行看不大清楚。

“这是状元坊,为王俊乂而建的,宣和元年宋徽宗赵佶钦赐的状元,也是我们如皋迄今为止唯一的状元,算是对王家四代六进士的最高赏赐。”说到此处,冒相公的双眼如河水般清澈透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相公你天资绝不输于他们,只是世道不安定,你胸怀济世之念耽误了考试,待到河海清晏,你定能高中!”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从他黯淡的目光里就能读到相公在想什么。

比“状元坊”稍低些的是“百岁坊”,这大抵是无须赘述的,皋城长寿罢!牌坊下的一个鞋店里,只见四个老翁围着张四仙桌坐下,桌上一只古铜色水烟台,三人端坐摸长牌,一人站起身伸懒腰。以前在金陵只见过人们打麻将,不曾想如皋还有这个玩法,她正寻思间,东首的一个老头双手颤抖,叫了起来:“成了,三老聚会,四个喜,320胡!”别看他一个耄耋老人,算起来所谓的胡还挺快。

“不要鬼里王吵的!”阳光下准备做针线的老太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只见她拿起针线,对准阳光里的那个小孔穿去,可那蓝色的细线就像一个调皮的蝌蚪,总与针孔擦肩而过。她的额上暴出青筋,咬紧了嘴唇,戴上了老花镜,一次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不曾颠扑她那份执拗。董小宛很是替她使劲。不知过了多久,线终于穿上了,老太太得意地笑了,满脸的沟壑便愈加分明起来。

一行人继续往东走。仄铺的青砖被阳光照得锃亮,两旁整齐的青色楼群把天空裁成长长的金黄幕布。如皋的屋脊是不讲究造型的,没有钩心斗角,不必祈求五谷丰登,也不具备防盗功能,对这里的人而言是杞人忧天。等到董小宛把目光收回时,才发觉冒相公折进一家店铺,门楣上用小篆写着“东皋印刻”四字,她刚打算一探究竟,相公已经出来了,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鼓鼓的小方帕。

“打开瞧瞧,给你一个惊喜!”相公一脸的神秘,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原来是一枚印章,田黄的身段,方方正正,顶端刻了朵梅花,底端两个用金文写的汉字清晰可辨——董白。那一刻,她的世界也是春意盎然。

“万历年间,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篆刻家邵潜侨居如皋,从此我们这儿的印刻便风生水起。上次我托人请这儿的掌柜,也是邵老先生的关门弟子黄辅为你刻个印章,喏,这两个字丰神流动、庄重典雅,这次他可是下了功夫了。”冒相公人脉很广,这个黄辅和他也多有诗文往来,他们结婚时好像还写诗祝福的。

“相公真是用心,我的那些涂鸦打油诗大多是不能附上印章的,那会贻笑大方的。”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默默念叨,定要写出佳作,不负相公的一番美意。

前面巷子里香烟萦绕,难道失火了,她狐疑地望着自己的相公。

“那是人们在邱公祠上香呢!邱陞大人是嘉靖年间的武举人,曾经率军驻扎我县两年,荡平倭寇可谓居功至伟,曾一次斩敌酋长以下一千五百二十七级,不顾连日征战鞍马劳顿,穷追余寇,途中捐躯,家乡士民痛惜不已,特立祠悼念。今天没有准备祭文,我们就不去祭拜,下次待到四月二十九再去。”对于如皋的一切,冒相公总是侃侃而谈。

“四月二十九是邱大人的祭日吗?”她揣度而问。

“对喽,到时知县大人也会到场的!”冒相公似乎在遐思届时的光景,脸上挂满肃穆。

“咱们再往前走,有人在唱《牡丹亭》!”相公变得轻松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一位粉衣小旦在临时搭建的狭小舞台上唱得很是投入。

说是小旦其实是不够准确的,只是浓浓的脂粉湮没了岁月的沧桑。从唱腔来论,她也不大适合作为主角的,家乡的口音太重,似乎想极力用标准的吴侬软语来演绎风靡一时的昆剧经典,结果倒是适得其反,愈加显得做作。董小宛想笑,但那是不合时宜的,只是满面春光地望着。

“这是土气的戏班子,为了混口饭吃而已,自然比不了咱们家的戏班子,更不能和你们秦淮八艳相提并论。”冒公子说到“秦淮八艳”时,脸上明显露出了些许叹惋和不甘。这刹那的情感流露一般人是不易察觉的,大概还是对陈圆圆念念不忘吧!想到这里,董小宛的心中顿时醋意融融,只浅浅一笑:“相公,那我们走吧!过天我来露一手!”

冒公子粲然一笑,很自然地把手伸过来:“好呀,母亲大人是极喜欢听戏的。我来再去看看我们如皋挂毯的店面!”

说来也是奇怪,偌大的店面里,只有寥寥数人,和南边数米之隔的熙攘东大街判若两个世界。“这个地方不是人人能来的,因他们看了也是白搭,挂毯几乎全是天价,绝非普通人家能够消受的。”冒公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解释道,“白居易有诗云,红线毯,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蹋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哦!专门伺候达官显贵的,怪不得自己在金陵时从未一睹真容。董小宛心中默叹。

“这幅《清明上河图》,你乍一看和水墨原画毫无二致,所不同的是,原作是张择端用笔画的,而这幅是由十来个女工历经十载用针线绣的。哪怕是在一指甲大的毯面中,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色彩,或由深到浅,或由冷到暖,或由粗到细,或由强到弱,或由点及线,或由线及面,变化无穷,绚丽多彩!”她从未见过冒相公如此激动的解说。这端的是鬼斧神工呀,如皋这座小城真不简单!

从挂毯店房出来时,丫鬟秋瞳的手里多了幅三尺见方的挂毯,大略绣的是两只黄色的鸟儿在柳枝头婉转鸣叫。冒公子心情似很不错,微笑着问秋瞳:“丫头,你懂这幅画取自哪首诗吗?”说实话,相公平素很少和丫鬟搭讪的,秋瞳算是个例外。

“嗯?”秋瞳左手托起了下巴,明眸善睐,因思绪一时断线而吞吞吐吐。

“杜子美!”董小宛在一旁轻轻地提醒。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小丫头悟性蛮高。大家便都笑了。

不知不觉间,靖海门到了。这座雄伟的建筑是城墙的一部分,为了防倭寇又在嘉靖年间加固。城墙用官窑定制的城砖砌成,正中下方是城门,城墙上是座四方翘槽亭楼,东西两侧是箭垛,用于战时观察和防御。站在靖海门极目远眺,东望乡村的如茵的小麦和油菜,西看是街巷的满目车水马龙。今天他们来得真巧,居然有杖头木偶戏演出。

可以隐约感觉,冒公子对这种傀儡戏演出兴致索然,不论是提线、杖头、布袋,还是大灯彩、扇子木偶,可他敏锐地感觉到女眷尤其是董小宛兴致盎然,于是便斜眼旁观。

演的是《三打白骨精》,听那台词铿锵、荡气回肠,杖头飞扬,加之有感于这些年的多事朝堂,冒公子未免悄然血脉贲张,信口赋诗一首:“踏尽青山逛我乡,靖海楼上依辉煌。登台漫作侏儒舞,过眼堪怜傀儡忙。唬笑正同真面目,优伶犹有旧冠裳。不须更说鱼龙戏,赢得逢场一举觞。”

举头再望,日头已高,先回去吧,午饭时间到了。

日子就这样悄悄流过,董小宛不觉已嫁入冒家两个月有余了,和家人的关系也更趋密切,尤其是上个月制作的甜点获得老太太和苏大姐的一致夸赞,她用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作为原料制成酥糖,切成约莫长五分、宽三分、厚一分的方块,外黄内酥,甜而不腻。元芳大姐还打趣地说:“这个糖今后就以妹子的姓为名,叫作‘董糖’!”

果然,近四百年过去了,如皋还有个驰名商标——董糖。

只是冒公子近来比较忙,成天和一班贤达亲友谋划今年的祭孔大典。因冒父起宗忙于政务,无暇回乡,今年的祭文由冒公子襄拟定并宣读。尽管公子几番推托,自觉难以担此大任,怎奈盛情难却,便应承下来。

一日月儿刚上柳梢,董小宛正托腮凝视窗外积水空明,只听得丫鬟秋瞳在门外说:“公子今儿回来蛮早呀!”她忙迎了去。

“小宛,今天我草就祭孔文一篇,你有空帮忙誊写一下。近来你摹写蔡邕的字日渐精进,相信定会惊艳各位乡贤的。”冒相公对她信心满满,近来让她整理的文章也愈加多了起来。

她小心打开相公递来的草稿,轻轻读了起来:

泱泱中华,煌煌上庠,尧舜禹汤,文武从容。

圣哉夫子,如星之灿,道德如初,开辟鸿蒙。

弘仁明义,韦编三绝,杏坛授业,儒学大弘。

礼智诚信,中正仁和,春风化雨,慎始有终。

岌岌惶惶,黄钟废弃,瓦釜雷鸣,饥馁失统。

千秋荣辱,百代废兴,孚尹旁达,盛世股肱。

崇文尚教,箪食瓢饮,爱礼存羊,泽被苍穹。

化我庶民,惟道惟德,诲人不倦,师范之宗。

赞我夫子,弘毅聪明,述而不作,和而不同。

富贵浮云,斐然成章。伦理纲常,其乐融融。

博文约礼,风行草偃。星河灿烂,泮水辟雍。

朝闻夕死,彻上彻下。持危扶颠,不失中庸。

诗礼传家,开我懵懂。导德齐礼,皆为尔功。

发愤忘食,立己达人。从心所欲,天下为公。

政通人和,海晏河清,虽远弗届,百鸟朝凤。

敬祈夫子,千古流芳!佑我大明,既昌也隆!

伏惟尚飨!

“相公真是浓情饱蘸,文思泉涌,妾身如饮醍醐,满口余香!”她不由从内心发出感慨,可是又似乎觉得意犹未尽,不由继续说道,“敬祷夫子,万世师表。佑我桑梓,激流猛冲;雉水学子,气贯长虹!”

“接得真好!”相公不禁赞叹,“原先我的祭文未曾提及家乡教育,经你这么一提醒,算是比较全面了——行,就加在‘伏惟尚飨’四字前面!”他显得比较激动,想不到她还能想到一个富有地域色彩的结尾。

“相公,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她倒是有些拘谨起来。

“当然当讲!”相公的兴趣很浓,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的。

“‘百鸟朝凤’的‘凤’好像和全文不入韵。不知相公是怎样考虑的?”董小宛小心翼翼地问,因她知道文采斐然的相公是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的。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此字古音是押韵的,唐诗宋词皆有明证,至今我们如皋话依然保存!”相公有些得意了,许多如皋话可是汉唐风韵充沛呢!

她缬眼流视、素面绯红,娇羞道:“相公见笑了!我今儿手书了以前的一首小诗,加盖了您前些日子给我的印章。”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董白。”冒相公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小宛才情堪可比肩薛涛、易安,近期比较无聊吧?这几天我还没时间陪你,这样吧,明儿你和主母元芳几个女眷到孔庙、文昌阁等几个地方转转,反正还有好几天才是祭祀的正日。你元芳姐姐的人头和路程比较熟悉,你大可放心!”对她的心事,相公通过一首《绿窗偶成》一看便知。

不知不觉间,月已高升,人潮初定。寒碧楼下微风吹过,树影婆娑,芬芳浮动,今晚真得算是春色无边。

第二天是二月二十六,果然是个晴好的天。只因上午苏元芳和董小宛要料理家里的账目,不能成行。自打董小宛嫁入冒家后,主母元芳便多了个得力助手,大多家务事情处理得很快,尤其是账目,一经小宛的手,便清清爽爽。元芳已和老夫人商量了,从下个月开始,家里的收支就由她一人负责了。

考虑到要去几个景观,她们几人的午餐用得较快。还未到正午时分,一行人就已到达冒家巷的“恩荣坊”的牌坊下了。董小宛向前望,发现前方还有“天官风宪坊”和“集贤门”等朱红大字在春日的暖阳下灿然夺目。

“这里原为集贤里,王氏居多,后来渐渐败落,现在这里大多是我们冒氏居民。”元芳姐姐娓娓道来,“妹妹你看,‘天官风宪坊’就是为咱们老爷而建的!”她脸上一脸自豪。想到这个老爷,董小宛不禁有些凉意,那是因为自己的出身。

“哦,听闻前宋时期的王观就是从这里走进朝堂的,他的词填得是极好的。”董小宛在主母面前是不宜卖弄的,所以现在断不会吟诵王观的词。正是因摆正自己的位置,敬老爱幼、体恤下人,她才在很短的时日里为大家所接受的。

她们一行六人(少奶奶元芳、董小宛、秋瞳、去年迎候她们的嬷嬷蔡氏以及两个小厮)并没有继续往南走,而是右拐折进了小条小巷,青砖、灰色瓦、斑驳的墙,朱色漫漶的门,精致典雅的花窗以及磨得透亮的石板路。绣花鞋跟轻轻吻着已不再凹凸的青石板,耳畔似乎响起远方的嗒嗒马蹄和近处的扎扎机杼。小巷里的青砖墙上和门楣、窗棂乃至屋脊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执着的绿色藤蔓无声地伸展,一直披散到屋檐下,如同天造地设的门帘,在乍起的暖风中轻轻吟唱。

小巷的尽头,便是名宦祠了。所谓名宦,大抵是受人爱戴的县、府、省的父母官,董小宛本是抱有好奇的,怎奈发现里面正在修缮,因为考虑到安全因素,就不便进去了,只得径直走到孔庙的主体建筑大成殿前的大成门前,那宽3间,三合朱漆的大门。门堂内有大钟、大鼓各一。门前柏树园内有石碑八座,其中四座由赑屃驮起。再看那雄伟的大成殿:歇山式大成殿五间,宽七丈许;进深五丈许;殿基高两尺;前檐高近两丈,后檐高达两丈;殿脊至地约四丈许。楠木柱子最粗的围圆五尺。殿前白石月台高一尺半,宽两丈许,东西长六丈,围以石栏,丹墀雕刻云龙。

“此殿始建于南唐保大十年(952),比南京夫子庙大成殿还早近五十年。”

“是吗?”元芳真没想到平素不以为奇家乡大成殿居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

乡贤祠在大成门右首,与左首的名宦祠对称拱卫大成殿。一行人决定去哪里撞撞运气,居然发现此处无须修缮,可以直接进去拜谒。祠内香火零落,烛火闪烁,大体可见有以下贤哲:宋天章阁侍讲胡瑗、龙图阁学士王觌、孝子丁天锡、元平江路总管陈应雷、当朝宁夏巡抚冒政、监察御史马继祖、福建布政使司冒鸾、太子少保兼南京右都御史何班、太子少保兼南京工部尚书孙应鉴、广西布政使苏愚、云南宁州知州冒梦龄……

如皋果然地杰人灵,冒氏真是世代簪缨!董小宛在心中默默赞叹,自豪感油然而生。

从先贤祠出来后,再次穿过大成门,便是柏树园了。

灿烂的阳光使劲穿过柏树的罅隙,在青石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圈晕。鸟儿时常叽叽喳喳地在枝头打闹,偶有风儿吹过,那陆离的圆晕便抖动起来,搅动春困涟漪。

出了柏树林就看见花岗石牌坊棂星门,东西分立两座石柱、斗拱、重檐翘角的牌坊,书有“崇正学”“育真才”的金字匾额。再往前走,泮池如画般展现在众人面前:月牙儿状的池塘上柳浪排空、风絮飘香、野雉栖隐、翠堤映波,暖意荡漾。风轻悄悄的,那池水也无半点皱纹。池塘两端与玉带河相连,河水潺湲,悄无声息地给这圈碧水捎来诗意与活力。河上两座高石拱桥飞架,若长虹卧波,又如玉镯肃立。桥上的那位绿衣女子是谁家的姑娘,为何匆匆撑伞而过,怎能辜负这大好的春光?

元芳、小宛一行人也未曾在云路桥上逗留,南来北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因为久立桥上看风景的董小宛,说不定要装饰别人的梦。桥南的照壁和射圃还是孔庙的一部分。那照壁背对着棂星门,足有两丈见方,青色的小庑殿顶,短檐微翘,正面重新用红漆刷过,正中间镶嵌矩形青框,上书四个篆体字“惟德修业”。站在照壁前望,旷阔的射圃便完全呈现在一行人的面前,许是雉水学子尚武之风不盛之故罢,偌大的园子里罕见习射,倒是一派休闲之景:瓦蓝瓦蓝的天空下纸鸢纷飞,最多的是软翅的,造型多样,鸟类的有凤凰、孔雀、白鹤、绶带、灰燕;昆虫类的有蝴蝶、蜻蜓和百脚(蜈蚣);仿人类的有仕女、儿童和白胡子老头。它们随着风儿的飘动,加上地面上垂髫的不时拉扯,立体感陡然增强,愈加栩栩如生。风,如善良又调皮的孩子,悠悠地轻拂过每一个草尖。董小宛眯着眼,看见那匍匐的风筝在阳光照射下变得五彩涌动,华丽又不失庄重。

“妹妹你有所不知,城里地方小,我们这里还有更大的音响风筝,大多在乡下放的,有正方形、六角形、八角形、九串铃、鹞子。大的以行片做骨架,小的用竹度做骨架,糊上竹布或桑皮纸,填上包彩,或者贴上各色的纸图案。扎结实后,在适当位置,装上弓弦、簧片、竹笛、风哨;有的扣上用白果壳、蚕茧、小竹筒制成的各式哨子,装上一对葫芦或瓠子做成的葫芦嘟子,中间安上一只大如淘箩的嗡子。用麻绳放升天空,接到天风后,风筝相对稳定。劲风吹响哨子嗡、嘟子,浑如高空交响乐,可随风传出十几里。还有较大的风筝,在背面安装一个系着锣鼓的架子,架子上装着风车。风筝升空,风吹动风轮,带动敲响锣鼓,真可谓锣鼓喧天了。”苏元芳发现董小宛对风筝饶有兴趣,于是开始向她普及这方面的知识。

她们正谈论间,一股怪怪的味道飘来,董小宛不禁轻捂双鼻。

“妹妹,别被这怪味吓到了,”苏元芳瞥了一眼身边的一个小摊说,“这是油炸臭豆腐干,外金黄,里脆嫩。闻起来臭臭,吃起来香香。臭豆腐干的臭是咱们如皋的独门秘方,用南瓜、长钉刺的野苋菜和若干中草药浸泡而制成臭卤。这可是在金陵或姑苏这些大城市也吃不到美味。来,咱们买点尝尝!”

果然,两小块下肚后,她便有些欲罢不能了,但在众人面前该有的矜持还是必需的。

臭豆腐干南首是她不认识的食物摊点。看到这暗绿色的杲昃,董小宛又是一脸疑惑,只得眼巴巴地望着苏元芳。

“妹子,麦冷,是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大麦、小麦初熟,将麦穗摘采下来,先把芒刺揉去,再在锅中炒热,接着不断揉搓,剥离外壳,扬尽糠皮,放进干净的窠臼细舂。和上点韭菜末,在脂油中炒过便可食用了。这样的麦冷柔软爽口、清香扑鼻。上至知县大人,下到市井走卒,大家都喜欢。”元芳嫁到如皋已经十五年了,所以对这里的特色小吃的做法很是了解。

再往南走,绕过玉莲池,崇德楼就到了。

只见它倚城墙垒台而建。下层朝北,上层朝南,飞榆翘角、黛瓦朱栏。进得楼来,下层屏门工刻《文昌帝君阴骘文》,供梓潼文昌帝君、魁星和朱衣塑像。登临楼上向南眺望,但见郊外夕阳残照田畴桑麻、竹篱茅舍,飞鸟投林、羊羔归巢;转头向东,邻居定惠寺香烟依旧袅袅,其间还听到暮鼓阵阵、梵音缕缕;来到二楼的北首,凭栏观望,孔庙主体建筑尽收眼底,射圃、照壁、泮池、棂星门、柏树园、大成殿、名宦祠、乡贤祠……那两边的市廛人家也满被红霞罩着了。

这半天端的是不虚此行!夜幕即将拉开,回去吧,今天晚餐的主打菜就是麦冷。另外还有萝卜叶。初看,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小小绿叶,拌着亮亮的芝麻油,显得质朴而普通。董小宛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和着芝麻油与陈醋、酱油的浓香,却依旧盖不了那深入茎脉的丝丝苦涩。仿若数九严冬的一汪冰泉,清脆爽口,却含着摄人心魂的清苦。轻再一次夹一筷放进嘴里,一缕清香掠过鼻尖,蕴着朗月淌过流年的芳华,悠长凄清,婉转得如同一曲黄梅戏,唱尽了苦难过往,流水岁月,轻嚼,依是清脆爽口,却饱含着往事的惆怅。那份清香,淡淡的,似那野草一闪而过的蓬勃身姿,风吹不倒,雨打不垮。看尽世事变迁,依然保留着如初的模样。

第二天,冒相公还是忙于祭孔大典,元芳大姐也要走亲戚,董小宛只得和丫鬟秋瞳在水绘园内闲逛。

天色不大好,主仆二人从寒碧楼下来时发现,东边的洗钵池上还蒙着一层雾气,小三吾亭边巢宿初醒的丹顶鹤紧贴水面掠过,宛如鹤翔云端的奇境。转过头来,西边的“隐玉斋”三字隐约可见,听冒相公说,这洗钵池原为唐代建造的中禅寺的放生池。宋时曾易占知县如皋,三子曾肇(曾巩之弟)随父亲来到此地读书,常在池中洗钵,因而得名洗钵池。后来曾肇考中进士,做了泰州知州,因怀念在如皋中禅寺读书的经历,特地镌刻“隐玉斋”三字石碑,置于寺中。缘池水西行数百步,还未进入斋内,一株古桧即已映入眼帘,它并不高大,挺拔向上,树冠仅及屋脊,但却足以给这片院落洒下一方绿荫;虬枝苍劲有力,旁逸却努力直出;针叶浓绿青翠、繁茂而有光泽;树皮粗糙,见证四百载的峥嵘岁月。

从隐玉斋出来后,董小宛和秋瞳发觉太阳终于冲破最后的云层,把温暖和光亮送到。因是闲逛,所以有些漫无目的。二人走走停停,不觉来到壶岭园前。穿过拱形小门,巧夺天工的绿意便弥散开来。这里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各式盆景,多以蟠扎为主,平素辅以修剪,工艺精细,“两弯半”的造型左顾右盼,其顶端如云蒸霞蔚,根部若夏雨恣肆漫延,腰部蛮小似飞燕起舞。盈尺之盆、竟尺之树,藏天地、抒胸臆,壮不肥、瘦而清、形神兼备、风姿天然,堪称无声之诗篇、立体的画卷!

二人驻足古石桥上,一池碧绿的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愈加显得婀娜多姿。环顾左右,沿岸柳絮如烟,在朝阳中绽放绯红色的精彩。悬溜峰下知名和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送来了缕缕清香和冒家戏班子的管弦之音,侧耳倾听,那是竖笛的声音:宛转,悠扬。似近似远,像是在耳畔轻柔的呢喃细语,和煦而温情,悄然间又觉得相隔千里之外,空旷又深邃。时而缓慢,像是山涧顺流而下的涓涓细流;时而又那般急促,如猛兽般风卷残云,摄人心魄。不久后笛音跌宕起伏,那慷慨激昂的乐符如鼓点般冲击着主仆二人的心怀,又如炫彩的流苏随风飞舞。而其中那抹细腻的温柔又恰似一首朦胧的小诗,情愫漫开在心头,无限柔情蜜意。潮起潮落,云卷云舒。笛声缓和下来,如一阵涟漪在心头漾开,又仿佛是徐徐的清风迎面而来,直扑心头的柔软。此时此刻,一只孤鹜腾空而起,发出高亢的啼鸣。倏忽间,笛声戛然而止,悬溜峰的青色却更加浓烈了。

“秋瞳,我们到那边的烟波亭休息一会儿吧!”沉醉雅乐过后,董小宛显得有些疲惫。

来到亭下,石桌上居然有一把瑶琴。

“姑娘露一手吧,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虽已经嫁入冒家近三个月,秋瞳还是称她为“姑娘”,尽管别人已经纠正了好几次了。

是呀,好久没有弹奏了。微风拂过池塘,荡起一片春波,纤纤玉指抚摸琴弦,潺潺乐音倏忽间撞入心扉,寂寥而凄凉。仿若天边飞来的蝶儿,误入红尘,高洁之上无奈沾染了些许凡间俗尘。忽而猛一叩弦,音调高亢激昂。似是一夜的暴雨,狂风呼啸,那纤弱的荷却依旧傲然矗立,贞洁不屈。乍然恢复平静,琴声呜咽,如憔悴的怨妇最后的哽咽,似风吹落叶留下的唯一一抹凉薄的秋香,若雨落春潭荡开的颤颤涟漪,一切,终归风轻云淡。风吹过,捎来丝丝余音,荡起一池绵愁。

乐曲有些哀伤。走吧,今天壹默斋没有访客,那里的字画值得一看。

挂在东首的是董其昌的《疏林远岫图》,董小宛看那禅意绵绵,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董其昌的字画闻名遐迩,他和冒相公亦师亦友,故而水绘园多见他的真迹,但看那运笔有些相公的痕迹,冒相公许是将真迹珍藏,放在这里的仅是摹本罢,她暗自揣度。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居然是钱谦益的楷书《游会稽山》,对于钱先生,董小宛是极感激的,就是他在柳如是姐姐的劝请下出资为自己赎身的,再看他的书法,一横,起笔端庄、行笔刚练、落笔有力;一竖,有时宛若两军阵前的利剑,有时又恰似晨曦时分的垂露;一提,响亮干脆,心无旁骛却有磅礴的力量;一捺,犹如黑衣飘飘,道骨仙风,遗世而独立……

另外,她们二人还见到了李唐、赵孟頫、黄公望、徐贽、唐寅等人的不少作品,算是为这次家中半日闲逛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潮涨了,潮又落了;花开了,花又谢了。寒碧楼上,暮春的一个夜晚,红烛点点,冒相公在读史书。董小宛倚窗再望洗钵池,一泓碧水,一轮明月,娟秀浣洁。空中袅袅烟雾,水中漉漉玉兔。她不禁吟诵那首李商隐的《月漉漉》: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谁能看石帆。乘船镜里入,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挽菱隔歌袖,绿刺绕银泥。读到情深处,不觉泪水涟涟。她含情脉脉回望相公时,却发现他先是击节而起,继而愁眉紧锁,叹息道:“可惜我朝再无吕岱,你看他当年镇留长沙擒盗贼,履新交趾荡流寇,屯兵武陵击匪首,今天关外沉疴渐深、王师屡战屡败,西北闯贼势如破竹,西南献贼称孤道寡,我大明江山何时再回昔日太祖、成祖荣光?”说罢,不禁掩卷长叹。

冒相公正看到《三国志》之《吕岱传》,对于这个在三国时期被东吴政权拜为大司马的如皋人,她不太知晓,当然她不知晓的还有许许多多。在她来到如皋的1643年,后来的编年史罗列如下大事件:英国人牛顿出生于林肯郡乌尔索普,这对现代物理学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大明王朝最后的军事牛人孙传庭去世,这是一个时代宣告结束的预告片;皇太极去世,其子爱新觉罗·福临继位,是为顺治帝(她当然不是他的董鄂妃,他才六岁呢,流言是后人的牵强附会);张献忠的游击战术屡屡得手,先后攻克蕲州、黄州、汉阳、岳州、建昌、抚州;李自成更是一路过关斩将,在攻陷承天后,建立大顺政权,先后拿下潼关、西安(顺便吃掉了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的爱子福王朱常洵)、延安、榆林、平阳、甘州,下一个目标就是帝都北京,他似乎看见了大明后宫如花的美眷和如山的金银;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正率领着强悍的八旗子弟陈兵关外、虎视眈眈;山海关的吴三桂率领着帝国最后的精锐之师,正张大迷惘的双眼不知所措。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1644年)即将到来,他们从此将颠沛流离再无一天安宁。

1644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中旬的北京还是朔风漫天、大雪漫天、噩耗漫天。就在这个雪花幂历的春天,帝都陷落,崇祯自尽以殉国,京城的达官显贵因财产被没收而哀号一片。不久后,“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那个差点嫁入如皋水绘园冒家的陈圆圆,一代骁将吴三桂不惜抛却节操,愤然投降清军,与李自成决战山海关,短命的大顺政权旋即覆灭,大清入主中原,开始了长达两百六十七年的统治。中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我在想,八年后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残花飘落、雨打枯荷,董小宛在病入膏肓的弥留之际,也许会想起如皋1643年的春天,这温馨甜蜜充满欢歌笑语的春天,也是她二十八年短暂生涯中最美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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