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发现、面对、改正、超越
周三，那位母亲如约而至。
“您好，我是...”
“您好，您好，我记得您，里面请~”
“你们不用在预约本上签到确认吗？我刚刚想告诉您我的名字。”
......
尴尬的我此时只想给自己一耳光。
“不好意思，之前师父给我说过您周三有预约，所以我这边确实没按流程走，谢谢您的提醒。”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没关系的，我名字很好记，叫席暮蓉。”
“您是傍晚出生在成都的吗？”
“你的一个反应居然不是‘诗人席暮蓉’。而且...你还说对了。”她表情略带惊讶。
“您好，我叫李莫愁，没有不一样的字。”
她愣了一秒钟，低头看了看我们的招牌，然后忍不住一下子掩嘴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抱歉抱歉，您的表情配上您说的话，哈哈哈哈......”她还是忍不住。
“没关系，习惯了，我想这叫反差萌。”
她笑得更止不住了。
“来，您在这儿签一个名字。”我拿出预约到访表，递了一支笔给她。
“好的，谢谢。”她终于止住了笑，接过笔签上了名字。
“您这边请。”
“好的，谢谢。”
我将她引进了熟悉的1号室。
“您先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师父马上就来。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白水就好，谢谢了。”
“好的，那您稍等。”
说完我出门接水，正好撞上师父进门。
“师...”词儿都没蹦完，师父就冲我笑了笑，然后我就明白了，师父是看到了席暮蓉走进巷子，然后一直跟在她后面观察呢，这会儿想差不多了，就准备好进去聊天了。我赶紧把水接好，跟着师父进了房间。
“暮蓉来啦。”
“陈老师您好！”席暮蓉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师父打招呼。
“坐坐坐，不要客气。”师父笑呵呵地招呼她坐下。
“上次都聊了这么多了，这次我们就直奔主题。”
“好。”席暮蓉语气轻松，但眼神略微有点儿紧张。
“就从你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事开始吧，莫愁，你帮我记记。”
“好。”席暮蓉边说边看向我，我点头示意。
“从小我就觉得我妈很辛苦，特别是生弟弟妹妹时，我爸都没在身边。当然，生我时我爸也没在，后面听我妈讲，是一位打扫卫生的老爷爷看她可怜，给她用布包了2个鸡蛋带到医院，她就着水壶煮了那两个鸡蛋吃。”席暮蓉说着说着就进入了状态，稍微有点儿哽咽。“所以我妈很要强，并且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也确实是靠着她撑起来的。我爸那时候脾气怪得很，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他小时候上过私塾，肚里有墨水，字也写得很好，正好又赶上了地区主席也是提笔杆子的，那个时候百废待兴，能识字写字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所以很看重他，慢慢的他也就坐到了那个位子上。那时他很看重自己的面子，怕别人说他以权谋私，所以家里任何事，他就都不管，也不问，一天到晚就在外面跑，一会儿东家长，一会儿西家短，到处给别人解决问题。”
“而我妈是当时地区小学的教导主任，她教书很厉害，并且她也是完全靠自己才拼出来的。我的外婆，裹过几天小脚就”解放”了，她本来是给一个小姐当丫鬟的，这解放了，讲究人人平等，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娇生惯养的习气，为了证明自己，她使劲干活，劳动起来比男同志都厉害，后面还当了她们村生产大队的队长，用当时的话说，叫“妇女能顶半边天”。但再怎么厉害，一天也就5工分。而我妈想要读书时，家里穷，拿不出那个钱，外婆就想让我妈别去读书了，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还不如在家多种种田，帮衬下弟弟们。”“典型的重男轻女”，我用笔在纸上“沙沙”地记下了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下笔重了被师父听出异样，他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头埋下去，继续记录席暮蓉说的点。
“结果我妈去市里的女子中学考了全额奖学金，但因为外婆拒绝给钱而只能上课没有床铺睡，没有饭吃。那时学校的老师因为爱惜我妈的成绩，也可怜我妈，就商量着让她帮做一些事情，之后换一些食堂粮票给她，然后又破例给她找了间宿舍。当天她就回到家里，二话不说，把自己东西收拾完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大包小包的提着上了大巴车。小时候我妈讲这个事情的时候抱着我边讲边哭。”仿佛又回忆起了小时候的忧伤心情，席暮蓉的眼睑微垂，目光渐渐也黯淡了下去。
“后来我妈凭着自己的努力：即使低血糖了在课堂上晕倒，也会醒来后第一时间爬起来看书；冬天冷，没有厚衣服厚被子，就蹭守门大娘的炉子，有暖和气又有光，看书看到半夜。最后，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工考了出去。”听到这里，我觉得忧伤的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观察了下席暮蓉，她的双眉依然紧皱，眼里的忧伤分毫未减。果然。
“后面出来就通过单位介绍和我爸认识了并结婚，先生下了我。后来生下了我妹妹和弟弟。幸运的是，遇到那些事情时，因为我妈要生产，所以我弟弟妹妹的名字也就都带着时代的鲜明特色，算是纪念那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我爸的爸爸是倒插门，也就是入赘。那时老家有规矩，入赘后生的第一个儿子，要归娘家人，得过继给女方的哥哥或者弟弟当儿子。我爸就是老大，所以我其实不姓席，应该姓龚。但我爸坚持自己是席家人，因为他的父母在把他过继出去后，真的从生理和心理上，都不再认他做儿子了，从小就没有管过他一丁点儿，但是他工作后，就没完没了的找他要钱，他还每次都给了。”
“席在我们湖北老家那边是大姓，那时我爸的一个叔叔，是国民党的军医。他看我爸放牛时在牛背上看书，困得不行摔了下来，然后又爬上牛背继续看，问我爸看的什么内容，我爸还能头头是道地答上来。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孩子不读书可惜了，于是跟收养我爸的叔叔商量，‘你管他的生活，我管他上学。’于是，我爸就去读了私塾。“
”我爸给我讲往事的时候，还说过他有次差点儿被小鬼子的炸弹给炸死。那时他在放牛，7，8米远有棵歪脖子树，前一秒他还在看书，后一秒就感觉耳边有雷响一样，一下子就把他从牛背上震了下去。等他爬起来再看，那棵树都没了。后面他去参加红军，但因为晚了几个月，没有给他定成老红军，他一直念念念。“
”那他打过仗吗？“我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那倒没有，只修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铁路。“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扬了扬头，然后在本子上记了笔：“张福清老人“。
”然后就跟我刚刚讲的一样了，我爸家里啥事都不管，在外面遇到事情也是，别人听他的，他保持着高傲的态度；别人不听他的，他说翻脸就翻脸，倔脾气。但是被外人整了几次后，他在外面要收敛些了，但回到家就更变本加厉。所以那时我们姊弟都莫名其妙挨过不少打，就连他最喜欢的弟弟，也被无缘无故打过5次。我妈那么性子硬的人，就跟他对打。那时候都要面子，但是他们打起架来，不知道为什么又都不要面子了。一打架，动静大得后面邻居怕出事，都跑过来劝架。”
“所以我们小时候有点儿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有时候做对了事情吧，他心情不好，给你一巴掌；有时候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吧，他心情好，反而没事儿。所以我为什么要给程昊讲那么多的道理，是因为我觉得小时候父母没给我讲过什么道理，让我出来工作时吃了很多亏，所以我得给我儿子把道理讲清楚了，免得他上我上过的当，摔我进过的坑。”
“但我之前，完全是只顾着自己说，没有考虑过儿子的感受，也没有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天回去我好好想了想，一个快40的人说的话，让一个初中生生搬硬套地讲给他的同学们听，确实不妥当。而且我只顾着给他讲道理了，没有教他处理问题的思路，也没有培养他自我思考的能力，反过来还骂他说一天不求上进，道理讲了也不听，经常喜欢把‘猪都学会了’挂在嘴边......哎...”
“所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师父罕见地开口了，也打断了席暮蓉自我批评的哀伤。
“嗯...“席暮蓉轻轻点头，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赶紧接下话头：”所以，您妈妈确实是受害者，而您是见证者，您爸爸是...“我正琢磨着用词。”施暴者，该用什么词用什么词，客观说出来就行。“师父也打断了我。
”哦哦“，我没太在意席暮蓉在听到那个词后一瞬间脸上表情的不自然，赶紧接着往下说：”您听说过‘张福清’老人吗？“
席暮蓉显然不懂我为什么突然提这么一个人名，很茫然地摇摇头。
”95岁的一位老兵，深藏功名几十年，他儿子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事迹，直到最近登记时登记员看到他的人民功臣奖章，才知道这是位英雄：解放战争期间，他曾荣立一等功三次，而一般人立一次都差不多了；他还有二等功一次，攻占摧毁敌人碉堡四座，另外他还多次充当突击队员，在战火中九死一生。
在熟人和子女眼里，他只是一位温和慈祥的长者。采访时，当被问到为什么几十年来从未向家人提及立功一事，老人略带乡音，沙哑且哽咽地说了这段话：‘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士...有多少....都不在了！我比起他们来......我...我有啥子资格，去摆自己啊...’“
只看到席暮蓉楞了楞神，然后我就转过了头去。因为我把自己给讲得哽咽了，对于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老红军心里的那份情感，我还是把控不好，在第一次看到那个视频时我就忍不住哭了。
”你父亲肯定也经历过很多，他给你说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但是他错在把自己的悲伤经历‘独一无二’化了。人可以因为觉得自己的优秀，独一无二，而感觉到孤独；但不能因为觉得自己的惨痛经历独一无二，而觉得旁人都不了解自己，然后自己觉得自己很孤独。相信这不仅仅是他的问题，也是你妈妈的问题，和，你的问题。“师父缓缓开口道。
我收拾好了心情，在心里给了师父一万个赞。
”每个人可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但是因为每个人的经历，遭遇，视角不同，所以处理问题的方式也都不一样。你可以思考下我的话，然后想想你们的问题。我们中场休息下，喝口水。“师父接着说。
我闻言赶紧起身去开门，席暮蓉也点头示意，然后沉思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