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逃出来起,刘琬始终不离皇帝左右,一路不停地发出勤王令。可天下大乱,谁能顾得上这个十四五岁的皇帝呢?围绕在这个皇帝周围的,全是一些死脑筋的礼仪之臣罢了。没有办法,刘琬不得不求助于山贼强盗,以皇帝之令给他们免罪,以得到保护。强盗终究打不过叛军,一行人流落到早被烧成废墟的洛阳,经历了一场生平未见、再也不想重来的饥饿。一国之主只得吃野菜充饥,而大臣们单是饿死的就近半,更不用说战事和疾病了。就算这样,叛军仍要赶尽杀绝!想来,能活到现在,多亏了曹操的及时出现。曹操自然也是把朝廷这一众人当作工具,但给足了明面上的客气,让皇帝和大臣们远离了饿肚子的苦难。
刘琬的循规蹈矩从未改变。到了不惑之年,很多事情他不想看清,随波逐流就好;何况刚经历磨难,干瘪下去的面皮还没复原,全然一副老迈模样,这样的他只要活着就好。他明白,自己没有别的才华,只能凭着对宫廷礼仪的熟悉混口饭吃。在“任命”曹操为司空之后,孙家贡礼恰好到来,他便听曹操命令,和陈瑀一道,马不停蹄地赶往江东回礼。不得不说,想利用皇帝的门阀有很多;但也只有孙家把贡品、礼数做到极致,令刘琬情不自禁,心里生出些感动。
江东不同中原,这冬天没有雨,更没有雪,空气中却弥漫着渗入骨髓的湿气。刘琬不想久留,可受不住孙家客套,勉强歇息一日。这样一歇,他倒起了心思想留下。在他看来,孙家不只孙策英武非凡,各个兄弟都才华横溢,那名唤尚香的女子,其飒爽英姿更令人新奇。江东这块土地,比那许昌稳固得多。尤其是孙权,眼睛有神、高大挺拔,有大贵之相。但此行还有……算了,不必冒这样风险,自己这样的人,对孙家没有什么价值,还是回到曹操那儿去吧。执意拜别后,刘琬终于踏上了归程。
没两天,行进的马车骤地停下,着实把刘琬吓了一跳,身体的全部骨节瞬时挤在一起,咯咯作响,整个人蜷在坐位不知所措。“什么人?”卫兵在盘问。
“我是吴郡原太守许贡的门客,求见汉廷使者。”
啊,刘琬长舒一口气,不是强盗啊!他掀开帘布:“何事?”
“主人有密信相传。”来人呈上一个木匣,转身离开。看他那精干模样、走路带风,大概是许贡豢养的武士吧。
吩咐车夫起程后,刘琬满心狐疑地打开木匣。里面,确实有卷帛书;展开,却空无一字,白愣愣的。刘琬眼光一闪,已明白事情蹊跷。“这样事,曹司空早有盘算,何须你许贡费心?”刘琬心中暗作此想,并不打算管这闲事。马车缓缓向前,一个木匣被扔出,滚了几圈躺在路边……
孙府,入夜,一众家人被孙尚香唤来,聚在厅堂。五盏灯火把每个人的脸映得红通通,在墙上留下斜长的影子。大家没有一点声响,郑重非常;除了吴夫人,都不知何事,等着孙尚香的解释。
孙尚香走向孙策,脚步动摇着烛光,递上帛书,语气难得认真:“大哥,看一下这个。”
“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
“是谁?”
孙尚香回到座位:“许贡。他被大哥擒获后,虽被禁足,但一直在发动门客寻求机会,以期重掌吴郡。”
吴夫人补充道:“策儿,是我过于仁慈了,许贡应该除去的。如果这封密信到了曹操手中,曹操就有足够的理由召你去朝廷任职,顺势软禁。不过,那刘琬是聪明人,应该了解空白帛书的意思,不会多事。”
“母亲顾虑周全。”孙策拜谢,而后下了决定:“许贡如此行径,也给了除去他的理由。”
“不止这一桩。”是孙权的声音。自乌程平叛以来,他行事言语更加沉稳,凡事都习惯考量妥当:“大哥,吴郡太守本是朱伯伯代任。这次曹操故意留下陈瑀,任其为新太守。其中,当有一番深意。”
孙策点头称是,认真分析:“此事我已知悉。如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虽然远在江东,他仍然不放心,安插陈瑀监视。有内线来报,陈瑀这几天已经和严白虎那伙山贼勾搭上,作乱是早晚的事。”
“可他毕竟领了朝廷的任命,我们还不能动手。”吴夫人不忘提醒,怕孙策有过分举动。
“策儿明白。想来,曹操现在鞭长莫及,只是试探我们,不必过于忧虑,小心提防即可。那袁术倒是虎视眈眈。起初,我以替舅父报仇之名,请命征伐,袁术就有疑心,不愿相助,碍于情面最终只拨给我千余兵卒。如今,江东平定,我当然要领一方之主,断不会重回袁术帐下,决裂只在旦夕之间。各位都要做好大战的准备。”
“是!”
事已议完,满饮一杯,孙策终于想起了什么,看向孙尚香,眼中满满的赞赏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丫头,你是如何截了许贡的密信?”
“这个嘛……”孙尚香满脸得意,神采飞扬。她故意不答,装腔作势,捋了捋头发,细细地重新盘一遍。
见此场景,孙策知她又作古怪,满饮一杯后起身上前,笑着给孙尚香夹起菜:“为兄万分感谢。”
“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谢呢,夹菜不算啊。”孙尚香本身就快憋不住,兴奋得像说书先生一般滔滔不绝:原来,那些被淘汰掉的女卫,孙尚香并没有放手,一直命令李若曦和她们保持着联系。“魏腾事件”后,孙尚香与母亲商定,由李若曦和李老爷牵头,打造一个深入江东各商家、世族的信息网。李老爷觉得这样的事牵扯太大,本想推诿,终于碍不住李若曦苦苦相缠。此事进展顺利。吴夫人之前好心将无去处的女孩安排到各家各户做婢女,这些女孩自然极期听话。一张由孙尚香和吴夫人全权把控的暗网悄然而成。与孙策所布置大涨声望的明网不同,孙尚香能探听到各种不上台面的闺房密事、小道消息。毕竟,“英雄早惯血雨洗,夜来全怕枕头风”,而且也没有谁会注意偌偌作礼的婢女。这次,许贡的那位门客在吴县客栈休息时,恰好被一婢女留意。消息传到孙府,只费了半刻时间……孙策听完,十分满意,连声夸赞,大大方方地答应继续教导女卫操练。吴夫人见兄妹和气,皆为孙家拼力打算,自是十分欣慰,少了几分对未来的忧虑。
翌日,孙策一早便前往拘押许贡的宅院。本来,孙策依母亲意思,以怀柔之心,好生招待这些败军之将。可有些人的骨子里填满了贱生生的傲气,就是不肯为孙家效力。这许贡,还动了心思加害孙策,这当真碰到孙家的底线。面对孙策的敲打,许贡百般狡赖,看到自己写的帛书后,终于默不作声。
“知道为什么朝廷派陈瑀来顶替你吗?”
许贡瘫坐在地,摇头苦笑:“没用了,没用了。”这既是回答,也是自叹。
孙策不想多言,给左右侍卫使了个眼色,踱出房门。
陈瑀来后,吴郡官场貌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数月,大小管事、官员,或被裁退,或被换位,连被孙家重用的魏腾也自己申请,回到会稽任职。这吴郡不仅得来简单,换套班子也没人抵抗,陈瑀却不觉异常。他只当这是朝廷命令,孙家的不闻不问是理所应当,还认为自己已经在此地站稳了脚跟,也联系了足够的势力。那些被孙策打败,躲进深山的盗匪——严白虎、焦已、祖郎,都在等着一个人带他们重见天日。很明显,那个人就是自己!陈瑀尤其看重祖郎,此贼勇猛非常,听说孙策刚领兵时被他打败,差点丢了性命。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占全了,何愁大事不成?陈瑀心中莫名自负起来。曹操原本只是派陈瑀来监视孙家,万万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荒唐的胆色。
“大人,出大事了!”侍卫急奔入堂。
陈瑀打开帛书,掩不住内心狂喜:北边袁术拾得国玺,在寿春称帝,朝廷命天下兵马讨伐袁术,自己和孙策也名列其中。这正是陈瑀等待许久的机会。侍卫退下后,陈瑀打开密柜,取出一个布包置于桌上,打开,三十余枚印章乱糟糟的挨挤在一起……
孙府,孙策正在犹豫。他接到了朝廷命令,但他还想在江东多做耕耘,并不想此刻与袁术为敌。
“大哥,这有何难。我们只出兵,不出力就好了。”孙尚香无心出口。
孙策却如临大敌,庄重讲开:“我们孙家明面上也算受了袁术恩惠,不好贸然出击。曹操把陈瑀安插在这,我出战难保后方安全。但不去,又会落人口实。毕竟,汉廷不仅让我正式领任会稽太守,承袭父亲侯位,还应我要求,给了个明汉将军的头衔。如今有人要另立朝廷,我没有不讨伐的道理。哎,如果公谨在就好了!”
“策儿,我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