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沈由检颤了声。
那声嗓，分明该是自己的云儿才能道得出，怎会，怎能，出自眼前这道人之口？
“那大礼，不能行。”
道者尚在三步开外便站定了，轻甩一把拂尘，言辞切切。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教子孙偿还。沈家一百八十一口性命亦是无辜。由检，若你还有心，便断了他的一番邪念，留众人退路。”
直到此时，沈由检才回了神。也因着回了神，心间百般潮涌愈发澎湃了几分。
“你是云儿？”
不会的，怎么会！他的云儿，早在十三年前命陨，殒在自己手间。他的云儿，尸骨尚且留在眼前那处干涸的荷花池中，甚至，甚至日前他还曾亲手鞭策！一个已经死了一十三载的人，怎会变作道人从天而降？更甚，那道人容貌全非，如何教人信服？
“不，你不会是云儿。她早已往生十三载，你不会是她。”沈由检啜啜言。
轻微声响，似布帛撕裂。沈由检下意识转了颈子看过去，一双浑浊眸子里登时便有叠串珠泪汹涌而出。此刻，那道人手间捏了张薄如蝉翼的面皮，人，清秀之容颜，不是自己魂牵梦绕多年的云儿还会是谁？
“裴家公子命陨之时，你夜返祖祠，为的，是取那血菩提以帮他续命，是也不是？亦是在祠中，娇鸾刺了你一刀，教你黄泉路上走了半遭。”道人收了面皮藏入怀间，面上凄凄。“你若知，早在二十年前念慈已然偷出血菩提教我服下以保腹中胎儿，便也不会再枉受这一番苦楚。”
“你……”沈由检怔，千言万语却也寻不得出路。
“血菩提素有起死回生之效，当年我服下，救回孩儿，自身也受益颇多。三尺白绫，不过教我闭了气。至于那荷花池中尸骨，当年，你埋下两具，如今，可是全都寻出？”
“你没死，为何不现身？十三载，我日日悔恨，你都瞧见了，怎的就不回返！”沈由检嘶了嗓，眼中泛了赤红。“回来，告诉我荷珠的恨处，告诉我生儿的去处！”
“昇儿，他在府外，过得很好。”道人垂眼。“当年，我要他发誓，有生之年不得回来寻仇，他应了。日日藏在城外闲居修身养性，本该天下太平。是我太过疏忽，竟不知他会假借他人之手寻仇，更不知，他竟会恨到要索了沈家一百八十一口人的性命才肯罢休。”
“救我性命的，是你，还是，生儿？”
“昇儿。”
“既是恨我，为何还要救？”沈由检千般的惑。
“他要的，是沈家人悉数殒命。他要教你亲眼瞧见沈家灭亡。”
道人徐徐转了身，如同来时一般，亦是悄然隐了身于暗处。
“贫尼法号净空，宋云儿早已死在十三载前。今日本不该前来，只是不忍眼见无辜殒命。娇鸾大婚，便是沈家覆灭之日。若有心，便阻下这一切。”
“保重。”
掌上一点烫热教赛荷珠猛地回了神，这才发觉，原竟是在不知不觉里倾倒了参茶。
“赛荷珠，看你这点出息。”免不得一番自嘲。“大风大浪都不少见了，不过一点风雨竟也能教你失神成这般？真真羞煞人。”
心底自嘲，面上却始终端得不动声色。堂下跪着的人也是生了何等的七巧玲珑心，先前瞧着主子面有戚戚焉，自是停下话头不言不语。如今眼见着主子面色活络了，这才低咳一声复又徐徐开了口。
“夫人，小的为防有诈，回返时特意到周围村落里走了一遭，这才知晓，那山上盗匪，自打日前便绝了声响，再不曾有人瞧见过影踪。”
“当日，你送银两上山，可是瞧见那盗匪的主？”赛荷珠沉吟。
“见了。就是那千两纹银，也是小的亲手交予那寨主手上。当日且是议定，一命，千两，事成之后，另有千两利市分与众兄弟。那时，寨主尚且坦言，且安心候在府内，只待他事成后上门取金。”
“这就怪了。”
赛荷珠皱了眉。自古有云，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一帮爱财如命的山间盗匪。千两纹银，实在不是少数。当日，那平舟进府报丧时，确是说了一众人悉数殒命。即是说，派出的人已然得手，自该前来索钱财才是。哪成想，等了多日不见音讯不说，竟还将那已死之人盼回了沈府，岂不是白日里撞了鬼？
退一步，纵是那些个不成气候的匪类失了手，再无颜面上门取金，于情于理也该回了山林继续行早先的勾当才是。怎的，就平白没了踪影？若说是教官府拿下了，城里总该有风声三两才是。
偏生，就是安静得狠。
“莫非……”心间一动，赛荷珠不觉就变了脸色。“当初你是从何处寻到这么个贼窝的？”
“回夫人，小的出城不过几里，就碰上个书生打扮的人跌坐在路边，衣衫尽毁不说，人也觉凄凄。走近了稍加探听，才知是教林里匪类劫了身。小的便照那人所言，一路寻着上了山，寻到了贼匪的寨子。”
“果真，果真。”
面色急急变换几番，赛荷珠登时就生了几分萎靡之色。端着参茶的手也是抖得狠，本还想浅啜几口来定定心神，到最后，也不过是尽洒泰半。
赛荷珠啊赛荷珠，赛荷珠心间念，苦笑满面。枉你聪明一世，机关算尽，竟却斗不过个毛头小儿。好一场苦情局，好一个裴家少爷。自己苦心积虑多番算计，却不知，原是照那人意愿一步一行。真正败到无路可退之境。
“你下去罢。”
一瞬间，竟是老了。
那人也不敢多言，道个万福后悄悄起身退出了房。临行前回望一眼房外左右站立的家丁，那人又黯然，瘦削身子很快便隐于夜色中。
也就是在那人渐行渐远之时，端着个托盘的沈娇鸾自暗处缓步而出，面上一片淡然，独独那檀唇红艳似血。
“都下去罢。”沈娇鸾轻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