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丽蓉安顿好儿子入睡后,不觉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她斜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等待丈夫李明山回家。
李明山是湘北沱江花鼓戏剧团的业务团长,有名的英俊小生,这次和肖曼代表湘北参加省花鼓戏艺术节,获得一等奖,今晚市委宣传部为获奖演员举行庆功晚会。崔丽蓉本应随夫参加,因要照顾儿子,所以没去。不过市电视台正在直播晚会实况,有歌舞、曲艺,最后的压轴戏是李明山和肖曼的获奖曲目,《牡丹亭》选段《梦会》。崔丽蓉看见李明山和肖曼两人珠联璧合的表演,内心不禁有种失落感。
崔丽蓉和李明山是湘北艺校的同学,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毕业后又一同分到市沱江花鼓戏剧团。
崔丽蓉外貌普通,但唱功和表演非常出色,分到剧团后与俊秀儒雅的李明山搭档演出。结婚生子后,她的身体一直瘦不下来,当她重返舞台时,只能演一些青衣和老旦的角色。从主角变成配角,崔丽蓉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加上李明山提升业务团长后,工作比较忙,她干脆辞职回家,相夫教子。
儿子出生后,婆婆曾帮崔丽蓉带过一段时间的小孩,因婆媳在育儿理念上有很大的分歧,两人时常为此发生口角,相处不是很融洽。所以崔丽蓉一辞职,就让婆婆回乡下老家去了。
婆婆走后,崔丽蓉自己带小孩,还要忙家务,有时也会感到非常累,但丈夫温存体贴,儿子调皮可爱,累也快乐。只是最近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李明山和肖曼两人眉目传情,缱绻缠绵的演出场景,内心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肖曼的父亲肖曲刚是湘北首富,集团公司名下有多个产业。母亲王平霞是皖南黄梅戏剧团的旦角演员,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与肖曲刚相识,后相恋结婚。
婚后王平霞离开皖南来到湘北,过着衣食无忧的阔太生活。肖曼出生后,家里请了两个保姆,一个负责打理家务,一个专职照料肖曼。王平霞闲来无聊时,便到别墅的地下一层健身房健身,或到自家花园吊吊嗓子,唱几段黄梅戏,有时也来段花鼓戏。
肖曼从小耳濡目染,受母亲的熏陶,对戏曲产生了浓厚兴趣。十八岁那年,肖曼参加湘北电视台举办的花鼓戏票友大赛,以一曲《小姑贤》夺得一等奖。获奖后,市里好几个花鼓戏剧团对她伸出橄榄枝,都被父亲肖曲刚拒绝。父亲准备送她去国外留学,但肖曼对出国留学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希望进花鼓戏剧团,从事表演艺术,父亲为此非常生气。好在母亲暗中周旋,肖曼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沱江花鼓戏剧团。
肖曼因外形俏丽,嗓音甜美,很快成为剧团的当家花旦,风头盖过团里其他所有女演员,这其中也包括崔丽蓉。随着崔丽蓉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她和李明山成了一对固定的黄金组合,两人合作排演了很多传统曲目。
目前戏曲市场普遍不景气,花鼓戏也不例外。几年下来,肖曼对花鼓戏的热情慢慢减退。不排戏时,她经常开着爱车到高档商场购物,或者和未婚夫严宏伟去咖啡馆喝杯咖啡,有时和母亲去美容会所进行护肤保养,还经常陪父亲去郊外的蒙古风情园骑马、射箭,体验异域风情。
肖曼的戏外生活丰富多彩,唱戏对她来说不过玩票而已,有戏就唱,没人看也无所谓。但对于李明山来说,作为业务团长,他要对团里几十号人的生活负责。虽然团里行政属市文化部门管辖,但财务上已责任制,自负盈亏。且尚有父母妻儿需要赡养,故此他整天苦思冥想,试图为剧团打开演出市场,努力创收,走出当前困境。
有次排戏小憩,李明山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来到肖曼身边,说:“贾老板母亲八十大寿,想请我们剧团去助兴,而且开价很高,只是要求你我都得去。”
肖曼听后不屑地说:“唱堂子?我是不会去的,要去你自个儿去吧。”
这件事让李明山很不高兴,也很难堪。
在日常工作中,肖曼对李明山的演出安排也极不配合。下基层演出,她嫌接待方安排的食宿太差,便独自离团到当地的高档宾馆开房,还带着家里的专职司机和保姆,后来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市区以外的一切巡演。这在李明山和同事们看来,肖曼就是大小姐一个!
因为演出市场不景气,加上主演肖曼的大小姐脾气,团里的老演员纷纷离职,另谋出路。这更让李明山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现在演员难招,总不能就几个主演在台上冷冷清清地表演吧?不料肖曼高兴地对李明山说:“听说又走了几个?真是太好了。”
李明山不禁责问肖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还真没开玩笑。”肖曼认真地回道,然后反问李明山,“现在有的地方戏已经消失,有的半死不活,而同为地方戏的黄梅戏为何能风生水起、风靡全国,老少都能哼几句?”
李明山回道:“那是因为黄梅戏腔调美啊,而且朗朗上口。”
肖曼笑道:“这点儿你说对了,但花鼓戏的韵味一点儿不比黄梅戏差,为何流行不开呢?”
李明山反问:“为什么?”
肖曼娓娓道来:“首先,黄梅戏唱腔委婉动听,配乐轻柔悠扬,不像花鼓戏,无论老旦还是花旦,一律尖嗓门,调门高,听着有些刺耳,而且锣鼓喧天,太闹腾。”
“没有锣鼓还是戏曲吗?”李明山问肖曼。
肖曼微微一笑,说:“我不是说完全不用锣鼓,所有戏曲包括黄梅戏在内,都离不开锣鼓,但是可以减少。演员的形象也很重要,主演必须是俊男美女,配角也要有一定要求。你的书童老刘,大腹便便,有四十好几了吧?我的丫鬟孟大姐也有五十出头了,水桶腰,双下巴,一个个大叔大妈还在台上蹦跶卖萌,别说观众没胃口,我看着都别扭,要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明山不禁感叹:“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现在又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唱花鼓戏?连艺校毕业的学生都改行做其他工作了。”
肖曼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有个想法,不知是否能尝试一下?”
李明山迫不及待地问:“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肖曼说:“我们可去一些贫困偏远山区的学校,挑选眉目清秀的孩子,然后进行培训。”
李明山听后摇了摇头,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这个想法绝不可行,临时培训哪能一下子上得了台?”
肖曼微笑着说:“这就要调整剧情了。先培训一些基本动作,简短的对白,不开口唱即可。小孩子接受能力强,先做木桩吧,再慢慢培养。”
李明山无奈地点了点头,笑道:“也只有试试了。”
肖曼充满自信地说:“别无可奈何啊,单凭我俩就能撑起整个舞台,这些小孩只是陪衬而已。说到陪衬,布景也很重要,大红大绿的,太土太俗,布景要尽量素净雅致一点。”
李明山有些为难地说:“上档次的布景要有大量的资金投入,钱从何来?”
肖曼轻松地说:“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我去找我爸和他的朋友拉赞助,应该问题不大。”
李明山笑道:“那就看你的了。”
肖曼还真拉来一大笔赞助资金,而且一改往日“大小姐”的脾气,和李明山一同跋山涉水,到偏远山区挑选小演员。然后起早贪黑地对这些小孩进行基础强化训练,接着根据演出剧目制定布景、灯饰,同时添置了高档音响设备。
也许人做事要有目标,有目标才有动力,有动力才会有激情,肖曼和李明山全身心地投入到戏曲的创新工作之中。
肖曼和李明山两人创新的第一个剧目是《牡丹亭》,接着排演了《孟姜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些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广为人知。《牡丹亭》中,柳梦梅与杜丽娘穿越时空上演生死之恋,缠绵秾丽,至情弘贯,苍茫人生逶迤而来;《孟姜女》中,孟姜女万里寻夫,滴血认夫,最终魂归大海,真挚的爱情惊天地泣鬼神;《白蛇传》中,烟雨江南、西湖美景让观众心旷神怡,白首同心的美好爱情也令人憧憬不已;《梁山伯与祝英台》中,一首《化蝶》,千古绝唱,让人不禁为梁祝的结局伤感和惋惜……
肖曼认为,戏曲应给人一种美的视觉、听觉享受。通过这几出戏的创新,她做到了。
同样的剧场,同样的主演,以前演出时冷冷清清,如今热闹非凡。尤其在观众席上,肖曼看到了不少年轻人的身影。在网络如此发达和多元化的社会,还能将各层次的人吸引到剧场来,这让肖曼很自豪。但她没想到的是,很多年轻观众是被她散场时的一段阿根廷探戈吸引过来的。
演出谢幕后,肖曼和李明山迅速脱下戏服,在探戈《梁祝》的乐曲声中再次上场,让观众在优美的旋律中离场。
探戈音乐节奏明快,舞步高雅华丽。肖曼充满南美热情的狂放花式舞步,魅力无穷,与她戏中缓移步,羞答答的小姐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让观众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有些已经离席的观众驻足观看,久久不愿离去。更有年轻观众因肖曼这段充满罗曼蒂克、浪漫飘逸的探戈而喜欢上她,进而爱上花鼓戏,成为沱江花鼓戏剧团的戏迷。
自认为创新很成功,而且很自豪的肖曼招来了同行的质疑:“花鼓戏的旦角以三娇、三俏、三妖为特色,这几出戏里的旦角除了俏,其余全无。”
“小生的阳搭子腔也没有了,而且音乐节奏缓慢,唱腔太柔情,哪还有花鼓戏的气氛。”
“布景随着故事的情节不断变化,确实好看,但我们剧团哪来这么多钱?要是我们剧团也有一个富二代就好了!”
“演出结束后还来段阿根廷式的探戈,你看肖曼跳得那个浪。”
更有花鼓戏剧的研究学者在省报上署名批评:“这种创新可能导致花鼓戏这个剧种提前衰亡,被另外一个不伦不类的剧种所代替。”
……
这些议论让李明山非常郁闷,剧目不创新吧,市场无出路,创新吧,又招来这么多非议,作为剧团团长的他感到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肖曼却对他说:“团长应该高兴才对啊。”
李明山不解肖曼用意,苦笑道:“人言可畏,怎么可能高兴!”
肖曼不以为然地说:“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总会伴随各种声音、各种观点,这很正常啊?他们越闹腾说明我们越成功。你想,一条死狗扔路上有人理睬吗?”
李明山点了点头,说:“这倒也是,但终究是负面影响,还是不太好。”
“什么正面负面的,我们还得感谢这些人,现在不是时兴炒作吗?”肖曼调侃李明山,“这免费宣传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广阔的演出市场,团长要注意业务电话哦。”
李明山问:“有这等好事?”
肖曼笑道:“一句戏言。”
没想到肖曼的一句戏言,果真变成了现实,演出邀请纷至沓来,其中有些邀请还是来自邻省交界的一些县市。
繁忙的演出,让李明山和肖曼两人初次尝到了成功的喜悦,特别是这次省花鼓戏艺术节上两人参赛的剧目还获得了一等奖,这更坚定了两人继续创新的信念。
以往李明山和肖曼这对搭档戏内缠绵,戏外几乎无交往。如今因创新,两人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关系越来越融洽,戏里戏外都很亲密,这一变化让剧团的老同事议论纷纷,作为妻子的崔丽蓉,也感觉到了李明山对肖曼情感上的微妙变化。
创新前,李明山每当提起肖曼时总是面露不悦,口气中带着不满情绪。如今演出回家,李明山说起肖曼满是欣赏和佩服,并赞扬肖曼性格刚柔并济,是个有智慧、有胆识的人。他以前对她有偏见,是没有真正了解她。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李明山和肖曼为筹备新曲目参加省花鼓戏艺术节,两人白天黏在一起,晚上李明山回到家里还时不时与肖曼通电话,交流排演时的一些状况,相互指出对方的不足。而且李明山自从创新后,似乎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与崔丽蓉有情感上的交流,这让崔丽蓉心里很不舒服,有些闷闷不乐,感觉自己是一个被事业抛弃、被家庭抛弃的人。
想当年,自己也曾是团里的台柱子、当家花旦,如今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李明山在情感上与她渐行渐远,她心有不甘,更有种莫名的恐慌。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就等李明山回家后与他交谈。
晚会结束后,李明山因接着参加了一个酒会,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
他看着斜躺在沙发上等他的崔丽蓉,有些内疚地说:“我本想演出结束后就回家,但宣传部的万部长不让走,非拉着我和肖曼陪他喝几杯,因为今晚大家都高兴,也不好扫大家的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李明山的晚归,本来就让崔丽蓉心存不悦,当她听到他晚回家的理由后便酸溜溜地说:“我没事,只要你和肖曼在一起高兴就好。”
李明山见崔丽蓉说话阴阳怪气,反问道:“什么意思?我们这是工作。”
崔丽蓉说:“没什么意思,我已经决定回剧团了。”
回剧团的决定在崔丽蓉的心里虽然酝酿已久,但对李明山来说有些突然。他惊讶地问崔丽蓉:“你回剧团,儿子怎么办?”
崔丽蓉冷漠地回道:“我准备请阿姨。”
李明山埋怨道:“请阿姨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崔丽蓉不屑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再说你那么忙。”
李明山问崔丽蓉:“你回剧团能演什么角色?”
崔丽蓉无所谓地说:“演什么都行。”
李明山又问:“你是不是为了监视我?”
崔丽蓉讥讽道:“心中无鬼怕什么?”
李明山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心中能有什么鬼?只是我告诉你,以你现在的这种身材,只能演老旦和嫂嫂之类的角色,演丫鬟肖曼都不会同意。”
李明山的话音刚落,崔丽蓉立即面带怒色地质问:“肖曼不同意?她是团长吗?”
李明山解释道:“肖曼是演小姐的,丫鬟的人选肯定要得到她的认可。”
崔丽蓉说:“看来她可以当你的家了,你俩关系真不简单啊!”
李明山生气地说:“真是不可理喻,我累了,洗洗睡吧。”
李明山洗漱后没进主卧,而是去了书房小卧室,这是夫妻俩结婚以来第一次因斗嘴而分居。
平时两人不管怎样闹别扭,无论谁对谁错,都是李明山先退让,直哄得崔丽蓉开心为止。李明山这次异常的行为,让崔丽蓉肯定自己的第六感觉没错,李明山已移情别恋,他和肖曼之间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