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发现、面对、改变、超越
我出门接了两杯水回来,递了一杯给席暮蓉,另一杯正想递给师父后再去接一杯的,师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喝水。“那省事儿了。”我正想着,师父又瞪我一眼,吓得我赶紧把水抱着坐下。
“刚刚说‘施暴者’的时候,暮蓉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师父转过头却像换了一副脸,笑呵呵地对席暮蓉问道。
“我...我...也发......”我小声嘀咕着,然后被师父转过头来的回眸一瞪愣是吓得卡了壳。
席暮蓉倒是因为沉浸在她的思考里,完全没发现任何异样。
“嗯...”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说:“以前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后,他俩感觉性格就调了个个儿:我爸现在随时笑呵呵的,有时你直接说他他都不生气;而我妈,动不动就发脾气,前段时间看那“都挺好”,苏大强那形象感觉我爸占一半,我妈占一半......”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可能感觉自己这么说自己父母好像有点儿不太好。但是看我和师父两人都望着她,她肯定又觉得这么说一半然后就不说了好像也不太好。顿了那么几秒钟后,她终于还是接着说:“我爸就是啥事都不管,然后只顾在外面吹牛的那一半;我妈是动不动就作妖,脚不踢到铁板停不下来的另一半。”说完,她长出一口气,就像卸了个重担似的,人也长身坐了起来。
“还有吗?”师父还是笑呵呵地看向她。
“啊?”她被问得一愣。
“就那么刚刚好,一人一半,没点儿啥共同的?”师父又补充了一句。
“哦,有,”席暮蓉像是才回过神来,“都宠儿子。”
这时,我只能低着头,一手托着笔记本,一手拿笔,然后在自己之前写的“典型重男轻女”几个字上不停地画小圈圈。
“但小时候还是一视同仁的,家教都一样,谁犯错误谁就得挨打,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们两个姐姐,也都很护着弟弟。”席暮蓉又开口说道,我赶紧停止了自己“画个圈圈”的事业,凝神继续听着。
“记得小时候有次,爸爸出差回来,给我和妹妹带了一个玩具青蛙,一按就跳那种;然后给弟弟带了一把玩具冲锋枪,电动的那种,一按就会‘哒哒哒’地发出声音,枪屁股上还一闪一闪的。那时候那枪在我们那个镇上应该都是独一份,没人见过,大家都很羡慕。一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弟弟就把那枪扛到楼梯口,一按,就跟吹了集结号一样,周围的小孩子们就全都冲过来看稀奇了。”席暮蓉边说边带着微笑,“我和妹妹那时候一点儿嫉妒的心都没有,也没觉得爸爸不公平,都只觉得弟弟拿着枪好神气,好厉害,我们一家都为他骄傲。”
“那时候,爸爸下班回来会带一个大的白面馒头,然后外婆会切成几份,我们一个一个挨着过去拿。也没有谁教我们,但大家都是,谁先拿,谁就拿最小的那份,然后挨着从小拿到大,每个人吃完都笑嘻嘻的,想的都是‘这次我吃少点儿,但是弟弟、妹妹、姐姐能多吃点儿’。”
“后面稍微大些了,弟弟就越来越很内向,有可能是因为两个都是姐姐,我印象里他话一直很少;而外婆也是重男轻女的,每周家庭大扫除的时候,我和妹妹两个人,裙子往底裤里一扎,一人提一个盆就到楼下接水去了,然后打满满一盆上来,外婆就搂着舅舅擦窗子和一些高的地方,我和妹妹就扫地、拖地、擦桌子,真的是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桌角能擦的地方都是锃亮。那时评级有‘差、中、好、极好’,而我们家每次都被评为‘极好’。”看得出来那时候的重男轻女席暮蓉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脸上洋溢着的还是为家庭得到荣誉过后的骄傲。
“但是各自成家后,妈和爸就什么都只想着他们的儿子,有什么问题都甩给我们两个女儿。后面我妹妹离得比较远,就我一直在管他们老两口。在我刚结婚的时候,他们都还经常吵架,我那时住他们楼下,儿子还在吃奶,我抱着上去劝架,劝得我一肚子气,没奶水,儿子又饿得哇哇大哭。我那时很傻,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脾气还没现在这么坏,就抱着儿子哭,要是现在我可能还会吼儿子几声。”席暮蓉脸上露出了一丝愧疚,看来上周的治疗让她确实愿意从自己以前从未注意过角度看待事情了。
“那时只要他们儿子儿媳一回来了,老两口就不闹了,结果弟弟还跟我说,‘姐,你跟爸妈计较啥嘛,顺到他们就行了嘛’;后面妹妹回来也这么跟我说,我真的是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说。”
“后来有一天,妈突然打电话说,她和我爸想好了要搬去和舅舅舅妈当邻居。决定已经做了,他们要在那边买套二手房,现在就是通知几个子女,缺点儿钱。”
“当时有个难以启齿的情况,就是他们原来住的那个地方在严打邪教,而我爸妈他们是因为对国家待遇不满,在气功盛行时加入了‘练功’大军,想寻求内心的平和,想着强身健体,修身养性,谁知道进了个这辈子最大的坑。”
“要承认的是,他们练功这些年,确实没生什么大病,身体都还不错,但那也是因为他们退休后什么都不用做,全身心地投入到打坐‘练功’中,平时晚上9点左右就睡了,凌晨4、5点,爬起来就练,然后6点过吃早饭;中午11点左右又打坐练一次,完了吃午饭;晚饭后7点过练一次,练完洗漱睡觉。日复一日,几年这么规律地生活着,对于我们而言有点像苦行僧了,身体好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他们就把自己身体好归功于‘练功’,还想我们这些子女退党加入。”
“哦,我知道,那些一天拿着印些狗屁不通的所谓‘神迹’的劣质印刷纸,到处宣扬他们的‘正法’的人,还有些还在人民币上印什么‘轮胎大法好,假大空蠢好’嘛。”我边说边抠了抠鼻孔,突然想起来口袋里刚好有一包用“被污损”了的一块钱买的纸巾,正好拿出来抽了一张,擦了擦鼻子。
席暮蓉没理我,继续说:“‘天安门自焚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妈把她所有的磁带和书都提到我家,跟我说要我一定把这些藏好。那时候我已经搬家了,和弟弟家的距离相比,我还要远一半。当时她的举动真的让我伤心了。这种事只推到女儿身上也就算了,她不想想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如果藏这些被发现了,我和我的家庭会遭什么罪。这些她都不管,而只是再三叮嘱:‘一定要给我藏好了!’我可是她的亲女儿啊!”这下她的眼泪是真忍不住了,我赶紧抽新的纸巾出来递给她。
“后面要搬去和舅舅舅妈住邻居,也就是为了方便她活动。我们都想着他们老都老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本着让他们安度晚年,顺顺他们的心意,就一家出了一点钱,给他们买了房子。搬家那天,弟弟说要上班,妹妹远在几百公里外,只有我一个女人,然后喊车叫人,帮忙搬家具,忙乎过去都傍晚了,饭都没吃一口。结果没几个月,她又打电话通知我‘那边水质不好,我的泡菜劝生花了,我把房子卖了,你来给我们把东西搬回去。’我跟她说我在成都守着儿子,她就甩下一句:‘那你搞快点儿过来给我搬了就是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哪有什么泡菜生花,肯定是舅舅舅妈晓得了他们练那个还到处宣传,反感他们,他们自己脾气也不好,就闹卯了。”席暮蓉无奈地用纸巾捂住了脸。
“那您觉得父母有错吗?”我在旁边早听得火冒三丈了,但还是压住自己的火问了一句。
“父母有错?”席暮蓉露出了一双眼睛。
“你这简直就是愚忠!愚孝!”我心中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了。
“???”席暮蓉面露疑惑,显然一下子没理解到我跳跃性的语言。
“古代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该有的规矩肯定是要有的,但是一味死板又迂腐的愚忠,却是害了多少忠良的命!”
“古时候,臣子是绝对不能说君主有任何错的,那是封建社会;现在你的爸妈都这样对待你了,你也依然不敢说他们一句错,所以,你肯定也不准,或者说心里不愿意,程昊说一句你的错误,对吗?上行下效,言传身教,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你觉得你父母对吗?!你自己做的对吗?!你这样要求程昊,对吗?!”我这暴脾气,真的是忍无可忍,就差摔本子站起来怒其不争了。
席暮蓉也有点儿被吓到了,她往后紧了紧身子,我跟她就小眼瞪大眼地这样相互看着,场面一时有点儿尴尬。
“咳咳...”师父及时咳了出来,我赶紧收笔埋头装作记东西,席暮蓉也深吸了口气,我瞄到她双膝闭拢,然后双手放在在了膝盖上,一只手一拍一拍的,缓解着刚刚的紧张。
“尊重父母是对的,但是父母犯了错误,到底该不该指出来呢?”师父像是问我们两人一样,但不留给我们思考回答的时间,他马上又说到:“肯定应该指出来,不过要注意方式方法。其实父母到了一定年龄,跟小孩儿是一样的,你当着众人的面说,会伤他的面子,就算他知道自己错了,也会打死不认。那又何为众呢?古人云,三人为众。”
“其次,这就是一个沟通交流的问题。父母跟孩子沟通时应该尊重孩子;同样的,孩子长大后跟父母沟通交流时也应该尊重父母。尊重的体现,首当其冲的就是语言上。你的语气,用词,甚至神态,都应该考虑一下,三思而后行。”
“另外还需要注意一点,不要好为人师。如果说来说去就是想表达你说的东西自己已经懂了或者已经做到了,别人也应该做到,那不叫沟通交流,叫炫耀,是好为人师的一种。仔细体会一下‘好为人师’这四个字,你们都自己多思考一下。”
师父已经很久没一次说这么多话了,说完他好像也有点儿累了,闭上了眼睛休息。
我拿笔在纸上开始美语目的的乱涂乱画,席暮蓉也不开口说话。
“对不起,刚刚我情绪激动了,还好为人师了,实在抱歉。”终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你说的也还是有道理的,也没那么...”席暮蓉听到我道歉,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继续说后面的事吧。”这时师父睁眼了。
“好。”席暮蓉应了一声,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继续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