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确地告诉他，他要是那样写李西瑶，就陷入了圈套。她说在界岭，李西瑶是个有错误的女人。她部分运用科学部分运用不实之词。断桥和断桥以外的千里山区，立体地形错综，日照和土壤复杂。八哥山只能种小麦种红苕不能种烟草，而二三十里开外的界岭是也能种小麦也能种烟草。“连年、多年栽培烟叶要产生严重的黑茎病”，也只能作为警告、防治，不能作为禁止。于一强得志猖狂盛气霸道，与无言的烟草无关。我在八哥山界岭之间调解无望，对小麦与烟草共生共荣难于不置偏颇，我就旗帜鲜明地顾此失彼。然而农业科学家道德良心应该是：作物无罪，生长有理。
艰难的丁柴硬着头皮问，你改正吗？
李西瑶说，不可能了。再说九一九确实比一川烟草一坡烟叶重大得多。高产栽培成功与推广，确实是世纪性光辉。
那场暴雨山洪的爆发，首先诞生于陈红的被窝。这个女人怎么也不来劲，呵欠连天，睫毛挑不动眼皮，嘴唇和性俱干燥粗糙。于一强说你怎了？陈红说怎么怎么了？于一强说，操，你应该调到气象站工作。于一强边系纽扣边往烟地跑。烟种在发芽的发芽，出土的出土，假如真有一场大暴雨烟叶专家李西瑶保护脆弱生命应打出什么样王牌？
太阳白茫茫。天蓝得不沾一缕云丝。风成了人们的想象与记忆。
于一强走进宽广的烟地。他的村民们，在各自土地上，盲目劳动。于一强训三孙子似的训他们。****的，就要下大雨了，地边搞得那漂亮，天爷尿个稀巴烂，我就把你先人操个稀巴烂！于一强走到哪操到哪。烟叶是他的命。这片土地收拢所有的泥巴捏成一位巨人，就是于一强。
于一强历尽跋涉，在一条贫沟地，他总算找到了李西瑶。
李西瑶不看来者。她正在交代和警告孔凡平。她说凡平，烟草是你的专业，你在这时候装胡涂没有好结果。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你帮助我，是我帮助你。假如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干，我也给你讲得很清楚了，起码在未来的几天里，你足可以当一当明白人。于一强打横腔了，怎么，你想溜？李西瑶扫视着天空与大地，于村长，断桥等于界岭？于一强说很好，孔凡平也不等于你。我是农艺师，一场大雨不只是下在界岭。我应该走更多的地方说更多的话。你要走的地方，除了八哥山，也******不多。你为什么不交代王丰而要交代孔凡平？叛变信义出卖良心的东西！
李西瑶被击中要害。她好像是没有良心是不守信义。她出尔反尔。关于对付一场暴雨的方案，她和王丰沈二虎研究得过于详细，安排相当周全。王丰担当小区试验地抗洪指挥，是她亲自啰啰唆唆考查斩钉截铁委托。王丰接受任务从来没有这样聪明勇敢可爱。然而仅一夜工夫，她又要改变一切，又要亲自去八哥山承受一场特大暴雨。
现在于一强不只是强大而是强硬了。李西瑶，你得赶快扎营赶快用兵。我的土地我的村民，三日之内全部交给你，你逃不了。你必须和我的烟草同生死。把老子惹毛了，老子绑架你就地埋葬你！
于一强疯了。
孔凡平说老董，我下午要上路呢。出征送行，你怎么也得做几只好菜。他摇着一瓶老白干，酒花不错。
老董说，穷米缸，破碗柜，我拿什么做？老董说这个月又发不下工资，我给你送行还是你给我送行？老董说锅铲还是当不了锄头，我明儿回家种田。
那就啃腌菜喝酒。孔凡平的天分就是清楚、明白。你老董明天回家种田，我是今天上县城跑调动。谁送谁，就清清白白有先有后。老董服气，甘愿罚一杯。
这时候于玲正在花花绿绿睡觉。人的天堂唯一建筑在梦乡。心想事成爱情美满恭喜发财，梦里淋漓尽致。有关得志于梦，她和孔凡平说过。也生动地叙述状态：我是梦中花朵。孔凡平说，你拉倒吧，你就是一棵大白菜。白。嫩。鲜。于玲说，你也不是个东西，我连梦里高兴高兴漂亮漂亮都不行？孔凡平说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是东西你就是货色了。这番打情骂俏大概在一年前。现在，于玲梦里高兴高兴漂亮漂亮真不行了，正当她梦中花朵承受雨露阳光时，孔凡平又敲门又叫魂。
两个人喝酒变成三个人喝。下酒菜也由泡萝卜酸豆角之类，让于玲添了山珍海味两只罐头。他们喝得闷闷的，懒懒洋洋，无话可说。
没劲。
没劲。
真他妈没劲。孔凡平表示点男子汉，带点脏话。没有如期效果，一次母鸡打鸣。
谈调动很不新鲜，尽管这次孔凡平增加了痛骂于一强的内容。他说于一强这个混蛋太瞧不起人，涮他的脸，公开在烟地里撵他滚蛋，使他的人格蒙羞。孔凡平说他在这样的土地这种人间再呆下去，就是狗狼养的。他的慷慨陈词，想不到毫无反应。连爱着亲哥哥护着亲哥哥的于玲，也懒得费口舌反击。谈老董卷铺盖回家谈于玲婚姻，也一一陈芝麻烂谷子。
在那个春光将逝的日子，断桥农技站三个最要好的人，忽然找不到话题，忽然连说话也感到很累很困难。
与三个人相反，这时的秋明井精力无限充沛。他趁着春耕生产的大好时间（时机）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乱闯乱窜申请经费索要贷款。他时而哭苦叫穷时而描绘美好前景。他不急不忙在有关领导的办公室里坐着，让一杯茶冲来冲去最后等于白开水。人也一颠一颠地跟着一脸一脸地笑着，绕着弯子钻着门子。他是绝对有道理的。他又是十分节俭的。听其言观其行，如果这个世界仅是三分钱的天下，那也应该有秋明井的一分钱。
这时，李西瑶归降于一强。她很快全身心投入，效益极高地研究了界岭“本年度土壤”，大面积地划出了沙散型，省钱省力省地地采用了“掘沟培畦压芽法”防暴抗洪，沟加宽加深了，沟里的土就手均匀覆盖畦垄，被保护的烟草嫩芽趁着暴雨后的强大墒情，依然完好顺利地拱出地皮。一项美轮美奂的技术措施。于一强就一再地在烟农们面前，喊李西瑶李姑奶奶，他认为这办法天下第一好，所以于一强又说，天下只有一个李西瑶，他还当即歪歪斜斜划了一张条子，补助李西瑶生活费两千元。
这时王丰一分为二。一个王丰按照李西瑶防洪抗洪方案，组织八哥山村民们紧张实施。另一个王丰归根结底在痛恨一座坟，这是他的心中块垒。只要他和李西瑶接近实际意义的目标，只要是爱情的通俗结果，那座坟都将一千次一万次是长城是马其诺。这时没有人知道山洪的液体流动与坟的固体枯守，有什么纽结与联系。但是人们会很快明白，这时的王丰是多么伟大多么重要。
这时一场大灾难正在遥远地走来。
这时农技站人们。
这时。
关于四月二十九日那场大暴雨，连老于头那样上了年纪的人，也叹为观止。于一强望着雨浪翻滚的天空骂道，失家教！还******天爷，这是****，是娘们撒泼。沈二虎则说是破天河。牛郎织女想睡觉就早早用了心计，上当的王母娘娘拔下银簪划破了天河，河干了牛郎织女抱上了啃上了，我们冲了个家破人亡。沈二虎一头水珠一屁股泥巴，神情木然地说着天上的故事。
云雾山一时间山多高水多高。水覆盖着所有山坡向下冲泻，云雾山宛如水下一块巨型暗礁。蛇、猴、兔子等等机灵轻便动物，全部上树安营扎寨。狗獾野猪麂子变成了飞鱼，惊恐狂躁地在记忆中的家园里飞翔。汪汪河肆意横流，紧靠河岸的一些农田在摧枯拉朽。河面上堆着从高山洗劫而来的漂浮物，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与推移。一些妇女在河边哭泣，呼喊失踪的小儿女，颤音拖在长长的山谷。
作家丁柴自始至终目睹了这场暴雨经历了这场暴雨和……参与这场暴雨。无论是不测深浅的山沟还是洪水洗浴的坡梁，丁柴都再三投入再三翻滚挣扎。他在后来有关追求这场山洪的笔记里说，他的一条命肯定有幸相同于一条鱼。
丁柴笔记写道，钱塘大潮，瞿塘雪浪，壶口水神狂啸，黄果树挂雨白龙天上人间，全部汇聚在断桥四月二十九日狂风暴雨中。丁柴说，我也开始明白什么叫山洪，它不仅是雨水是液体，它还是固体是山，所到之处，强大坚硬，压迫力不容抗拒。丁柴这时还在他的笔记里加了一则括号作了补充说明（少数能抗拒者，山川历史为其留下了庙宇。当英雄和神在深山老林里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区分辨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