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定峰的老婆罗翠芬是个很能吃苦、很舍得气力的女人。她现下已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但就是挺着个大肚子,也依旧是家里干活挣银子的主力。眼下已近清明,气温往上爬了,这个时节正是做草席编箩筐的好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破篾片”的声音,罗翠芬自然也是不落人后。
罗翠芬把处理好的草条子铺在床上。床边放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又架了一张板凳,椅子和板凳后头又放了一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子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重物。罗翠芬的屁股尖儿坐在椅子边上,腰背倚靠在凳子上,弓着身子编草。她此时已经编不了大的草席了,只能编些小垫子。每过去两三分钟,她就要把腰直起来,微微地晃两下身子,再把脚板往地面上砸两下,接着再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抹抹额头和脸蛋。
等铺了一床的草条子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垫子的时候,罗翠芬终于能从床和桌椅间的狭窄缝隙中抽身出来了,她往窗外一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是礼拜三,是虞定峰去码头给席行送货的日子。已经过了清明,马上就是草席买卖的旺季了,大大小小的席行都在赶着收货。虞定峰每半个月左右都要去码头一趟,每次都是选在礼拜三这一天,每次都是早上出门,到了晚饭时间甚至是过了晚饭时间才能到家。今年这个时节,正巧碰上了罗翠芬怀孩子,还是已经六个多月的大肚子。罗翠芬的手脚肿胀的厉害,虽然仍旧是起早摸黑地干着、赶着,但到底不如先前麻利,她现下又特别容易疲累,干一会儿活要歇一会儿,因而半个月下来,其实也攒不了多少货。但虞定峰还是照往常一样的跑,一月两趟,趟趟也不落下。
每年一入了秋,罗翠芬的婆婆赵九珍几乎每个礼拜三都要给她送一趟晚饭,一直到来年的立夏。罗翠芬进家门这么些年,这一条雷打不动。现下正赶上罗翠芬挺着大肚子,婆婆更是疼惜她操劳,每个礼拜都要给她送上几趟饭。但今天到这个点了,婆婆还没有送饭来,罗翠芬心里有些不安,她拖着身子往门口挪动,想先去婆婆家看上一眼。但她才到院子里,就已觉得心慌气短,眼前好似堆了一层灰雾一样。她只得先往厨房挪。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了小半锅稀粥和五个玉米饼子,给她两顿一吃,就只剩了半块饼了。罗翠芬倒了碗热水,把那半块饼放到热水里泡。她想了想,又转身打开了橱柜,探手向那竹篮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了一颗鸡蛋。罗翠芬把鸡蛋捏在手里,手在心窝处划拉了好几个小圈儿,而后又缓缓地落了下去,把鸡蛋放回到了篮子里。碗里的半个饼被水一泡,倒是虚涨出了一倍腰身来,罗翠芬三口水就着一口饼,没两下便把饼扫荡干净了。
罗翠芬的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她倚在灶台上,犹豫着是先给自己下碗面还是等男人回来再一并下。突然,听得院门口有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娘,开门来了!有吃的来啦!”
是大女儿巧英的声音。巧英今年5岁,比妹妹春娣大两岁。两个孩子年纪还小,还需要人看管、照料,而罗翠芬现在大着个肚子,这段时间又要赶活儿,因而清明一过,两个女娃就全托给了赵九珍照看,和她一起吃住。赵九珍这几年来都是独居。其实虞旺庆刚走那会儿,赵九珍不肯一个人住,她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说要每家轮着住一年。除了虞定峰面色难看不言不语,其他三个儿子都是满口答应。赵九珍先在大儿子家住了一年,接着去了二儿子家住了一年,然后去了三儿子家住。赵九珍上了年纪,身子骨已经不行了,但但凡是她能做得动的活儿,她都一定要给人搭把手儿。不论住在哪个儿子家,她都会帮着整理家务,照顾孙儿孙女,偶尔还会编些小草席。几个媳妇和她都处得不错,待她都和和气气的。只是,在三儿子家住了没半年,赵九珍就不肯再住了。事实上,她是再不肯和任何一家同住,她最终回到了虞旺庆留下来的那间住处里,一个人独居。
罗翠芬心里有一丝激动,她忙直起身子去开门。门外,巧英怀里抱着一只布包裹,不用看也知道包裹里面必定是盛着吃食的大碗。巧英一见着娘,忙把怀里的包裹举起来递给她,许是那包裹太沉,而巧英的力气又小,她这才把那包裹举起来,就见她的双手在微微地颤,盖在大碗上的那只碗也跟着在抖,发出丝丝细细弱弱的“呲呲”声。罗翠芬忙从巧英的手上接过了包裹,揽着巧英的肩往屋子里走。她正欲开口,巧英却先说话了,“奶奶身子不舒服,使不上力气,这会子躺上了床,让我一定要给娘送吃的来!”罗翠芬揽在巧英肩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正又要开口,便听巧英接着说道,“也是奇怪,早上瞧着奶奶还好好的呢,吃完午饭就见她身子好像有些不自在了,躺了一下午。但奶奶和我说了,爹爹肯定还没回来。奶奶刚才一定要撑起来做吃的,就怕娘饿着!”
罗翠芬揽着巧英进了厨房。她把包裹一解,看到里头的大碗里盛着满满的汤面,一只荷包蛋盖住了大半个碗口,上头漂了一层金灿灿的油花子和垛得细细碎碎的葱花。罗翠芬拿着筷子,把那只大荷包蛋分成了两半,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只碗,把巧英送来的汤面倒了一半在里头,面上头放上了那半只荷包蛋。
罗翠芬把她碗里的那半只荷包蛋送到了巧英嘴边,巧英只小口抿了一块,便再也不肯吃了,只说自己已吃得饱饱胀胀,就是鸡鸭鱼肉摆在嘴边,也再塞不进肚子里了。罗翠芬摸了摸巧英的脑袋,又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她也不再坚持。这顿晚饭到底吃得是开心的。
罗翠芬吃完了晚饭,把碗筷洗了,便打算带着巧英去她婆婆家里。她从橱柜的那个篮子里拿出了仅剩的三个鸡蛋,用一块花布仔细地包了起来。那花布已泛了颜色,灰灰暗暗的色块气息奄奄地趴在布上,早已看不出它们原来的模样来。
赵九珍见翠芬来了,还未起身,便忙着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快先坐下歇歇!哎呦,这也没什么大事情,何苦跑一趟!”说罢,她便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床在吱吱嘎嘎地响着,罗翠芬赶忙去扶。躺在床里头的春娣突然醒了过来,她一见到娘,高兴坏了,忙着从奶奶的身上跨了过来,坐到了床边上,两只胳膊攀到了她娘的身上。
“我昨天不留神滑了一跤,腿脚不碍事,就是这胳膊肘连着肩膀像是碰着了,有些疼。我喊那王先生来看过了,他说骨头没问题!赵九珍只往罗翠芬身上搭了一点儿,只肯借她半分力气,她的胳膊抖颤了两下,才把自己撑着坐起身来,床吱吱嘎嘎的声响这才消停了下来。“只是,到底是年纪大了,今早上一醒,觉得浑身使不上什么力气,捱到中午,倒是觉得又厉害了些,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天。”
罗翠芬先把枕头叠了起来,垫在了婆婆的背后,然后把一直在她身上拱着的春娣抱了起来。赵九珍又指了指椅子,“坐下来吧!抱着春娣坐在你腿上,省省力气,你要好好歇一歇!”
罗翠芬招呼巧英给婆婆倒了杯热茶,接着她坐了下来,两只腿尽量收拢,抱着春娣站在了自己的腿上,“咱们不坐,咱们站着、站站!
“我躺了这半日,好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和你们讲!”赵九珍喝了一口巧英递过来的热茶,“巧英这孩子懂事,眼看着也能帮着干些事情了,眼望着你也能少苦一些了。”赵九珍突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女人呀,苦,到头来也是指望女人分担,一代盼一代,一代苦一代!”
巧英显然还不太能明白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看到奶奶在看着她,她的脸上是有表情的,但既不是笑,也不是不笑,是一种她描绘不出、理解不了的表情。巧英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一会儿望望她奶奶,一会儿望望她母亲。罗翠芬让春娣坐在了她的腿上,接着把巧英拉到了身旁,要给巧英和春娣梳头发。她一面拿手指头给两个女儿梳头,一面和婆婆说笑。赵九珍倚靠在床头,听着罗翠芬的玩笑,再看着她“一本正经”地给两个“小短毛”扎辫子,被逗得“咯咯咯”地直笑。
只是,赵九珍显然是有放心不下的东西,她几度骤然停下笑,再伸长脖子往外头瞧,接着便要叨唠两句,大概就是说自己没有大碍,已快好清了,让罗翠芬无需要担心,也不要和旁人说;再然后就是劝说她赶紧回去休息。
罗翠芬从婆婆家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赵九珍执意要巧英陪着她回去,但罗翠芬执意不肯。巧英年纪虽还小,但给人端个茶递个水还是做得来的,留她在婆婆那里,好歹也有个照应。罗翠芬在婆婆家门前站了片刻,目光由近及远,再由远至近,远远近近有些烛火绕出了各户人家的窗栏,微细的灯光浮在夜色里,在黑夜的围剿中隐隐绰绰。罗翠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她停下了脚步,仰起脖子看了看天空,稀稀疏疏的星星漂在夜空里,被墨色的云团裹挟着,只留下一些朦朦胧胧的光。罗翠芬把目光收了回来,放在了脚下,她的手里提着一盏灯,烛火在灯盏里摇摆着,带出小而昏暗的光圈,只能把脚面前的那一小块地给稍稍照亮。罗翠芬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把一只手圈在肚子上,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送出了步子,慢慢地往家里走。
半里路,罗翠芬走了快半个时辰,这会儿终于站在了家门前。罗翠芬没有着急进屋,她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光秃秃的门板,目光里竟有几分呆滞。她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先在额前胡乱地抓了两下,接着拽住跑到耳前的几缕碎发,把它们别到了耳后。
罗翠芬一早就看到了家里的灯光——虞定峰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