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简早已跟着军士们进了中军帐,眼泪滚滚地,手仍放在表弟的左胸前,血早已止了,身体却开始变冷。子简更加伤心,刚才还在说要封自己为大巫,还要和自己一起去寻清晓大师,才多少功夫,就如他身下的长盾般没了生息。
十年来,两个人在大宛国相依为命,虽然贫困与他们不相干,但作为质子的精神压力是很大的。每周末像犯人一样去楚国大使馆向参赞报告一周来的行踪和动态,领取明巫送来的钱和物,递上给楚王、给明巫、给永贞公主的毫无秘密的书信——参赞拿着放大镜在字里行间查看,像是生物学家在寻找微生物。每一次他都不忘细细地捏一遍信笺,仿佛那薄薄的纸张也可以夹带些什么。他们参加的社会活动,哪怕是与人去踢一场球,都必须提前向参赞报告。当然,活动中总是少不了一些陌生而熟悉的身影跟随。唯一的好处,就是在与人发生争执甚至干架时,总有人会出来帮他们。
他一直认为这个比他小一岁的表弟是不应该学政治的,而应该学文学。他的心境像天空一样的纯净,不适合与人打交道。
明巫进来,叮嘱军士守住帐门。
子简眼汪汪地看着父亲,“弟弟是不是死了——”说完终于克制不住哇地失声。
明巫认真地说,“霖死不了,他只是睡着了。”
子简扑在霖的身上,“不要睡——不要睡——醒来呀——”
明巫拉起他,“霖有十条命,死不了的——”
子简诧异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他是在说真还是说笑。
“他只需睡上几个时辰便好了,只是现在军事紧急,不容他多睡,我且唤他醒来。”
子简半信半疑地看着父亲,已经止了眼泪,小声抽泣着。
明巫手起光现,一道太极阴阳光影压在太子霖的身上,透身而过,垫在他的身下。明巫闭目轻轻念道,“长信长信,母守子归。明珠明珠,子存母安。”
太子霖靴子上一颗红珊瑚珠“砰”地炸裂了,蒸起一层血红色的雾气。身下太极影中黑鱼眼与白鱼眼很快现出一道交汇之气,将那红色的雾气吸入了两只鱼眼,并连动着阴阳鱼转动,由大变小,直收入太子霖的前胸里去。
一团红光隐隐从霖的身上幻出,是一个贵妇人的形象,子简并不十分认得,但从形象上可辨身份,不禁惊异叫道,“明妃——”
明巫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姐姐的音容笑貌。从前总是让他向往,不像旁人眼中只放眼未来。那些旧时的青山绿水,以及那些在脑海里不断消散的欢声笑语。
明巫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仿佛天宇下只有他一人。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时间之河中的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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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倒不止东皇庙的梨花早开——”明妃翻看着众巫送来贺喜的诗笺词帖。
明子镜在一旁回,“自然也有,只不及我们这棵开得繁盛。”
东皇庙是楚王登基时专门在凤都的东面修建的。凤都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洪荒大巫们的道场都没有选择这里。东面原本只有个浴日台,节日时祭祀东皇太一。楚王()迎娶明莫语后,便以浴日台为中心,建了东皇庙,专祀东皇太一。
这日东皇庙上下张旗挂锦,喜气洋洋。只为浴日台边一棵老梨树冬至花开,明妃出宫赏鉴。东皇庙后院也挤满了男觋女巫,说是等明妃观赏回宫后一饱花开盛景,其实不过都是赶着向明妃送贺帖问吉祥的。
段绘羽在花枝下跳着、笑着,“我们两河口的油菜花也开得艳呢,若姐姐出得都城,必是个好的散心去处。”
屈娇在一处下垂的花枝前比划着,和煦的冬日照在她白晰的脸上,黑丝编金带结束着一头长发,“她如何比得你——想出去了,只说教化众生就可以四处游山玩水了。”
段绘羽环佩丁铛、丝带飞舞飘了过来,折下她比划的花枝,插在她头上,“比划什么,试试就知道。”
屈娇取了下来,假愠道,“好好地,折它做甚,倒可惜了。”却拿在手中赏玩。
绘羽一把抢过,施了落花返枝之法重新接在折断处,对明妃说,“她既舍不得要,以后也不许给她。”
屈娇失意款款在明妃右边坐下来,不舍地看着满树冰片雪蕊,“你接得了身,却接不了魂。”说着拿起几上的贺帖来看。
翻了一会,拿出一张说,“这马屁拍的——”边念道,“物性知冷暖,偏向日影斜——”
明子镜探头过来,“这是应巫的。”明莫言也接过来看“这字写得也好。”
段绘羽也飘了过来,“又不是应荃写的,这是老火巫耀轩的字。”说着把眼来看屈娇,见她并无多大意思,便不再说。
一旁听侍的明子镜马上说,“应老大巫还送了一对冰瓷观音瓶,放在大殿上插花供神。”
明妃把眼来看屈娇,“应荃的书法虽不好,这陶工瓷艺却是上佳,应该是他的佳作。”又对子镜说,“不如取来大家鉴赏。”
子镜刚走,闪进一个人来,却是三星观观星使景清,对众人行礼问安。
屈娇不免多看几眼,见他面如冠玉更细润,色比冰雪却柔滑。眼中几点明星光,唇上两片玫瑰花。当年未见宋玉面,今日潘安何处来。再看他肩阔体健,两腿修长,好似葶葶碧荷;又只见他形态端庄,气度不凡,真不输太阳宫神祗。
景清礼毕闪在一旁,去追未行远的子镜。明妃叫住他,只得又折回来。
还未站好,明妃便说,“你去岁的观星录错漏甚多——”
景清躬身道,“臣弟已按明妃圈处重新校改了。”
明妃继续说,“好些错处原是不该的,那天琴座的织女二号星和三号星原隔得远,我不信你竟识不得,不过是心不在焉。南斗七杀星偏角少了近1度。这些你只要用天仪算盘和珠算两相较核,是必能发现错处的。”
景清色益躬顺,更显可爱帅气。屈娇一边翻贴一边不经意地说,“近些年,明家少不了政事劳烦他,一心二用,有些差池原也是常理。”
景清对屈娇深看一眼,抱以微笑,更是英气撩人。由不得屈娇别过头去。
明妃却不饶,“你的主要心思还得放在三星观上,将来还要接掌监院之职,容不得业务疏忽——”景清只是躬身应诺。
段绘羽抢过屈娇手中正拿着的贺帖,笑道,“这字可没有阿波罗大巫长得帅气。”说着念起来,“明皇偏重冰雪色,东坡凭栏看清明。观星始知天青月,素华正兆年太平。”
明巫忙夸,“好一个‘东坡凭栏看清明’,这人帅诗也好。”算是给景清长点面子。
屈娇轻咬着嘴唇。段绘羽说,“偏他一人独占两样,可见老天不公平。”
明巫便说,“他不是字不够帅嘛,也算是老天公平之处。”
景清谦揖众巫。
明妃微微一笑,扯过段绘羽手中的帖子,取了案上朱笔,圈了“明皇”二字,“这个不好,改成玄宗、三郎都是好的。”说着扔在桌边上,“后面改了重新交来。”
景清巴不得拿了帖子,往后面去了。
屈娇见他走远,“他写的倒是史实,总比‘偏向日影斜’好。”
段绘羽也说,“又不是向日葵,哪里就向着太阳开了,一点生物常识都没有。”
莫言细味过来,不禁背上冷汗涔涔。见明妃神情怡然,也自少安了些心。
屈娇拿出一帖来,扑地笑道,“你们看这个——”说着念道,“昨夜猴王闹天宫,打落瑶池玉一蓬——亏他想的出。”
段绘羽要来看是谁写的,明妃那里说,“别紧顾着说笑了,你们快些验看一下,若没有不妥的,便交与小巫们穿了丝绦挂起来,一会后面的人还要来赏花。”
屈娇归拢贺帖,“都是好的,只缺您的了。”
明妃提笔来要写,却对莫言说,“应荃可在后园侯着?叫他来见见。”
莫言领命去了,只听她们姐妹又打趣说笑起来。
莫言去到后园,十几个大巫在吃茶说话。见了莫言,都来问安,知明妃并不传他们,便又都各处坐了。莫言问着景清,景清说应荃在后面观瀑亭方便,去了多时。莫言知明妃不会在东皇庙久留,便直往观瀑亭那边去找。
一路小径东转西弯,虽是冬日,景色却也别致,那边一处人造瀑布之下有个山洞,里面便隐着方便之处。
莫言走近,却见假山石后小竹亭里两个女巫说话,那瀑声甚大,又隔着假山,不走近并不能知道有人在那,那里的人也不易发觉有人过来。
一个是应荃的使女烟红,一个是景清的使女何婷。
烟红说,“这个值什么?你尽拿去好了,若喜欢,今年夏至日你来南明殿,我再送你几颗大的。”
何婷道,“我若能摘星星,也摘几颗给你。”
烟红解开颈上项链,“你看看这个——这才是好的。”项链吊坠处在阳光下闪得人眼发花,“那些都是老大巫炼太乙精金时那些炭灰在丹炉里高温高压下形成的,又小又碎。”
莫言这才知道她摆弄的是钻石。
何婷一脸希罕样,“改明儿跟你们家大巫说说,让我去烧炉子,倒炉灰。”
烟红说,“怕请你不来。你守着那么个美男子,天下女人都恨不得一人给你一刀才解气——先前我只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前些年见了你家主人,才知道西施就是西施,根本没情人什么事。”
何婷拿了烟红给的碎钻在指头上比划着,“那只是你,我眼里只有情人。”
烟红一把捻过她手里的小钻,“我说呢——那你快些嫁了吧——把我荐给你家大巫端茶送水好了。”
何婷羞腆地从烟红手中拿过那小钻,和手中的另一颗仔细包好,拽进贴心的兜里。
烟红央她说是谁?何婷半羞半自豪地说,“不过是个普通人。”
烟红说,“难不成长得比景大巫还帅?”
何婷假做嫌恶拂开她的手,“帅又不能当饭吃——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
烟红故意羞她,“在床上开心?”
何婷轻捶着她的背,“可见你们应巫也不是好人,把你带坏了。”
烟红生气了,“你说我就好了,你这样拐带骂我们主人我可生气了。”
何婷见她真心维护自家巫主,便来哄她,也倒底算是对大巫不敬的补偿,便说,“他在大宛做工——他说人并不一定要靠巫术,也能靠自己的智慧做出常人不能做的事来。”
两人正说着,烟红忽瞄见什么,“我家主人出来了。”忙拿了身边的大毛披风起身,又对何婷说,“你在这别走,一会我再来和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