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那些过往
向晓北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随意找了间小店,点了一碗馄饨。她匆匆吃完,便走向了最近的公交站台。
江城一品。
向晓北看着219号线的最后一站,冷冷一笑。
中午她给向建宏打个了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她说:“钱花完了。”
“好,晓北你住哪里?爸爸晚上去看看你,顺便把生活费给你带过来。”
向晓北皱了眉,“不是说好了吗。我不管打扰你和那个女人的生活。你也别打扰我!晚上我去找你。”
“唉,”男人的声音有些无奈,他低着语气说,“好吧。晚上我不应酬,会提早在家里等你,你早点回家里吃晚饭。”
挂完电话,向晓北在原地站了几秒,才叹了口气走开。
说实话,如果有选择,她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向建宏——她的父亲。
这个曾经疼爱她十年的人,曾经是自己最信任、最依恋的长辈。可现在,却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向晓北有时候会无法把眼前日渐衰老、身体虚胖,在她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暴发户,和记忆中高大宽厚、亲昵地捏着自己小脸大笑的父亲,重叠在一起。同一个人在她的心里,因为不同的回忆而分裂。
说实话,向建宏对她还是错的。
在没有那个女人之前,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虽然这个家并不富裕,房子小小的,玩具也很少,可是她拥有爸爸妈妈全部的爱,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可向建宏并不满足这样的生活。
在事业上,向建宏是个有头脑、有胆识的男人。
八年前,当所有人把铁饭碗当宝贝时,在陈北燕的支持下,他毅然辞职,跟几个朋友合伙做起了建材生意。那几年,江城的房地产市场正值复苏,向建宏是做早做建材的那一批人。很快,他们就想办法拉了几个大工程,从这以后,向建宏的生意就越做越大。
家里换了好车,搬了大房子,向晓北开始有了许多漂亮、昂贵的新衣服、新玩具。向建宏还打算初中就把向晓北转到市里的私立学校中学念书,以后有机会就送她出国。
向晓北的妈妈陈北燕是一位,她学的是师范专业,嫁到江城后为了方便照顾家庭,就在向南小学当了体育老师。向晓北从小身体很弱,陈北燕想让她报了个兴趣班学体育,又觉得女孩子学跆拳道能防身,就让她去学跆拳道了。向晓北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喜欢唱歌跳舞这种文艺活动,对跆拳道慢慢也开妈有了兴趣便一路坚持了下来。她练得不错,又有点天份,家里条件好了,陈北燕就干脆请了位跆拳道运动员来家里教她,打算培养她这个特长,万一成绩差点儿高考还能加分。
在大家眼里,向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可是,向晓北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快乐。她见到向建宏次数越来越少了,起初说是忙,后来每次他回家,不是醉熏熏、就是在跟陈北燕吵架。吵守架就然后摔门而出整夜不回,留下陈北燕一个人在房里饮泣。
渐渐,家里似乎有了一个秘密。陈北燕和向建宏以为向晓北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小心地在她面前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向晓北也配合着他们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种平静,终归是比天天哭闹争吵要好一些。向晓北更加地努力学习、努力训练,她想只要她乖乖的,爸爸或许就会常常回家,对妈妈好一点。
向晓北曾在许多个生日里许下同一个人愿望——她不要这些好看的衣服、不要这间冷冰冰的大房子,她想搬回机械厂的旧房子里,爸爸继续回到厂里做一个普通的工程师。每天放学她回到家里,可以看到爸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炒菜,小小的房子里飘满了饭菜的香气和他们谈天说笑的声音。
这种伪装的日子总于在一个傍晚结束。一个女人,打破了这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
那是向晓北第一次见到洛海燕。
那天放学,向晓北练完跆拳道回到家换好衣服,陈北燕刚做好饭菜端上餐桌。一阵细碎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陈北燕解下围裙走去打开门。门一开,只见一个年轻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地站在那里。尽管一脸狼藉,但向晓北也看得出这女人生得眉清目秀,带着点江南女子的小巧纤细,她小腹突起,一看便知道就知道是怀孕了,月份还不小。
她看着开门的陈北燕,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了一下。
然后便在门口嚎啕大哭起来,“姐,我对不起你……呜呜……”
陈北燕茫然地看着地上哭得软瘫声一团的女人,听着她断断续续地祈求,“都是我的错……我本来要回才家的,可是老天不可怜我,让我有怀孕了……老向现在不要我了,还逼着我去打掉我们的孩子,我可怎么办呀………孩子我舍不得啊!”
陈北燕表情渐渐木然,最后她竟然不冷笑了两声。
从在饭桌上的向晓北瞬间什么都懂了,她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某一种碎裂的声音似乎从心口处传来。她最害怕的结局,还是来了。她扔下碗筷,冲去门边,把门轰然关上。然后转身,惶恐地看着依旧站在那儿的陈北燕。
陈北燕是个有些天真又十分固执的女人,当初和向建宏自由恋爱,为了他,她丢掉了宣城的工作孤身一人来到江城。他出来做生意,所有人都反对,她也是第一个支持他放弃铁饭碗的人。
都说男人有钱了会变坏,陈北燕不相信。经历了那么艰辛地异地恋,才修成正果的爱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了。她相信他,更相信自己在向建宏心目中的位置。
可这几年,向晓宏的变化,让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女人终于不那么盲目自信了。她听说过不少风言风语,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晓北,为了她唯一一个深爱的男人,她忍下了一切。她想,她一定要为他经营好一温暖的家,外面的女人都是别有所图,向建宏终有一天会明白,终究会回来的。她对这个男人,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直到今天,那具年轻漂亮的女人怀着她丈夫的孩子出现在她面前,这一刻,她才彻底清醒。这个男人早已经背弃她、背弃她们的承诺、背弃了她们的女儿!
她万念俱灰后,开始冷静地思考着未来。
陈北燕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这几年毫无自尊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想再过。时至今日,她再也无法原谅这个男人,更没有办法和他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地生活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
最终,陈北燕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很蠢的决定。她要离婚。意识到真的要失去这个家,向建宏死活不同意离婚。
陈北燕看着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男人:“向建宏,你现在同意,咱们好聚好散,我什么也要你的。否则,我真的豁出去闹,我依旧可能让你一无所有!这些年,我对你问心无愧。现在,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要对我们的女儿好!无论你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不许让晓北受一丁点的委屈!”
向建宏跪走到陈北燕的面前,抱住了她:“北燕,你就原谅我一次吧。我错了!我受不了引诱,但我还是爱你的、爱晓北的。我保证,我拿生命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陈北燕冷冷的看着他,眼泪却一串串地无声落下:“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你很多次了…………”
向建宏怔怔的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起许多年前,娇小的她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空空的月台。她看着他说:“向建宏,我带着我所有家当来了,你可得对我好!”
她依旧是那个一无反顾的傻女人。
平淡的生活让他忘记了她的好,外头的纸醉金迷莺莺燕燕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竟昏了头,一手毁掉了自己新手建立的家。
向晓北在父母闹离婚的这段时间平静得有些异常,她再也没有叫过向建宏“爸爸”。当她确定妈妈真的要离开江城时,她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她心爱的跆拳道服,还有存下的零用钱。
她告诉陈北燕她要跟她一起走时,陈北燕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她看着女儿柔嫩的脸心都要碎了,她摸着她的头发:“晓北,你爸爸条件好,跟着妈妈要吃苦的。”
向晓北不断地擦拭着妈妈的泪水:“妈,你带我走吧。我求你了!”
陈北燕什么也没要,向建宏的公司她拿不走,他手里的钱也是他自己的赚的。她平静地辞了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与江城的一切都断了联系,带着向晓北回到了娘家宣城。
十几年,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不,还是不一样的,她有了一个贴心的好女儿
陈北燕有文凭有经验很快就找到一所小学上班,向晓北就在附近的宣城一中念初中。
陈北燕有个弟弟,没有稳定的工作混得不是很好,结了婚还跟父母住在一起,生了个儿子后,一家人更拮据了。
陈北燕带着向晓北在娘家挤了一段日子,就用手里的积蓄买了一间小房子搬了出来。在宣城母女俩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平静安宁。
这期间向建宏打过电话来,说想来看她们,都被她拒绝了。他也曾寄了几次钱过去,被原数退了回来。陈北燕一身傲骨,既然断就断得一干二净。
向建宏有几次忍不住偷偷跑来学校看向晓北,向晓北不是不见,就是躲着他绕着学校后门走了。
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尽管经历变故,但风韵尤在。有不少人张罗着给陈北燕介绍对象,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她的心已经灰了,只想等晓北长大了。
向晓北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很乖,从来不乱花钱,也不要求买什么东西。她知道现在妈妈一个人养活她,很辛苦。
她很聪明又肯努力,成绩一直在年级数一数二。在陈北燕的坚持下,向晓北继续着每周三次的跆拳道课程。在宣城的,她遇到了一个很好跆拳道的老师,很认真地带了一段日子便带着她考过了红黑带,在他的鼓励下,向晓北参加了宣城市少年跆拳道比赛,一举拿下了女子组的第一名。
这算是母女两新生活的第一件喜事,她们很高光。新的生活开始有了盼头。
可是命运是这样的残酷。在向晓北快升初三的时候,陈北燕总是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晚期!
向晓北已经记不得那段时间是怎样熬过来的。那段日子就像是一部凌乱的恐怖片。每当想起,所有的情节、所有的画面都幽暗的、颤抖的、让人窒息。
恐惧、绝望、茫然、焦虑……曾经在语文课本里学过的所有悲伤、负面的形容词,她都在那段时间里一一尝尽!
陈北燕第一次手术,她靠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站了五个小时,似乎有人在对她说话,可是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害怕极了,她希望又害怕手术灯灭掉的那一刻。她宁愿永远站在这里,至少,她知道她的妈妈正躺在里面,活生生的。
切掉了病灶,没过两个月癌细胞还是转移了。陈北燕开始了痛苦的化疗。每一次向晓北都坚持请假陪同,一次次,她在门外听到妈妈撕心裂肺的呻吟。这种声音在很久很久以后,向晓北都可以在梦里清晰地听到,醒来后,满脸是泪。
一年的时间,她看着最亲近的人从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形同槁木的躯壳。陈北燕虽然病着,但她一辈子不喜求人,钱花完了她就卖掉了房子,在医院旁边租了个单间。她人生的最后时日就是在医院和那个幽暗的小房间里渡过的。
生活好像熔炉,毁灭人、重塑人。
一年的时间,向晓北熟悉地掌握了所有的家务技能。洗衣、做饭、换灯泡、买菜讨价还价……她知道怎么把粥熬得软糯,入口即化。她学会了妈妈最爱吃菜,轮番做给她吃。做红烧肉,她会把肉炖得烂烂、很入味,即使太油腻妈妈咽不下,也能让她含在嘴里尝尝味。向晓北多年后才明白,少年的自己冥冥之中已经知道这是她与妈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陈北燕时常会用内疚、不舍又担忧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向晓北。她的宝贝,她多么好的女儿啊,她没能给她一个健全的家庭,现在,恐怕也陪不了她长大、看不到她嫁人了。她的晓北,该怎么办呀……
生病期间,陈北燕对家里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诉向建宏。
她到死,都不想给他补偿的机会!
向晓北查过,乳腺癌的病因是长期抑郁所至。她看着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回想着最后两年在江城的那些日子,想到那个洛海燕的女人,想到那个背叛她们母女的男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恨意在她的心里疯狂地滋生!
最后的日子陈北燕时常陷入昏迷,向晓北常常听到她的讫语。
“晓北,你要嫁个对你好的人……”
“建宏,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早知道就不让你辞职下海了……”
“晓北、好好念书……妈妈舍不得你……”
……
最后一次清醒,陈北燕死死握着女儿的手:“晓北,原谅你爸爸吧……”
向晓北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唉,你的性子像我……这么倔,要吃亏的。”,陈北燕用干瘦的手摸摸向晓北的头,她的眼睛深陷了下去,脸色蜡黄,一行清泪从浑浊的眼里流出:“晓北,你能听妈妈的话吗?”
向晓北薄薄地身体颤抖了一下,身体里的悲伤无法压抑,她咬着牙点点头。
“你外公外婆老了,没有能力照顾你,你舅舅更加靠不住……他毕竟是你的亲爸爸,不会对你太坏”
“我不想回去……”,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入耳。
“妈妈对不起你,只能委屈你……”陈北燕看着女儿的小脸,揪心的疼,这段时间她常常神志不清,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必须趁着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安排好女儿:“你还小,需要人照顾。你听妈妈的话,回到江城去,好好念书。很快你就长大了,可以离开那里,你去你喜欢的城市,做你喜欢的工作,找个对你好的人,好好过这一生!你让妈妈放心……好吗?”
向晓北茫然地点点头,只要能让妈妈更安心一点、舒服一点,现在让她去死她都愿意。
“晓北呀……”
“晓北……”
这是陈北燕最后对她说的话。说完,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直到心脏暂停的那一刻,再没能再醒来。
向晓北抱着妈妈的遗体死死不放任谁也拉不开,她哭晕了好几次。这种被遗弃的孤独感,让她恐惧到绝望。第一次,她真正地意识到,未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葬礼上,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她在一片迷蒙中看到了向建宏的身影。
三年不见,他的背驼了,头发也白了一片。她看到他直直走到灵堂前盯着黑白照片里的发妻,扑通就跪了下来,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着头。不知道他磕了多少下,当他被周围的人拉起身来,已经满头是血。
向建宏给陈家老人留了一笔钱,提出要带向晓北回江城,陈家人沉默,向晓北也没有反对。她默默收拾了一个小包,跟着他走了。
陈北燕的病花光了所有钱,连葬礼的钱都是外公外婆凑的。向晓北知道,她除了回江城,无处可去。
短短几个几个小时的车程,再回江城,晃如隔世。
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这熟悉的街道,看在看在眼里都疼痛。
向建宏的车开到一片别墅区——江城一品。
多气派的名字,向晓北心里冷笑,这几年看来他过得还不错!
向建宏领着她了一幢独栋别墅,打开门,一个打扮华贵的年青女人牵着一个长得跟她有几分相似的小男孩,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向建宏看着向晓北:“晓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再受一丁点的苦!”向晓北毫无表情地看着向建宏,妈妈不在了,她早已不在乎了。
她放下手中的包,冷着脸直直地走向站在那里表情复杂的女人。两年多,女孩已经长高了许多,竟比娇小的洛海燕还要高上一占为。
“啪!啪!”两个狠狠的耳光甩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这两记耳朵用尽了向晓北所有的力气,洛海燕肿起的脸上迅速地浮起两个红印。
“一个是替我妈给你的,一个是我给你的!你给我记住了,我妈是被你害死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十五岁的女孩声音里狠戾的恨意,让洛海燕惊得连哭都不不敢哭出来!倒是身边的小男孩吓得哇了一声哭得都喘不上气来。洛海燕捂着脸求救似的看着向建宏,向建宏低垂着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捂着脸更回不敢动了。
向晓北顺着她的目光转过来,“向建宏,我跟你来这里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不会以为我还会跟你、还有这个女人住在一起吧?!”
向建宏愕然。
“你给我钱,我搬出去住。我估计她也不想住在这里,咱们互不打扰”,她嘲讽地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怎么行,你才多大——”,向建宏不同意。
“我会租个房子,”顾晓北打断他,“我没满18岁,养我是你的义务。至于给我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
“那你要住哪里?”
“这你别管了,这几天我先住酒店,房子我会慢慢找。”
僵持不过,向建宏终于低头。他带她去找了个五星级酒店,包了半个月的房费,给了向晓北一万块钱,叮嘱她花完了随时找他要。
陈北燕在宣城的房子基本上就是向晓北找的,她驾轻就熟,找了个品牌中介公司,在江城一中附近一个较好的小区租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
置了几样家具、生活用品,买了台电脑,她把陈北燕最喜欢的几张照片,还有她们的合照洗了出来,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她没有告诉向建宏她住哪里,她也不打算这样做。
向建宏除了在学校,基本上找不到向晓北。即便去学校找她,她也总是躲着他。知道了向晓北的意图,向建宏很痛心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
原本向建友是想给晓北一张卡的,可是现在只敢给她现金,这样到了没钱花的时候,他至少能看到他的女儿。
这个孩子,像极了她的妈妈。倔强、冷静、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罢了罢了,他亏欠她们母女的,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肯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