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说好了是来这宫里吃喝玩乐,享受享受荣华的,于是她便果然留在这清晖堂内,拉着一众小宫女们陪自己玩耍戏球,将个红彤彤缀满彩色丝绦的绣球儿抛得一丈来高,好似将那些琐事国事,皇位大事,如这绣球儿一般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徒留着紫宸殿内几位皇亲国戚,辅国大臣们吵成一锅乱粥。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岂有此理,怎能将家国大事托付于一个……一个在腌臜之地里长大的女娃娃?”那行略司司丞苏如敬气得连话也说不利索,直捏着手中芴板浑身发抖。
“苏大人此言差矣,我大景国向来不似那些未开化的蛮荒夷国,无论男儿女儿一概是平等视之,更何况当年轩宗、明宗,都是在如今澈公主这个年龄继位的,有何不妥之说?”御台军首领秦时飞凛着一双飞刀般的浓眉,声音洪亮犹如龙吟虎啸,他如此高声一质问,苏如敬那半百老头儿顿时气焰减了一半,反倒不如他身后的镇远侯杨夫人。
“秦将军此话倒也不错,可澈公主到底不是在宫中养大,对朝政之事更是一无所知,如何能继承大统?”
众人之间,明如镜怀里抱着拂尘,本沉默了许久,此时突然开口道:“这点不劳两位苏大人操心,公主殿下自有恭顺太妃从旁教导指引,太妃娘娘虽已外嫁,但却是明宗帝一母同胞之亲妹,德高望重,便是先皇在位时也要礼让三分。如今太妃娘娘已有明旨,澈公主乃明宗帝唯一血脉,唯有她才可堪当皇位之正统,诸位大人应尽心协理朝政,辅佐新皇登基,方乃国之栋梁所为。”
明如镜本为内廷监总管,虽为太监,但身上也领着三品官职,且他从前侍奉于恭顺太妃之前,日日来往于达官贵人之间,地位远超过寻常三品。他一发话,其他人也不敢明言反驳,唯有苏如敬撇嘴道:“就算太妃娘娘下了明旨,那也不过是一家之言,难免有失偏颇,依老夫看,不若再等等容王殿下的旨意吧。”
秦时飞一介武人,论嘴上功夫自是不及苏家父子等一众文臣,便气得吹胡子瞪脸,一把揪住苏如敬衣领道:“苏如敬你这老匹夫,你效忠的究竟是朝廷,还是你们苏家?!”
“老夫乃三朝元老,你竟敢……竟敢如此污蔑老夫!”苏如敬哪里受的了这般对待,竟直接将手中芴板朝秦时飞头上砸过去。
“啊?你竟然袭击当朝武将!”秦时飞摸了一把红肿的额头,揪住苏如敬几乎要老拳伺候。
“你,你放开我父亲!”
“那可是先太子留下的唯一骨肉,你个老匹夫居然三分四次地口出狂言!”
“秦大人,冷静啊!!”
“老夫乃三朝元老!便是先太子在世也不敢把老夫怎么样!”
“苏大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一时间,紫宸殿上的红衣文臣与紫袍武将们竟闹哄哄地撕扯成一团,犹如街口菜市场一般嘈乱。庞夫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便吓得脸色青白,哆嗦着只想寻个没人瞧见的时机偷摸溜出去,却恰好迎头撞在一堵肉墙上。那肉墙正是一虎背熊腰的侍卫,他只瞪了庞夫人一眼,便将庞夫人吓得立刻跌坐在地上。苏宏瞧见那侍卫,立刻拉扯住苏如敬的衣袖,低声道:“爹,是容王殿下的侍卫展槐。”
苏如敬立刻收敛了声势,理正衣襟。展槐道:“容王殿下说了,公主殿下是先太子的唯一血脉,如今既已回宫,自然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那苏如今先是百般赞同似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皱起眉毛,眨了眨眼,望向展槐:“还有呢?”
展槐道:“没了,容王殿下就说了这些。”
“什么,容王殿下他……他当真只说了这些?”
明如镜这时笑道:“既然容王殿下也没有异议,不如诸位都放下成见,一同商议登基大典之事,可好?”
苏如敬仍想发作,但看殿上众臣听闻容王之言,均不愿再出头争执此事,唯有作罢。
至诸事商议完成,朝中众臣散去,苏如敬与苏宏一同走在出宫的路上,依旧对今日之事耿耿于怀,忍不住骂道:“哼,眼看好事就要到了,这……这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
苏宏劝道:“爹,不是儿子说您,您今天也太莽撞了……那秦时飞是什么人?他可是御台军首领,明宗御赐的镇国一品将军,您怎么能和他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呢?”
“哼,秦时飞不过是一介武夫,他今天得罪了我,回头我参到法略司去,再找府上客卿编撺他一番,他能怎么样?法略司、行略司、序略司,这三司六部里哪个不是咱们苏家的人,什么秦时飞公主澈,老夫拿捏他们,还不像捏死一只蚂……”
苏如敬话说到一半,突然一只绣球迎面飞来,直直砸在他的脸上。
“爹?!!”
“哎哟,老夫……老夫的鼻子!”苏如敬伸手一抹,见掌心隐隐有一丝血迹,立刻抬头大骂道:“是谁!是谁胆敢如此无礼!”
成澈笑嘻嘻地从宫墙后面跑出来,捡起地上的绣球。“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这绣球不长眼睛,砸疼你们了吧?”
苏宏指着她骂道:“你是哪个宫里的黄毛丫头?竟敢伤我父亲!”
“公主殿下,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这时,恰逢有小宫女从墙内追赶出来,苏宏与苏如敬听了,愣愣地对视一番,这才手忙脚乱地跪下身子。
“臣……臣苏宏,参见公主殿下!”
“老臣苏如敬,参……参见公主……”
成澈却抱着绣球转过身去,像是没听见没瞧见他们二人一般,只是自顾自地抱怨道:
“唉,在这宫里真是好无聊哦,连个陪我蹴鞠的人都没有,还不如外面那‘七十二间’呢……要不,你们两个起来陪我玩吧!”
“呃,这……这,臣……臣不会……”苏宏连忙推辞道。
“那你来?”说着,她便伸手要拉苏如敬。
“殿下,家父年事已高!”
成澈不满意地嘟囔道:“既然你们两个都不愿意陪我,那我就自己踢咯。”说罢,她抱着绣球往回走了三步,随后将绣球高高向空中一抛,瞄准了苏宏的脑袋飞起脚来狠狠一踢。苏宏闭上了眼睛,已做足了面上挂彩的准备,忽听见“啪”的一声,却久久再无其他动静,睁开眼一瞧,原是那绣球已被人一把抓在了手里。
成澈对这人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不过二十岁出头,却满身贵气,衣决翩翩描龙绣凤,腰间玉饰润泽生光,容貌更是如清风霁月,让人一见忘忧。
只不过成澈是在何处长大?她可是在最不缺美男子的男闾中成年。饶是那苏如敬像见到救命恩人一般地喊了一声“容王”,成澈也不过是在心中想:哦,原来此人就是当年的苏寰,如今出落得这番仪表,倒也果真没有违逆他老祖宗的夙愿了。
容王看了她一眼,端着手中绣球道:“原来公主早已回到宫中,时隔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成澈却是笑得没心没肺:“都好,都好,只要天天能有得吃、有得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好。”
听见这话,苏宏脸上未免露出鄙夷之色,容王却看着手中绣球,笑道:“登基大典在即,殿下还成日玩闹,未免引得朝中不满。臣恰好要去尚典所一趟,不若殿下随臣共同前往,一起商讨典礼要事。”
成澈没意思地摆手道:“对着一群老头子老婆子,枯燥乏味死了,我才不去呢。”
“殿下……难道就一点也不关心朝中政事?”
“这有什么好关心的?明公公说了,朝堂里面的事情,太妃祖母都会替我摆平的。你把绣球还给我。”成澈却十分蛮横地向他摊出一只白玉似的小手。
“殿下成日沉迷于这等玩乐之事,实非正道。”容王的一双眼睛就像御花园镜湖里的湖水一样,虽然泛着好看的粼粼波光,却暗不见底,深不可测。他并未将绣球归还,而是抬起眼睛看向成澈,目光似有着能洞穿人心的锐利,似乎能透过成澈的眼睛一眼望进她心底。
“把绣球还给我。”成澈仍作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娇蛮模样,努力使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澄澈。
容王与她对峙了半晌,脸上终是展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他扶着宽袖,将绣球递回给了成澈。
“既然殿下无心国事,不如由微臣来为殿下分忧,如何?”
成澈心满意足地抱着绣球,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好呀,我之前在民间的时候,他们都称赞你品德好,有才华,若是以后有你帮我,我就可以更放心的玩乐啦!对了,刚才你不是说你还要去忙吗,你快去吧,我还要和她们继续踢球呢。”
“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容王拱手行礼完毕,便带着苏如敬、苏宏父子一同离去了。临别之时,他行过宫墙旁,隔着镂空的窗格,意味深长地望着成澈的背影。熟不知成澈亦怀抱着绣球,脸上藏着深不可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