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沉月摆了桌酒席,桌上就只有荆裕和三儿。
沉月给三人的碗中添满了酒,把自己面前的酒碗举至胸口,然后慢慢站起来:“你们也算是来自天南海北,以前也都曾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如今聚在我这院子里同饮一壶酒,也算是一场难得的缘分。这第一杯,我便敬两位,今夜,不醉不归。”沉月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溢出来的酒液,裂开一个毫无防备的笑。
“时间过得真快,以前那个扎俩小辫儿的小姑娘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荆大叔看着沉月开始傻笑,脸上那道蜈蚣一般的疤就开始扭曲,看起来尤为可怖,但沉月知道,他胸膛里跳动的是颗多柔软的心,“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我还不是这样的糟老头子,你摸着我脸上的疤,安慰我说吹吹不疼,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濒死边缘,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死了,才看见这么可爱温暖的女娃娃。”
“那就是小时候,现在长成了个母夜叉。”三儿一边往嘴里塞着花生米,含糊不清地插嘴道。
“您现在也不是糟老头子。”沉月忽略了三儿的话,暖融融地目光在荆裕身上流转,波光闪动着点点温柔,“您是我见过最有气概的英雄。”
“我还小的时候就在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侠。”沉月言语间满是追忆:“直到那天看到你,即使狼狈不堪,但是一双眼睛也像狼一样锐利,整个人周围都带着一股子令人信服的气场,那时候我就在想啊,哦,原来大侠是这个样子。”
荆裕开始笑,畅怀的、开坏的、释怀的大笑。仿佛一瞬间过往的苦难都一瞬间烟消云散,现在能够这样的安宁,他又何须沉浸在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之中呢?
沉月和三儿也被这笑声感染,露出几分笑意。
“谢谢你站在我这边。”沉月突然又对着三儿,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三儿吃东西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你今天怎么娘们兮兮的。”
沉月一巴掌拍在三儿头上,瞪了他一眼道:“可真欠,好好跟你说话不听,非要找打。”
“本来就是,”三儿带着防备坐远了一些,狐疑地看了沉月几眼,“奇奇怪怪的,你莫不是摆什么鸿门宴吧。”
沉月朝他甩了个白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三儿认命地叹了口气,进食的动作慢了下来,“我寻思着我也不是那种见色忘友、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不站在你这边站在那边。”
“她啊,是那天边月,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能摘的。”三儿用手比划了一下天上的月亮,然后猛灌了一杯酒,低下头。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外面呼啸的风声,院子里灯火昏黄,倒是别样地温暖,这样的安宁总是很容易勾起人的脆弱。
细碎的哽咽声传来,沉月伸出手想拍拍三儿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又觉得这时候做什么都是打扰,于是蹲在那里,颇有些手足无措。
“你们别笑话我。”三儿突然冒出来一句带着羞恼的低吼,“我就哭这一次。”
沉月和荆裕对视一眼,想笑又都忍住了。
“我们没有笑话你。”
三儿颤抖着声音,闷声闷气地道:“我是真的挺喜欢她的,我以为她也是一样的。我也想过,我这样的人凭什么呢?可是她对我太好了,我忍不住去奢望了一下。想想也对,她喜欢的应该是英雄,而不是我这种……我这种老鼠……”
“好了,别胡说,什么老鼠……”
“对,就是老鼠……老板娘你知道吗,要不是差点饿死,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说什么神偷、侠盗,不都是贼吗?一辈子暗无天日见不得光。要是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暗影之手,是一个矮小丑陋的臭虫,他们恐怕再也不会去追捧什么侠盗了。”
他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讥诮、讽刺,他用尽言语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荒唐。
“这里的日子虽然寡淡了些,但是安稳,不用提心吊胆,也不用担惊受怕,这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好时光,所以我喜欢这里。也许有人觉得我是没有志气,但是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世界上,”三儿举起了酒杯,“所以,谢谢你,老板娘。”
三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脸上浮现一个傻笑。
沉月揉了揉自己发酸的鼻子,猛的拍了下他的头,“臭小子。”
“我可比你大。”三儿不服气地嚷嚷。
荆裕又开了壶酒,对着嘴倒了几大口,发出了爽快的嘶声,“这些年过得平平静静,明明在江湖中,却像是避开了所有的纷纷扰扰,这些都是老板娘给的,所以我们会一直站在老板娘这边,你不用担心。”
“对,六年前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倒我了。当时年轻气盛,闯了那么多祸,嘿嘿,还好有老板娘收留。”
沉月狠狠的闭了闭眼,把感动的泪意压下:“行了行了,今晚是吃饭又不是要你们表忠心,吃你们的吧!”眉间一阵发烫,这些就是沉月心心念念的人,这辈子,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看着交谈得尽兴地两人,沉月反复捏了几次拳头,尽管有些犹豫,但还是不得不把今天的目的说出来。
“今天呢,其实是场话别,现在楼兰正值风雨飘摇的时候,所以我打算以后就不再继续经营了,此后大家,各奔东西吧。”沉月一言落下,满室寂静。荆裕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酒意立马去了大半。
“娘的,哪儿有这么严重?这儿是我们的家,没了我们能去哪里?”三儿把筷子摔在桌上,满面怒容,酒杯被带翻在地,撒出一片潮湿。
“冷静一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啥可气的。”沉月脸上仍然带着笑,摆了摆手,黑沉沉的双眼扫过两人,“我已经跟陵游他们达成了合作,叫你们离开也只是为了免去我的后顾之忧,我们以后换个地方生活,你们先去安顿好,等事情一了解我就来找你们,放心,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荆裕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疑惑:“那总要给个理由吧。”听沉月说的一片轻松的样子,实际上她对楼兰的感情比谁都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要离开,怎么看,这件事都透露着不寻常的味道。
三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道:“我还是舍不得。”
荆裕脸上的惊异早已褪去,恢复了一脸从容,他缓缓地开口:“我是不会走的。”
“荆叔,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别这么倔……”
“那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正好,趁着这是水浑了,正好摸鱼,以前的账,该清的清、该算的算,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也是时候一一奉还了。”
荆裕一向浑圆的双眼此刻眯得狭长,眼神带着几分锐利,赤红慢慢爬上了他的双眼,他神情癫狂,被压抑在心中的怨恨充斥了整个胸膛,周围的气场也一瞬间失去往日的平和变得暴躁起来。
沉月复杂地看着荆裕,眼神中包含了许多东西,只有她见过荆裕最初落魄的样子,因为人心贪婪,所以一代豪侠,落得个狼狈逃窜、败走西北的下场,最重要的是,那一盆污水,就那么轻易地浇灭了他的功劳。
从那以后,他开始过自己的日子,不再尝试去做个好人。
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然而怎么可能呢,那些恶人还在世上,难道要他背着骂名去埋葬一生?不,荆裕不会愿意的,他有他的骄傲。
“对,荆叔说的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可这样,你想要的平静就一去不复返了。”
“你们都去了,留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沈霓,你还不死心?”沉月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三儿。
“这次不是,想想也挺不值当,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啊……去他娘的。”
“唉。”沉月满脸无奈,深深地叹息一声,这种时候还能有人陪在身边其实是一件幸事,至少她还不是孑然一身,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而且荆叔说的对,他要报仇,她总不能拦着他。
“好,不管以后我们要面临什么,风雨同舟,难道咱还不能平平安安回来不成?老娘偏不信这个邪。”沉月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吼了一句,然后捞起酒碗,仰头饮尽,酒碗被她狠狠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