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讲了一件这样的往事:
大概十二年前,那时候很多人家都还吃不饱,红杏父亲不甘于守着家里一亩三分地,成日不着家,却又没挣回什么,直把家里婆娘儿女饿得嗷嗷叫。别说想肉吃,锅里寻常连个油花都找不到。
有一日,村里一户人家的猪掉进窖眼里摔残了,宰杀后给每家送了半斤肉。红杏娘将肉蒸得烂熟,等男人回家来吃。红杏姐弟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肉,闻着满屋肉香,口水流了一大碗。
弟弟小不懂事,趁妈妈没留意,伸手抓了一块,被妈妈逮住,将手背揪得青痛。小家伙哭得鼻涕泡爆了好几个,也没等到爸爸回来,就嚷嚷着要拉屎。
妈妈拎着弟弟去茅房,临走时警告红杏,闺女家家的,要敢偷嘴就打掉你的牙,安心等着,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红杏趴在桌上,盯着香肉,无法安心,却也只得等着。
因为又饿又馋,眼中除了肉心无旁鹜,手肘顶到饭碗,碗砸落在地,碗里的小半碗干饭落于尘土。
这是为着配肉吃,而特意煮干饭。红杏心疼地蹲在地上捡饭粒,这时候,她爸爸回来了。
她爸手里拎着半盐水瓶子烧酒,看到桌上有肉,顿时酒兴大发,往桌上一坐,就要喝酒吃肉。
红杏想说妈妈还没回来呢。话没出口就被爸爸喝住,爸爸义正词严,大义凛然地批评红杏,女孩子家家的,打破碗不惜物,不爱惜粮食,好吃懒做不懂勤俭持家,将来许了人家也会丢尽娘家脸面······
红杏爸爸声威色厉,批评的都是大道理,可再大的道理再盛的声威也抵不过一口香喷喷的肉,红杏愤怒地说,妈妈还没回来呢!
“我不知道你妈妈没回来?我不会给她留?年纪不大,名堂不小,爸爸说你两句还敢顶嘴!”
红杏爸爸既得势又占理,吼声比红杏凶多了。
红杏爸爸原本可能只想先尝两口过过嘴瘾,只是架不住肉太香,尝了两口又两口,半斤肉本就没有几口······
眼瞅着碗里肉见了底,小红杏也不犟嘴了,大颗的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流。
爸爸说:“好了不哭不哭,知道错了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最后一块精肉,给红杏尝尝······”
红杏妈妈抱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回来时,哄儿子说爸爸肯定会把最肥那块肉给儿子吃,儿子不哭,妈妈做主先许给你了。
小家伙满心欢喜,回家看到碗底只剩几个油花花了,顿时哭得撕心裂肺。
红杏妈妈没哭,红杏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也没像往常那样跟爸爸打架。红杏爸爸看着婆娘这情状,嘿嘿笑着说:“你们没吃吗?我还以为你吃过了都是给我留的······没得事没得事,明天一早我去割两斤,咱一家人吃个饱。”
红杏妈妈看都没看他一眼,拎起嚎啕大哭的小儿子,啪地就是一个响耳光!
红杏弟弟还在不会自己擦屁股的年纪,被这耳光抽得几乎背过气去。
红杏爸爸不敢做声,找了个由头又出门去了。
当天晚上,红杏妈结了根草绳,吊死在堂屋门后头。
······
阿蛮进到棉花屋里,看红杏在棉花床上睡得正香,差点不忍心叫醒她。
人不可能为半斤肉寻死,情绪爆发肯定是长久堆叠积累的结果。肯定有太多事,太多的理由······只是红杏没有讲。
昨夜红杏聊起家丑,忍不住问棉花要酒喝,酒越喝越多,故事越说越长。阿蛮听到不忍听,可能从来没机会跟人说起这些事,红杏禁不住越说越多。
到后来,红红睡了,棉花眼睛红了,阿蛮默默无声了,红杏喝完最后一口酒,讲了上面那件往事。
红杏喝醉了,语气无比平静,时不时地傻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当时阿蛮暗下决心,以后要对红杏好一点,不论以前发生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毕竟军哥和老皮都已经不在了。
对红杏好,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还得赶紧挣钱。阿蛮拍响床沿,大声喊:“起床了喂,挣钱去咯!”
红杏被惊醒,睁眼看到阿蛮作怪,笑骂:“你要死啊,吓我一大跳。”
“还睡啊你,你女儿都起来半天了,今天起码少跑一个来回。”阿蛮笑哈哈退出来,给红杏留出收拾时间。
跑车很辛苦,红杏招呼乘客,比阿蛮更累。所以阿蛮让红杏久睡了许久,但乡下人没那么娇气,该干活的时候,谁也不会赖干怕湿。
红杏与阿蛮相处日久,早就摸透了阿蛮的性子。那夜喝酒聊天之后,阿蛮态度稍有转变,红杏立时便感受到了,连日劳苦仿佛瞬间一扫而空,眉宇间洋溢着明媚的喜气。
心态的转变又从另一面积极影响红杏的言行,红杏又穿上了颜色鲜艳的漂亮衣裳,修眉饰眼,淡涂匀抹,仿佛冬雪消融春回大地一般,转眼之间又焕发出惊人的美丽。
只是这样一来,阿蛮的日子变得不自在了。红杏像是回到了过去,时不时地过分的亲昵一下,闹得阿蛮红了脸,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阿蛮知道红杏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难堪,捉弄自己好像让她格外快乐。不明白为什么,红杏跟她亲弟弟并不亲近,红杏对自己和阿成,比对她亲弟弟还要亲近些。阿蛮知道红杏对自己从来没有恶意,也就由得她。
有时候阿蛮也会恼火,但红杏总能及时发觉,见好就收,让阿蛮有火也发不出来,这样更叫红杏快活。阿蛮见她开心,最终往往也会绷不住笑起来。
冬雪化尽,阳光出来,马路干爽起来,阿蛮在正月初八这天决定终止拉客。这让红杏很不情愿,直到阿蛮答应带她和红红上街玩耍,才不情不愿地同意。
得知阿蛮休整在家,发小们都往阿蛮家聚拢,刚开始是一两个,到下午时,打牌已经能凑三桌。棉花为大家准备了许多瓜子花生糖果,还有甜酒,一屋子人嬉笑怒骂,吃吃喝喝,好不开心。
桃花正好回娘家小住,还带着她男人。桃花男人阿蛮见过,斯斯文文的,见了谁都笑,很客气。阿蛮家热闹,桃花喜欢窝在这边烤火,她男人自然也不离左右。
桃花男人比红杏还年长一点,凑在桃花这群发小里不免有些打眼。他自己也知道,生怕大家嫌他,于是更加客气有礼,桃花让他叫人他就叫人,见谁都派烟。
阿蛮班主任是桃花的公公,阿蛮不想班主任知道自己跟桃花是发小,桃花男人可能被桃花嘱咐过。阿蛮不抽烟,他就过段时间向阿蛮保证一句:“放心,你班主任不知道你跟桃花认得。”惹得大家笑了几次,才止住。
所有发小中,桃花是最早有孩子的。虽然孩子离出生还早,桃花一家却已经无比期待,看小两口这般情态,阿蛮打心眼里为她开心。
这期间,两个在外务工近两年的发小问起阿成:“阿成也去南城了?怎么没联系过我们?这小子。”
“刚去还没安顿好吧,再说你也没留个电话,鬼知道怎么联系你!”阿蛮掩饰着心里的郁闷,把问题给顶了回去。
“知道他在哪个厂吗?要是离得不远,放假我找阿成玩去。”
“南城很小吗?随便说个厂你就知道?”阿蛮没好气地又顶一句,不耐烦地说,“等着吧,开春后他给我打电话,我问清楚了告诉你。回头给我写个联系方式,到时我让他联系你。”
开春之后······不论怎样,总该往家里回个音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