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个孩子,又能如何?留在书庐自生自灭也不过尔尔。也算命大,不曾活活饿死,倒是被个满面肃严的老者送上了马车。原来,竟是被一路送至南疆。出城前的那夜,往日里最是厌烦的寡言小子现了身,古怪男人紧随身后。
“送你去南疆的,是你的祖父,裴府的主子。记着,你是裴府的子嗣,亦是沈府的血脉。你的爹爹,死在沈府下人手上。你的娘亲,死在沈府主子手上。沈府一百百十一口人,人人手上沾了血,你那可怜双亲的血。你可以做裴生,亦可做沈云昇,选择在你。若是觉得无望了,便在这南下的路上自行了断。若是有了恨,就苟活罢。待到时机成熟,回来寻仇。那时,我助你。”
寡言又古怪的小子,大抵道了此生最多的言语。一并道出的,还有沈家小姐的心意。
“沈家素卿,你的宝贝女娃,不惜装瞎苟活,势要等你归来。若要报仇雪恨,你少不了她的相助。”
忘不了那同为稚童的小子道着那些个冷言冷语时唇角的讥讽笑,更忘不了男人浑浊的眸中嗜血的光亮。满腔的恨,丝丝缕缕缠了心。
“我是裴生,亦是沈云昇。”
自此,苟活,伺机而动。
南疆十三载,人间炼狱。只为心间恨,投入神医门下。神医,却也是巫医。做了药人,生不如死,却总抵不过心间恨意焚烧。苟延残喘,只为教那一百八十一口人,不,一百八十二口人赔命。
是了,一百八十二口。沈家人里,怎么可以少了那个名唤素卿的陪葬?
活着归来,寻到了当年的寡言小子,依计而行,步步为营。自柳畔刻意相遇始,百般算计,千般挑拨,万般推澜,成功近在咫尺。
却总不曾想,儿时的一见生情呵,竟是在十三载后再度重演。
一颗萌动的心,如何狠绝?一场无声厮杀,心若软了,如何取胜?
只是总不能硬下心来一并抹煞了。总想着,就是一百八十一了,少一个又何妨?
造物弄人呵。
最先殒去的那个一,竟不知会是教人如此难捱。
梦醒时分。
裴生凄凄笑。一场梦,往昔十三载光阴如白驹,支离片段自眼前急急滑过,心却碎成砺粉。
“醉了呢。”
可不是醉了?本该在前院你侬我侬,却趁着三分醉意七分肆意闯进这失了正主的空阁,甚至于错觉那化为尘土之人还曾被自己拥入怀中,实在贻笑大方。
“若有来生。”裴生掩眸,晶亮攒动。
若有来生。
一杯水酒,虚则摇曳满则溢,独独在那临界时,将虚未虚,将溢未溢。亦是在此时,只消一滴,便能将那片刻宁静毁个彻底。
沈由检手一颤,一杯水酒尽洒无疑。
夜风徐徐,前院丝竹业已停歇,万般静。只是那静,放在这多年荒废的宅院中便成了死寂,教人难捱的死寂。
便叹。
“到底还是只剩你我了。”
自当不会有人应声。也是。一处废弃整十三载的宅院,荒草横生,怎会有人声?
“我知道你在这儿。整整十三载,我总是觉着,你不曾离开,就在这宅院里,日日瞧着我,瞧着我们的孩儿。可是笑我无趣?笑罢,我也觉自个无趣呵,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竟也学起那无知少儿诉起了真心,可不是无趣?”
死里逃生的人,孱弱身躯经不得夜风寒湿。虽道是倚栏而坐了,却总挺不直脊梁睁不开眸。甚至,就连斟一杯水酒都成笑谈。沈由检又叹,索性将那壶都抛开了去。
响声清脆。
“我生了悔,当年,就不该娶荷珠进门。你身子弱,我不敢教你再担着风险为沈家留后。可,沈家祖业,总该有个人接替。风月场里瞧见她了,总觉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主,想着,日后由她帮忙打理产业也是个良策。若是有幸能得子嗣,便是上天厚待。却总不曾想,娶了她进府,会生出这些个事端。”
一滴浊泪。
“云儿呵,我愚笨,你为何不将那些个可恨事诉与我听?她狠毒,我不知,你知,念慈知,为何就不肯告与我?你偷偷怀上孩子,我欣喜,更多担忧。若因孩儿失了你,此生我还有何念想?你却不肯信我,冒死诞下生儿却又送出沈府,你可知我心间恨?不,不仅是恨。当生儿站在我面前时,瞧着他,我真真是万念俱灰。我们的生儿呵,本该在沈家安然长成,却担了个旁人的姓,担了,担了那一身的恨。”
风来,似悲似泣。
沈由检缓缓闭了眸。
“当年,我被恨意遮了眼,亲手杀了你,却也亲手葬了自个的心。整十三载,我不曾再踏入荷珠房间半步。总觉,你走了,我也成了行尸走肉。瞧着素卿,就念起你,真正受不得,索性,便视而不见。那时不知你送走了亲生骨肉,还自觉能受住,如今,知了,呵,当真是生不如死。云儿,我们的生儿出落得一表人才,你可是瞧见了?新科状元,又是文武全才。先前小谈,也觉是个经商奇才。此生,能得生儿一子,我,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由检。”
似是有人在耳畔轻言。沈由检免不得笑,将死之人,竟是生了分想呵,那消失多年的轻嗓,如今,竟也能依稀听闻了,可不是该笑?
“我知道生儿来的目的。二十年了,那孩子,担着这天大的仇恨二十载,委屈他了。我不怨,一切随他。他要我死,我便死。他要沈家所有沾了他娘亲血泪的人偿命,我亦随他。只要他欢心,只要,他欢心。”
“由检。”
一声叹,越发清晰了。总觉不是幻听,沈由检忍不住睁了眼,却瞧见了那自回廊深处缓步而出的人,踩碎了一地月光。
“你……”
一袭绛青粗布衫,一把青鬃软拂尘,三千青丝挽成髻,步履翩翩。明明是个慈眉善目的道者,偏生那一声由检唤得人心间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