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有锁,罗翠芬直接进了屋子。她出门前没有来得及收拾家里,这会儿回来,屋子里依然是她出门时的样子。罗翠芬看着床边上的桌椅板凳和桌子上堆放着的那些杂物,心里更是难受。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双唇最终还是抿在了一起。
虞定峰此刻正四仰八叉地斜躺在藤椅上,他的眼睛半眯着,嘴巴向一边撇着,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的一只腿摆在前方的凳子上,另一只腿翘在藤椅的一边扶手上,两只胳膊都打开着,一只手绕到了脑袋后面做枕头,另一只手在翘着的腿上一上一下地轻轻拍打着。看到罗翠芬进门,虞定峰依然躺在藤椅上,依旧是那副神态和动作。
罗翠芬把床边上的椅子和凳子拿开,捧着肚子落座在了椅子上。虞定峰那边没半点动作,还是先前那副模样。罗翠芬的嘴唇止不住地发颤,她终于忍不住了,“你回来不见我,也不说出门望望?”
虞定峰喉咙里哼哼唧唧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却还依然半眯着,也不往罗翠芬那里瞧。“你大着个肚子,能跑去哪里?你又是个仔细的人,横竖是在家门前后转转。”他这话音刚落下,先前喉咙里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就又起来了,随即又停下了,紧跟过来的竟是一阵笑声,“灶台上还留了半碗面,就是谁把你掳了去,也不会便宜那半碗面呀!”
罗翠芬的手向后摸上了椅背,手指头在椅背上轻轻地划拉。虞定峰见罗翠芬半天没动静,半眯着的眼睛这时总算是全睁了开来。虞定峰往罗翠芬那边瞧去,见她望着前方,目光呆滞,眼眶里泛着一圈泪花。虞定峰把枕在脑后的手拿了下来,撑着身子从藤椅上坐了起来,“这天不是才黑下来嘛,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出门去寻你了。我也才到家,跑了一天,也累!”
罗翠芬依然没有答话,手指头依旧轻轻地在椅背上划拉,双眼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虞定峰站起身来,往罗翠芬那里去。虞定峰的步子跨得大,而他的腿刚刚撂在一旁有些久了,早已“木”住了,因而他踉跄了两下,险些跌倒。罗翠芬的双手旋即护住了肚子,身子立马斜向了另一边,整个人往里缩。虞定峰两只大手摸上了她的肚子,指头轻轻地扫着,“你现在可是我们老虞家的宝贝,肚子里还有我们老虞家的宝贝儿子,你就是王母娘娘,就是观世音菩萨!虞定峰弯着腰身屈着腿,咧着大嘴“嘿嘿嘿”地傻笑着,手指头慢慢地往罗翠芬的手上摸,两只眼睛时不时地往她脸上瞄。
罗翠芬作势把虞定峰的手甩开,虞定峰紧紧握住不放,罗翠芬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还是没憋住笑,“刚刚我去看了你娘,她受了寒,在床上躺了一天。到底是怕你这个不靠谱的东西饿着了我,强撑着起来给做了碗面,让巧英给送过来的。”罗翠芬狠狠地掐了掐虞定峰的手,“你看看,巧英碗都还端不稳的年纪,倒比你还懂事!”
虞定峰望向罗翠芬,有意拉扯了一下嗓子,喊了一声“哎呦”,接着摆出了一副幽幽怨怨地神情和语调,“你这话可不对,巧英是闺女,闺女都随爹!闺女好那还不是因为爹好!”虞定峰咧着嘴,挠了挠罗翠芬的掌心,“是你男人好!”
“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来,也不怕被雷劈!”罗翠芬白了一眼虞定峰。她随后又扯住了嗓子,“哎呦,那这好爹好男人可说说给我听呢,今天是结了几个钱呀?”
蕉叶渡这里的席行当里现在都是一套规矩,具体是哪家先起得头倒也说不准。总之,编草的大户可以一次一结账,他们通常都是半月一送货,因而一般都是半月一结。而独门小户,好一点的能一月一结,大部分都是两月一结甚至是三月一结。当然,每次小户结账时,多多少少能再得些赏钱。小户们既没有吃亏,反还能得些便宜,自然高兴。虞定峰因着陆宝上的关系,基本是一月一结。今天是20号,是虞定峰和“东丰苇行”结账的日子,这也是今年家里第一单编草上的进账。
罗翠芬的话音还未落下,虞定峰的眼神闪烁了两下,手上的气力也立马松了两分。罗翠芬的心紧跟着一沉。虞定峰觉得有些难堪,心里暗恨自己的眼睛和手不争气,走漏了“风声”,他忙着把眼神收到胸前,两只手往衣服内里的口袋处送,佯装着他本是意欲去找口袋掏钱的样子。“我今天还特意多跑了两家!那几家档口,个个都是狗养的,谁家都说现下生意难做!龟孙子,家家压价!你现下编得又全是小的苇席,家家都说难卖,不肯收,自然更卖不上价。陆宝上也是个龟孙子,没良心!”
虞定峰的手在衣服的内口袋搅了搅,掏出了几个铜板,摊在手心里递到了罗翠芬的眼前,“就只有这么些。”
罗翠芬的眼睛盯着那几块铜板,心里五味杂陈。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抿了抿嘴巴,眼神移到了虞定峰的脸上,“就只有这么点?”
“就这么些。”虞定峰笃定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此刻很争气,牢牢地定在罗翠芬的眉眼之间,看着是确是一副诚实的模样。
罗翠芬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地咬着虞定峰的双眼,“是人家就给了你这么点还是你就剩了这么点?”
她的语气沉沉的,带着点沙哑。罗翠芬极少有这样的语气,她这样的语气一出来,虞定峰心下猛得一个抖颤,他知道罗翠芬此刻是极伤心、极生气又极失望的,他也知道一场风暴的大幕正在拉开。虞定峰心里发虚,他觉得此刻自己的腿脚又酸又麻,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但他到底不肯承认,因而他僵着身子,强逼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去与罗翠芬的眼睛战斗。
此刻的虞定峰展现着他难得一见的勇气、斗志、坚韧和冷静,罗翠芬心里一阵绞痛,眼眶里已涌上泪来,身体里起了几分凉意、嘴巴里尽是酸涩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水儿逼了回去,“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去赌了!是去赌人家斗鸡、斗蟋蟀了!”
虞定峰一听,急了,他的脸上浮起了块块红,和着他脸上挂着的汗水,像是淡红色的油水随意地涂在了他的脸上,整得他的脸像个西洋小丑。
“翠芬你哪里能这样讲!是你那些货卖不上价来!”虞定峰拉扯着嗓门,“谁让你不赶早!你要是像人家那样,冬天里头就开始忙活起来,你肚子那时也没这样大,做得货自然值钱!”
罗翠芬一听这话,愣怔了一下,眼框里的泪水再也留不住了,一滴一滴地泪珠子似是追着赶着一样地往地上砸。“人家那样?人家哪样?人家要下江割芦苇?人家家里有你这样的男人?虞定峰你太不讲道理了,太不通人情了!”罗翠芬一声冷哼,连着几声苦笑,她突然用力地掰着虞定峰的手,决意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家门口看看热闹也就算了。码头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人家出手是什么样的,你亏吃得还不够?是要把家都赔进去才甘心么?”
虞定峰哪里肯松手。他咬着牙口,努力调动着全身的气力来支援他的两只手。两个人的手此刻全都通红,连着两人的脖子耳朵和脸蛋也全红透了。
罗翠芬狠命地掐着虞定峰的手,身下的椅子左右前后厉害地晃动着。虞定峰的腿脚此刻又酸又麻又涨。他把腿脚伸直了,腰身因此不得已地要更往下弯。他这时候手上更不敢松半点力气了,怕一个不小心,就能把罗翠芬连人带椅子给摔了出去了,“翠芬、翠芬!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你仔细着呀,咱的宝贝儿子还在肚子里!”
“虞定峰,你这时候倒是宝贝起你儿子来了!年前割芦苇,我肚子里有,心里到底是七上八下的,也没见你心疼你儿子,劝我一句不下江!难为我二哥二嫂体谅人,给我扛了大半个江山,也没听得你一个“谢”字!”罗翠芬喘着粗气,她的眼睛通红,脸上湿答答的,眼泪鼻涕和汗珠子混在一处,散开的头发甩到了前面来,粘在了额前和颊上。“我罗翠芬不是个不认命的人,早不指望你去挣好日子,只求你别瞎搅和日子!我进了你家门这么些年,年年从年头忙到年尾,哪里对不住你?你这两年又是哪次去没有赌?哪里对得住我?今年正赶上我身子重,本就累不了几个钱,心里到底是着急忙慌的,你竟不知道收收心思,还更能耐了!眼下这日子过着,还倒不如不过!”
罗翠芬声泪俱下。她的话冲击着虞定峰的耳膜,但却只是断断续续地被收入到了虞定峰的脑袋里——虞定峰的脚底板像是有小刀子划一样,很快地,划变成了戳,再变成了绞。这股难言的滋味不住地把他的思维拉向他的腿脚——他的脚底板和脚趾头都在暗暗地活动着,努力地消减着那股针刺刀绞地劲儿。
罗翠芬的背上早冒了一层又一层的汗,而手上现在更是黏腻,她有些泛恶心,胸口又闷又胀,快要提不上气来。她抬起脚,想把虞定峰顶到一边去。
只是她的脚刚碰到虞定峰的腿上,虞定峰就一下子跪了下来。罗翠芬一愣,手上的动作瞬时就卡在了那里。
虞定峰的屁股反应地极快,他的膝盖刚一落在地上,屁股就顺势坐到了地上,及时地救了场,挽回了他的脸面。手的反应则明显慢了好几拍,没有及时收住力气,因而让罗翠芬的椅子在地面上划出了好几寸距离,带出一道长长的的刺耳的“兹兹兹”声。
虞定峰的前胸已经湿了一片,脸颊上尽是汗珠子滚落的痕迹。他腾出一只手来,迅速地往腿脚上砸了两下,又立马把那只手送了回去,压在了罗翠芬手上,没过上几秒,那只手又赶忙回到了腿脚上,砸个两下,又再急急地压回去。他的眼神一会儿飘向自己的腿脚,一会儿飘向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又飘向罗翠芬的脸,两只眼珠子迅速地滚动着,都要和眼眶打起架来了。
罗翠芬已不再和虞定峰较劲了。她低着头,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坐着。
见罗翠芬确实是一副安静下来的模样,虞定峰的心渐渐地安了下来,两只手慢慢地收了回来。他爬起身来,把双脚在地上跺着,跺得又急又快。
罗翠芬的头仍旧低着,她的眼睛盯着地面,眼前晃着的虞定峰急急慌慌往地上砸的脚,像极了啄谷子的鸡嘴,她莫名地觉得好笑。她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待腿脚上的酸胀疼痛消减了大半,虞定峰和罗翠芬说了几句玩笑话,但罗翠芬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虞定峰还想再说上两句俏皮话,但又怕惹了罗翠芬,再把她的火头点起来。他的脑袋里突然划过了一个想法,但那想法很快就被他的心里那十万个不情不愿给压了下去,但随即又被他的脑袋给拎了起来。虞定峰立在罗翠芬面前,剑拔弩张、摩拳擦掌了好一番,终于把自己推向了床边——等把那桌子椅子板凳等的一圈东西都收拾整齐了。虞定峰全身上下又是一层汗。
虞定峰心里叫苦不迭,差点儿要怨恨起罗翠芬逼着他平白遭了这趟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