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父亲那代人,很少有独生子,阿蛮父亲就是,母亲棉花又是个孤女,所以阿蛮家几乎没有亲戚,新年阿蛮不用到处拜年。
红杏倒是有娘家亲戚,可有不如无,加上乍逢惨变,红杏懒得走动,只想趁着春运,实实在在跑车挣钱。
谁知红杏不回娘家,她爸反倒主动跑来月亮湾找她。
红杏她爸对红杏跑车应该有所耳闻,不然不可能问到棉花家。
新年大吉,上门是客,棉花少不得好生招待。
中午阿蛮经过村口,让红杏回来拿饭。红杏看到她爸大老爷一般坐在正堂,惊得合不拢嘴。当时棉花陪坐在一侧,客气地给大老爷倒酒夹菜,而大老爷一副心安理得坦然受之的神态,让红杏恨不能找个门缝把自己藏起来。无奈车停在马路边,乘客们都在等着,棉花也催她不要误了正事,红杏只得匆匆拎了饭盒就走。
红杏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天黑归来,进屋不见她爸,才总算松了口气。回头拉住棉花的手,还没开口,已是无尽歉意在心头,好像棉花代她受了莫大的过。
阿蛮是见过红杏父亲的,对这人没半点好感,却没料到红杏反应会这么大。
棉花陪了红杏父亲半天,没察觉有什么不妥,认为红杏反应有点夸张,安慰地冲红杏笑笑,以示她父亲没给自己添麻烦。
红杏无心吃饭,主动给红红喂饭,让棉花详细说说她爸爸到来后的事。
红杏要求,棉花也没啥要瞒的,只是觉得红杏的反应有些夸张。
总的来说,红杏她爸来访分三部分:刚来时客套,午饭时候追忆往昔感叹养儿不易,酒足饭饱后感慨人生艰难,亲人之间理应相扶相持。
棉花公允评价道:“你爸爸说话和气,条理清楚,看上去通情达理,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怎么你······”
跟棉花太熟了,红杏没拿自己当外人,听棉花如是评价,红杏禁不住冷笑。
阿蛮对红杏心结未解,成见尤在,却也不认为她会毫无缘由地如此。想来她们家也有本难念的经。
果然,红杏问:“他下午几时走的?”
棉花想了想说:“四点多吧。”
“吃过饭了还赖到四点,我又不在家,你们又不熟,也不觉得臊。”红杏用的是陈述语气,显得对父亲的行为并不意外,倒是因之而害臊的情绪更多。
这话棉花没法接。
红杏盯着棉花,疑惑地问:“那婶子是怎么打发他走的?”
棉花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向阿蛮投来求救的眼神。阿蛮看她这样,就知有事。
棉花嗫嚅着,说:“你爸爸感叹生活艰难,养儿不易,我听了也忍不住心酸,想着大正月的见你没去给他拜年,他就大老远跑来看你,又这样说,肯定是有什么难处······”
“他跟婶子要钱了?”红杏声音瞬间提高八度。
棉花被吓了一跳,连忙否定:“没没没,他没要······是我主动要给的。”
“······”阿蛮无语。
红杏反应快,忙问:“婶子怎么会想着给他钱?给了多少?”
棉花连连被问,越想越是气闷,不禁微愠反问:“他感叹生活艰难,肯定是不顺心才会有这样的感叹,那你做女儿的,给他点钱花有什么不对嘛?”
“啊?等会,我给他点钱花,他怎么知道我有钱在婶子这里的?究竟给了多少嘛?”
阿蛮也顺着红杏的目光,望向棉花。
“本来我是想给两百的,可他说,他说······”
棉花回想,也感觉到味儿不对,偏偏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说什么?”红杏和阿蛮异口同声的问。
“他说我们养儿养女,只巴望儿女幸福,哪里图他们什么来。前两年事儿顺,千把块钱随时都有,女儿不孝敬个五六百,我不要,她也不好意思出手······他这样说,我哪好说给两百,可话已经提起了,我只得说现在手里多了没有,要不嫌少,先支四百块过去用着······唉,他还是通情达理的,四百块他明显看不上,可我给他,他还是客气地收着,感念的话说了一堆,生怕羞惭到我。”
棉花的话刚开始还对头,说到后面,又莫名其妙地在替那人说话。
阿蛮在一边听着,忍不住心中惊讶。那人跟棉花闲聊半天,又明知红杏跟自己跑车,不知道红杏有钱在这里,那才奇怪。这一来看,前面的暖场和感慨,不过是后面的铺垫,就像是钓鱼打窝。
红杏知道结果,反倒不急了,目光也变得清冷。如同平时闲聊一般,细问她爸到来后的详情。
于是棉花一点点的,将红杏她爸来访的三大部分,做了细致的拓展。
刚到来时,客套暖场,这个不必细述,从棉花到此时还为他说好话,可见红杏她爸场子暖得多成功。
气氛融洽之后,红杏她爸开始了解红杏的近况,主要内容有:丧事收的礼金剩下多少,拖拉机卖了多少钱,跟阿蛮跑车怎么分钱······农村人的家长里短,十有八九都是算计柴米油盐,这样问并没什么不妥。
到中午喝酒吃饭,跟棉花大谈养儿不易。这一点棉花太有感触,红杏她爸动情的言词,感动得棉花几乎下泪······
棉花边回想边叙述,不知不觉已是声情并茂。
见棉花至此都没觉得红杏她爸不妥,阿蛮已经意识到这人有多么不妥。后面如何发展,棉花不说,阿蛮也大致能够想到。
这样一个谈吐不凡、通情达理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父亲,何以会令红杏有这种态度?阿蛮没有父亲,想不明白。
红杏用不带半点情绪波动的语气问:“那他对红红怎么样?”
“很温和,很亲近啊。”棉花回答。
“他对谁都这样。”红杏语气依旧清冷,“我们家出了这么多事,他有问过我有钱用吗?有想过红红和我都需要照顾吗?他今年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我们家家破人亡了,他有为我们做过什么吗?”
红杏的话里说不尽的心灰意冷:“婶啊,他就是说得好听······”
棉花和阿蛮听得怔怔无言。
“家里没饭吃,他什么都没做;妈妈过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我受苦受欺侮,他什么都没做······他这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找理由把一切都解释得合情合理。”
红杏的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低声问:“知道我妈妈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