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瞧去,街角处有一座飞檐黛瓦的二层小楼,挂着“三客小栈”的招牌,门面不大,但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一望而知主人的勤快和严谨。
洪生领着李罡父女走进内堂,一个待客的伙计热情地接过行李,旋踵又面有难色道:“生哥还带了客人啊,只是最近生意火爆,已经没有房间了唉。”
“看看有没有客人能匀出一间房,实在不行的话,可以让我和李大叔挤一挤,李姑娘和婆婆住一块儿。”听到洪生如是说,伙计应了句“好嘞”,自往后面打点去了。
不大会儿,就从里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帘掀起,闪出张老妇人的脸,这便是洪生口中年过花甲的伊婆婆。岁月如刀,在她的身上雕刻时光,留下了饱经沧桑的痕迹。但跟洪生一样,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就连眼角的那些鱼尾纹似乎都变淡了,充满对生活的乐天知命。
乍见紫琼,伊婆婆宛若看到了稀世珍宝,略为佝偻的腰板一下子挺直了,精神也更显矍铄,竟然不管洪生,径直走近前捧起紫琼的手,摩挲叹道:“这丫头真好,真好。”
伊婆婆的双手温暖幼滑,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称,让紫琼讶异之余,又感到非常舒服受用。换成其他陌生人如此热络,可能会觉得很不自在,偏偏她是洪生的婆婆,不但没有任何局促,反而如同遇上了久别的亲戚,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哎呀,你的衣服还湿着哪,来来来,赶紧跟婆婆进去换了它。”紫琼还未张嘴答话,就被搂在怀里一把带走了。
堂内只剩下洪生和李罡,他不好意思地对李罡道:“李大叔别见怪,婆婆平日待客人不是这样的,今天有点,啊,有点格外殷勤。”
李罡笑而不语,他也是一般心思,不过男子汉间没那么多婆婆妈妈而已。
趁此机会,洪生也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二人稍息之后,便听见嘻嘻哈哈的谈笑声远远传来,才半晌儿工夫,紫琼就和伊婆婆完全混熟了。
门帘再度掀起,洪生和李罡顿觉眼前大亮,一个俏生生的土家女突现在那里。如果说曲比阿多是秀气大方的土家成熟美女,那刻下的这位,则是稚气未脱,于娇媚中带几分英姿的土家美少女。换了一套民族风情服饰的紫琼,毫无违和感,果然样靓身材正,穿什么衣服都合适。
“哈哈哈,傻小子还愣着干嘛,你先陪李大叔父女聊聊天,我去厨房给大家弄点吃的。”伊婆婆跟李罡打过招呼,丢下这些话给洪生,又喜孜孜地忙活去也。
“李姑娘,婆婆没说什么让你为难的话吧……”洪生颇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
“婆婆很好啊,你以为她会说什么?”紫琼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洪生带点狼狈地连连摆手:“哦,哦,没有就最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飞鱼小哥哥,你怎么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紫琼一脸茫然不知的样子,有意无意道,“你是不是想多了。”
“这……”洪生面色微红,再也接不下去了。
李罡瞧着两小儿拌嘴,紫琼明显占了上风,洪生后面难以为继,替他出头道:“琼儿别闹了,你洪大哥也是一片好心,为你着想而已。”
“爹爹,怎么连你都这么说?”紫琼嘟着个小嘴,不解风情道,“你们今天太奇怪了。”
这女儿,平时看着聪明伶俐,唯独对男女之事反应迟钝,李罡亦拿她没办法。
好在伊婆婆及时出现,打破了三人间尬聊的气氛,她手上端着一个大盘子,摆放着几只小碗和瓶碟。碗里装的,不就是貌似米豆腐的东西么,不过形状似乎不太对,并非街边看见的那种四方小块,而是中间鼓鼓,两头尖尖,扁球状的颗粒。
“这叫虾米豆腐。”洪生接过盘子置于桌上,给李罡父女介绍道,“是婆婆独创的一种米豆腐,味道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有意思,紫琼围拢来仔细观察那些虾球样的米豆腐。照洪生所说,伊婆婆别出心裁地设计了特殊模具,可以挤压出长条状的米豆腐,形似河虾,故名虾米豆腐。这样做出来的米豆腐,口感更加爽滑且有弹性,一经推出便风靡王村,成为南来北往的过客最喜欢光顾的小吃。
“丫头,你要吃甜的,还是咸的?”伊婆婆指着碗碟,抛出了一个经典的问题。
“甜的佐料有西域的胡麻、葡萄干,源于吐蕃的雪乳,本地的枇杷、香瓜、糖桂花。咸的佐料则是新鲜葱蒜和自家腌制的酸豇豆、嫩姜、藠头,以及油盐酱醋。”洪生不带喘地说出了以上内容,唬得紫琼一愣一愣的,不过小吃罢了,怎么排出了近乎九大簋的阵仗?殊不知伊婆婆早就把李氏父女当成了贵宾,各种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如果想要尝尝更刺激的味道,可以试试加一点婆婆独门秘制的木姜子油。”伊婆婆拿起一个小瓶说道。其时辣椒尚未传入中土,所以各地用以调出辣味的佐料不尽相同,而溪州当地的木姜子,就是一种味道辛辣的特产。
李罡只选了一碗咸的,剩下的两甜一咸洪生让紫琼去挑,“咸甜我全都要。”紫琼大大咧咧地取了两碗,她的肚子也的确是有些饿了。
正式开动了,先吃咸的米豆腐。碗里有几颗白色卵球形状的东西,叫做蕌头,紫琼以前从未见过,她用匙子盛了一颗放进嘴里咀嚼,嘎嘣脆,咸淡适中还带有丝丝酸甜,令到舌底生津唇齿留香啊。然后再尝尝虾米豆腐,正如洪生所说,爽滑弹牙妙不可言。
旁边的李罡同样连声拍案叫绝,他最爱嫩姜,伊婆婆精选本地所产紫云姜,泡制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入口清脆毫无渣滓,是难得的上品仔姜。
酸豇豆亦得到了父女两人的一致好评,这三道辅菜简直让味蕾的大门洞开,食欲刷地就上来了。紫琼吃得豪气,虾米豆腐本来也容易吞咽,“嗖嗖嗖”没几下工夫,就吃掉大半碗。
伊婆婆坐在邻桌,见了笑道:“慢慢吃,小心别噎着,要不要试试婆婆的木姜子油?”
紫琼初食美味,哪有不尝鲜的道理,按照伊婆婆的指引,倒了两三滴木姜子油进去拌匀,闻着就有一股刺鼻的独特香气,吃在嘴里的感受莫可名状,就像混合了苦、麻、辣、鲜等诸多元素,再次提升了味觉的层次。这是种也许一试难忘,会让人上瘾的调料。
一碗告罄,伊婆婆向她建议:“木姜子的风味比较霸道,你吃甜米豆腐前,先喝杯水漱漱口吧。”
这是行家的经验之谈,紫琼自当遵从,借着喝水的机会,把嘴里辛辣的劲道缓解一番,准备对第二碗发起冲击。
甜米豆腐的佐料,看起来就各种高大上。被称为“雪乳”的浇头,明亮细腻,如绸缎般顺滑,散发着阵阵扑鼻的奶香,清新四溢。据说这雪乳的发明,跟当年文成公主进吐蕃和亲有关,一如得到了神灵的加持,光洁似玉,白皙胜雪。尤为动人的是,若以勺子舀起未完全凝固的乳液,半倾半斜间欲滴还连,犹如一线冰凌倒挂,教人珍惜怜爱,不忍卒食。
紫琼忽然鼻子发酸,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小时候每逢夏季时节,母亲都会用酥油乳酪等奶制品做成酥山,在冰窖中冷藏过后,拿出来给家人清凉解暑。那情形与这雪乳何其相似,难怪一见面就有某种熟悉的感觉,正是唤醒了她记忆深处关于妈妈的片段。
几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紫琼边吃边哭,甜在嘴里,苦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