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前，八哥山抗洪防暴工作做得很有声势，王丰很能干，很有成就。他和沈二虎认真地研究了李西瑶保护九一九试验基地的抗洪方案。他们不但乐于执行还作了很好的修改补充。沈二虎显然是一条地头蛇，他得益于八哥山天地灵气。他认为筑于百亩小麦基地的上坡地头的一字形防洪堤，根据坡上山势走向情况来看，无论多坚固，都有冲断坍塌的可能。他说应该在这上坡地头戴一顶尖顶帽子，筑成∧型堤，减少冲击力地分开洪水于左右，这才是更可靠的保护。一个极好的方案，李西瑶听后非常高兴，她当即就去八哥山。
很难想象，狠人于一强也有哭鼻子的时候。他的英武高大，并不是绝对阻挡李西瑶的强盛丰赡的力量。于一强一如既往制止。李西瑶发横了发泼了，她冷笑着，牙缝里嘴出的凉风，吹得于一强汗毛直竖。她说，于一强你不如一匹烟叶。你还真以为有力量把我画地为牢？告诉你，我马上可以背信弃义，你的强大只不过是我对你的奉承。男人总喜欢女人虚伪地陪衬。你也如此而已。于一强还在威严地恫吓性阻拦。李西瑶突然失去了一切温柔，她像受到攻击的哺育期母兽。我已经说过，你不如一匹烟叶！烟叶可以招手让我停下，你不能。你给我滚开！八哥山界岭都是我的自由的土地。我想看望小麦就去看望小麦。我想看望烟草就回来看望烟草。忘恩负义的人又怎样？欠债赖账的人又怎样？我现在就是这号人又如何？想把我当作秋明井，没门！于一强气得泪珠儿砸地。沈二虎不计前隙拉他一边劝道，知识分子就是这个劲，他们有些东西真的不能碰。沈二虎还一边胡叽八扯一边保证，李农艺师下午就能回来。她是去看看又不是亲自干。到时不回，拿我是问。
看到这番情景，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些问题。农业技术推广站到底重要不重要？乡里人吃饱了城里人吃撑了忘记一处叫作断桥的桥头几幢矮趴趴灰溜溜房子，这是事实还是虚幻？我也被另外一番景象搞得一片混沌。此时老董和孔凡平正在精心编制竹笼子，他们认为秋明井那次钓的圈圈鱼是孙子辈，这次洪汛他们要用竹笼堵洪口，发狠捕到圈圈鱼祖宗。此时秋明井从城里打来没人接的电话。他想紧急命令全站人员立即下乡保护洪水中的作物，他自个还要在县城里楼上楼下、气喘吁吁、腰呈七十度。一笔万把块钱的经费有了点希望有可能划拨，农技站精简机构就地分流自行消化的实施方案也正在请求避免，为本站争取一名职称指标虽说费尽口舌但是不无成果。他最早也得明天夜里才能赶回来。此时乡长率领全体政府人员，卷腿捋胳臂动真格义务劳动，保护断桥工业开发区。那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平平整整的土地，但是山洪来了破坏了土地平整怎么办？乡长就和官员们挥汗如雨挖着大堑深壕。我真的想不通了，我恐怕真有什么毛病了。我现在站在哪里走在哪里，总是处于断桥断桥……总是有个叫作张仲远的人，蓦然回首……冷冷一瞥……
还是叙述已经赶到八哥山的李西瑶。
她走着看着问着查着。她感谢。她亢奋。她对王丰沈二虎说，老天爷不帮忙，你们放了我一马。有时候，逃脱就是胜利。过了这一关，九一九后期倒伏与抗逆技术对策，可以说无懈可击。一个月后，一片金黄。
整个工作分为两大项。一项是防止山洪倾泻冲击而建筑∧型堤。另一项是束棵。将撒播的小麦每尺见方束扎成宝塔形，这是李西瑶精心之作，塔形麦是团结行为集体力量，任豪雨浇泼，也不会弯腰倒地。这两项工作意义都重大。这是立体抗灾计划。完成好，八哥山小麦既不惧横冲的山洪又不怕劈头的暴雨。在站长不在现场的紧急情况下，李西瑶和沈二虎草签了一份合同，满足了突击劳动的村民们要求。
李西瑶亲自给∧型防洪堤划线定址了。
后来，好多人喟叹好多人唏嘘好多人追悔好多人痛忆的那件事，正是在这无人意识的历史时刻诞生了。那时一切都是安静的，有序的，和平的，那时李西瑶划线划到∧型的尖端。尖端只要向上三丈，就可以把侯孟平的坟划进防洪保护区内。是向上三丈还是不向上三丈，无论对于防洪意义还是工作量，都不存在什么问题。也可也不可——就是现状就是一切。李西瑶似乎非常简便轻松地向上划了三丈。她觉得九一九万无一失了，她准备赶回界岭了。不是为了于一强不是为了于一强不是为了于一强。而是——为了一片烟叶也比于一强重要。然而她内心明白，她已经解除了情绪的紧张亢奋。宽松与和平回归之后，道德感负债感也如期而归。她要加快赶回界岭的脚步了。
她和王丰沈二虎一一握手告别。她很快乐地讲着什么。她的滔滔不绝忽然受到阻滞，她感觉到一种阴凉。她问，王丰，你冷吗？加件衣服吧！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注意身体。她爱意殷勤地捡起脱在工地上的衣服帮他穿上。她发现，他的两条臂有些僵硬。
古语云，千里之堤，毁于蝼蚁之穴。人的身上，蝼蚁之穴也多如汗毛孔。李西瑶走后，一万只蝼蚁立即猛啃着王丰的心。什么防洪，干脆是护坟。什么保卫九一九，是精心护卫侯孟平。王丰认为这个女人实在高明聪明，她让心之爱处在∧型最尖端，这在力学上是最坚实点最安全点。
断桥农技站小麦技术员王丰，这时精力充沛回归往事回想追求李西瑶。一路坎坷一路荆棘一路风雨。他们的爱情依然浓厚地存在着天上阴云地上阴影。关键的时刻，爱情之路总是突然受阻于一座坟。他她那次差一点儿实质性作爱，她却看了看枯坟，迅即柔情枯萎蜜意凋零。这不能是现状。这应该摧毁应该逾越。
五千里远方，八千米高空，强大的孟加拉暖湿气流有如孟加拉虎正在凶猛东进。这股气流现在躲在八哥山的远处高处，紧张预谋阴险行动。它将以350毫米的降水量，残酷洗劫断桥大地。一个很快就会显示为非常重要的人物，正在面对着这样险情灾害。这个人似乎是为了一件很重很重的事误了很大很大的事。他似乎以过于狭窄的心胸迎接乱云翻滚的广阔天空。他正在想尽心思用尽心机，成立一个修正方案的理由，他决不得罪她，他对她必须有一个圆满的借口。
他一定要把那座坟划在∧型堤之外。
他很好地保护九一九，又附带顺便地冲毁掉一座坟，这将是什么？这就是爱情、事业双丰收。
王丰全部心思想着这件事，全部精力指挥着这样的施工。
而在麦地里，塔形束棵工作，正在悄悄地严重地变形，有几位农民，发现拦腰就便地用麦叶扎束，简单轻松多了。这几位发明家，成果很快推广。同样是束棵，省了捆束的龙须草得到的是争取了时间。这多好。西边山尖，已经可怕地挂上了一动不动的云带，抢完了试验基地再赢得时间照应别的庄稼地照应房前屋后的活儿，多好。
重要的是现场总指挥没干预没指正。农业技术员王丰这种默认，更加鼓舞了麦地里的农民。
在这场大暴雨后，王丰从泥眼里掏着扒着青青的麦穗，泣不成声。他说他没认可。他只是瞎了眼没看见乡巴佬在捣鬼。他的喉管哽来哽去也没说出，他那时一门心思在∧型尖上，他在心里反反复复与李西瑶对话，为一种理由和一种现状辩护。他甚至设想了李西瑶要发天大的火气。他能聪明地做到这是一次性火气。他承受她的猛烈燃烧，她也得承受一座坟的永远消失。这是他她的得与失。这是一块心病的共同医治。
王丰真的没想到，失去了九一九，失去了整个春天。
那场震撼八哥山的痛哭，对于李西瑶，应是在劫难逃命中注定。她跑在泥泞的地里，抠着一塌糊涂的青麦，为它们的夭折柔肠寸断。塔形束棵变成了拦腰一束，年轻的麦们束成了纤瘦束成了细腰，还怎么抵抗孟加拉虎？麦棵之冠由塔尖变成倒喇叭形，这样扩大面积承受银河倾倒，这是真正推井下石助纣为虐。麦变成了泥，麦们没有让山洪洗劫，麦们毙命于当头一击。∧型堤健康地存在，一座坟荡然无存，李西瑶不得不捶砸她自称的科学良心。
她在八哥山的泥泞里，逐渐加强着丑陋。她变成了一只土狗（蝼蛄）一条泥鳅。她寻找着九一九，寻找着散落在泥泞里侯孟平的白骨。她满身草屑、泥巴、青麦渣。她的脸，更是面色如土。她时跑时爬，失去了人的直立。
地边地中央，站着丢尽了一季收获的农民。他们提供试验的土地，他们背弃了祖宗背弃了传统背弃了庄稼的规矩，他们知道这是上苍的惩罚。一切归还泥土，满地空白。今年日子怎么过，呜咽在心灵深处，他们暴突的眼睛痉挛的面部，成为了永恒的化石。
李西瑶在这样的农民们伫立的土地上，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她感觉了自己沉痛的虚无和丧失的伪善。她弓着弓着，她一定要站起来，她要给乡亲们立正。
这时，阳光灿烂，暴雨洗刷后山林，清新洁净。八哥乌黑的翅膀驮着鲜亮，将近七八亩真正是塔形束棵小麦，直立茁壮，青葱碧绿，蓝宝石一样耀眼。几亩成功，当然不能成立科学上广义价值，当然又一次又一年失去了区试机会和推广理由。秋明井沈二虎似乎不懂得这些或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们耐心耐性耐劳地，在那么很小一块九一九新麦的漂亮残余里，排除着每一滴渍水。
李西瑶强烈地摇晃。她在摇镜头中，看见了一个好像名叫王丰的人慌乱地走来。为了避免记忆的困难和教训的维艰，她向那一小片新麦向残余的漂亮，懵懵懂懂东倒西歪，走着走着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