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高沙土地上的人们本就是极勤劳的。这也难怪,当20世纪70年代如皋县委一声令下,三年削平高沙土后,立即推行“三熟制”——小麦、玉米和水稻有机跟进,同时还在旱田种芋头、山芋、花生、黄豆、蚕豆等经济作物,只有自留地才肯种蔬菜的。不要以为我们如皋就是鱼米之乡,那许是对外宣传的需要。我们老岸上绝对比不了圩田地区,那里才是当年众人向往的移民首选之地。倘若移不了民,姑娘们还可以嫁到江防、二案甚至常青沙那个孤岛上去,小伙子也可以招(入赘)到南面几个乡。还有个比较差的法子,就是背井离乡到新疆去闯荡,那里地大物博,只要勤劳就不会挨饿。但如果以上几条路都行不通,便只有在自己祖先留下的贫瘠土壤上精耕细作且不辞劳苦了。
父母就属于我所罗列的最后一类人。
每年的7月末,玉米棒子到了需掰下来的时候了。潦草吃完早饭,行在田垄间,父母二人便被无边的绿色湮没。没有一丝风,倒常有毛剌子前来偷袭,别看它外表光鲜,如被刺到皮肤后会有强烈的灼烧和刺痛感,所以就要好好防卫——戴帽子、穿长衣,加之外面艳阳高照,里面的闷热程度是未曾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一行玉米掰下来,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这时的玉米粒还被包裹在微微泛白的外衣下,还有几道工序才能闻到玉米糁粥的馨香的。当然了,担心误了农时的父母是无暇进行一番诗意淋漓的遐思的。作为标本式的中国农民,是不会有哪怕一丝的矫情的。
玉米刚刚掰完,便是栽秧了。父母大抵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开始劳作。这时,整个天地间都像是在下着一团一团的火,每一朵云彩都在给太阳加温,黄狗因时时刻刻都在吐舌头而不便象征性地吼几下,就连自带一层蜡护体的白果树叶也紧紧蜷缩起身姿,路边的野草也紧贴地面苟延残喘,已经放好水的秧田里热得像将要煮沸的一大锅汤,只是那汤面上已有星星点点的人弓着腰在栽秧了。
个把小时后,我和哥哥便准备给田里的父母送茶水了(哥哥长我两岁,不久后他就正式加入栽秧的大军了,唯有我要搞“后勤”,印象中没有栽秧的经历)。我们家的茶水开始蛮有特色,先在大锅子里把井水烧沸,待到水垢沉淀后小心翼翼地把干净的水舀到一个钢锅(其实是铝皮的,可能加上别的金属,不甚明了)里,冷却一个小时后,最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竹叶嫩芽放进去。那嫩芽通体修长,绿里透着点鹅黄,清香四溢。不多久,那点若有若无的绿意便在锅里弥散开来。
当我们哥儿俩把茶水送到田里时,水温已经降下来了,饮用正好。父亲便舀上一茶缸,一扬脖子,喉结都未见动两下,那茶缸便见了底。豆大的汗珠才得以顺颊而下。而后再给母亲满上,继续干活,因为忙于稼穑的农人是不会吟诵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好词的。邻居家享用的是“饮料”——井水加上糖精和醋。我也喝过,口味极好,只是喝多了会闹肚子,于是只能放弃。
用竹叶嫩芽泡茶是奢靡的享受,因为抽出嫩芽后的竹子就“懒”了,不再往上长,而是佝偻起枝干,耷拉着叶片,开始破罐子破摔,不会成才了,最后只能成为锅灶里“噼里啪啦”的燃料,而不能成为床铺上消夏的凉席。
当然了,我们用得最多的,还是藿香泡茶。
藿香是我们吴家窑等高沙土地区最常见的解暑佳品。它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喜欢潮湿但怕积水,于这里的自然环境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雨量充沛且四季分明,平整后的土地疏浚功能优异,只要有一粒种子,即使没有人的照料,也无须担心来年嗅不到藿香那通体的芬芳。雨后春笋破土的同时,藿香也从墙角边、水井旁、河坎上乃至背阴的角落偷偷地钻出来,你看它笔直向上,极少有旁逸斜出,叶片绿得深沉而光亮,米粒般的花朵绽放出淡紫色的低调与高雅。它不会和油菜花争妍斗艳,不会和主流庄稼争宠邀功,也不会和外形相似的薄荷争强好胜,只是在农人最需要的时节一展光华,给勤劳的人们送去满腹的清凉和满嘴的余香。
八月的中旬,我们的肚子开始闹饥荒。肉食类是罕见的,所以我们经常眼巴巴地盼望家里来客人,那起码有肉丝,但即使是那样,母亲也会时常用眼神提醒我注意礼让嘉宾;鱼类也是稀有的,有次和伙伴偷偷用丝网弄了条鲢鱼来打牙祭,结果是被小队长发觉后用黑市价“买”下,小队长还威胁要罚款,幸好父亲买了箱“海花”啤酒送给他,吓得我走到他家后面时都胆战心惊,此路比较危险,不能涉足;蔬菜倒是富含维生素,但我的肚子里缺乏的是脂肪;玉米糁粥是著名的长寿食品,可极易消化,不消一个时辰,肚子就开始“哐当哐当”唱空城计。
比较理想的是到河里摸河蚌、蚬子和螺蛳,养鱼人哪怕是小队长这样的“大干部”也不好剥夺我们这项神圣的权利。蚬子和螺蛳的个儿太小,动手摸见效不明显且不够塞牙缝,于是我们所摸的河蚌居多,有次我用连续三个扎猛子的高难度动作从一米八的深水里摸到一只五斤重的超级河蚌。黄绿相间的三角蚌虽鲜美,但贮藏不丰。我在龙游河里奋战半天,还是黝黑的本蚌占主流。享用荤菜——河蚌是惬意的,但肠胃不好的人极易呕吐或腹泻。幸好劳动人民的智慧是蛮多的。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佐以藿香,藿香有止泻的神奇疗效。白里透红的河蚌、绿意盎然的藿香盛在青色的瓷碗里,倒是很符合美学的规范的。
最常见的还是母亲用藿香做茄饼。河蚌虽好,不是久恋之物,因为天气渐冷,不能动不动就下河泡上半天的。比较折中的办法是用铁制的扁篮子系上长绳到河里去划拉,人是站在河边的,这个方法效率很高。不到一个小时,一家的食材就够了。螺蛳要现在清水里“养”两天,让它吐去体内的杂质,用淘箩洗净后煮到八层熟,借助父亲自制的竹签将肉囊挑出,再次清洗把仔儿去除,将切碎的藿香与之拌匀(加些许盐),再把藿香与螺蛳塞到茄片中间的“肚子里”,在先前准备好的面糊里翻滚几下,最后放到油锅里煎炸。片刻之后,一道无上的美味就大功告成了。轻咬一口,那一缕余香,在嘴里久久飘荡,在心中久久飘荡,在童年的记忆里久久飘荡。
花开,叶落;下雨,降霜;云卷,潮汐。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根植百年如皋中学的教育沃土,如皋初中继承了其太多的物质与文化遗存。不必说走出的诸多行业翘楚的五三、五四二楼,也不必说穿越岁月云烟而青春焕发的青松紫薇,单是这短短的东围墙一带就足以让人惊羡了。春天有虞美人点缀如茵的草上,夏天有藿香含蓄却奢华的飘香,秋天有蟋蟀螽斯怀旧的酬唱,冬天有绿茶树深情凝望着瓦霜。我尤其喜欢藿香飘香,因为这儿地势相对低洼,容易积水,东首是围墙,西南是四层的教学楼,西北是两层小楼,鲜有阳光滋润,却还有如此茂盛藿香,着实令人惊叹了。
进了六月,气温陡升,教室里迎考的压抑气氛愈加浓烈,一些老师的情绪也不够稳定。许多女老师不喜欢泡茶叶,如果泡上一杯藿香茶倒是一个绝好的减压方式。
黄丽芳老师没有其余老师显得那么紧张。她总是淡淡地喝着藿香茶,循循善诱地引导学困生,细声慢语地给年轻的语文老师面授机宜,她是语文组的资深组长。因我刚调来不久,人生地疏,学校落实上级部门的差事比较多,但凡需要语文老师的配合,我总会烦请她。她正好长我十二岁,都属蛇,平时我会甜甜地呼她一声“大姐”,于是她的世界就会立刻春暖花开。尤其是在校对校刊《第一频道》(现改名为《如初人》)时,只要我把初稿交给她,她总能组织精干语文老师在第一时间完成任务,而且绝无差错,这本杂志在一定范围内小有名气。
2011年的暑假,学校开均衡交流会议的时候,我发现那片藿香再次变得繁密起来,经过近一个月的修养,藿香无人打扰便恢复了元气,紫色的小花儿映着碧绿的草坪,风儿吹过,仿佛在一弯碧波里遨游。
在组织语文老师抓阄时,我没有见到黄丽芳老师,据说她刚做了脾部摘除手术。
依照上级文件的精神,重症老师是无须参加抓阄决定去留的,直接留在原先的学校继续工作。一天晚餐时分,学校一位领导很严肃地派我去医院“探望”黄丽芳老师,其实是确认她是真病还是假装。怀着这样难以告人的目的,我在水果超市随意买了两样物品便径直去中医院一探究竟。
夏夜暑气仍旧在蒸腾,进得医院后觉得那昏黄的吊顶灯宛如一个个得意扬扬的小太阳,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热气,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家属的愁眉苦脸,令人很是不快。进入病房,空调效果差强人意,黄老师的爱人很是惊诧,因中午刚刚做完手术,我算是未曾预约就来探望(实为刺探)的第一人,憨厚的他脸上写满感激、局促和忧心,连忙让座。我因有“公务”在身,和他寒暄了几句后就仔细打量起黄丽芳老师来:短短一个月未见,她已经瘦了一圈,年届五旬已明显老态,皮肤松弛,整个脸部像只放久了的橘子。因输氧和输液同时进行,所以既不好动弹,也不便交流,只是做出了努力迎候的样子。不知何时,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的双颊悄然落下。我羞愧不已,草草宽慰几句后狼狈逃离医院。
手术后的黄丽芳老师被安排在学校办公室。作为一位有口皆碑的语文教研组大组长,平素虽未接触有关计划、总结、汇报稿之类的应用文章,但因根基扎实(如皋中学的优秀毕业生,基础学科怎会差),很快就得心应手了。学校上下普遍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安排,校领导也颇感自得。只有她继续默默地干活,还自嘲为“废物利用”。凡是遇有那位语文、历史老师有点贵恙而不能到岗的,她就随时补位,说自己又成为一块“巧砖”,哪里需要就镶嵌到哪里。
学校领导心里也蛮踏实,认为有她这个后备军在,不至于成为无米之炊的。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着,似乎风起之后,泮池也不会有一点波澜。
2013年刚过春节,人们还沉静在一片喜庆之中。正月初七那天中午,噩耗传来,黄丽芳老师突发脑溢血病故!当我们赶到时,她已成为冰棺里的尸骸。她的热情、智慧、学识、牵挂乃至灵魂,一切烟消云散。
大音希声,大悲无言。
根据玄学能人掐算,决定正月十二出殡。那天,适逢城区的三所初中召开早已确定的新学期全体人员会议,我们学校毫不犹豫地将会议推迟到下午。另外两校开始不明就里,后来因请假参加黄老师追悼会的老师太多(所谓均衡,就是把三校原先老师重新分配,所以原来的大部分同事在其余两个学校),于是他们也将会议顺延至下午。
正月十二的早晨,寒气逼人。城西殡仪馆的第一大厅被悼念的人挤满。墙边是不好站人的,那里被放满了花圈和花篮。从落款来看,仅有一家是以单位名义敬挽的,那就是她所在的如皋初中。其余的不少是亲朋好友的姓名,最多的还是黄丽芳老师历届所教的学生送来的。一个清贫的老师,并无显赫权势,因何缅怀的人,尤其是学生如此之多,答案不言自明。此时朝阳乏力,呼啸的西北风把草纸烧后的枯涩气息送到人们的鼻孔。我深吸一口气,恍惚觉得刚喝下一碗孟婆汤,否则怎么会觉得这死亡的气息夹杂着藿香的芬芳?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2012年秋天,藿香落籽的时候,因东大街明清古建筑群修复的需要,市政府有关职能部门征用了学校东围墙部分土地,使得历史悠久的通城巷变得像条街道,而且决定新建仿古店面一排,以供租赁。这是涉及我市形象的战略抉择,学校领导固然不容置喙,并且应该大力支持,虽说诸人有些腹诽。鞭炮齐鸣后工程破土,那片长满葳蕤藿香的土地被推土机铲平、挖走再碾压结实,那紫红的花儿、金黄的籽儿被裹挟在一堆建筑垃圾里扔掉,唯有枯黄的银杏树叶在瑟瑟秋风中飘落。
从此之后,走遍如皋初中的各个角落,再无一株藿香。
2018年的春天到了,早起的东风送来柔情与蜜意,毛毛雨润湿的一切都是一片暧昧与朦胧。在晴好的日子里,皋城的大街小巷一如往年的柳絮纷飞。春困难驱,张开蒙眬的睡眼,我仿佛看见还有一株藿香在慵懒的夕照斜阳下,在“瘦身”后的东围墙角落,在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身旁,娇弱而羞涩地吐露一缕若有若无的芳香。
没有哪怕是仅有的一株藿香,我童年遥远的记忆和剪不断的幽思将在何处安放?
那一缕消失已久的香,只有在心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