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月圆夜。
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衫，君凌盘坐在院中的老树下。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如水月色还未完全普照大地，老树干枯的枝丫映射在地上有些斑驳，给这夜里平添了几分清冷。
君凌的怀里抱着剑，仰头看着半空，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是想的出神，也没有察觉，郑敬扬从她的背后走来。
“王主。”一声轻唤，君凌回过头，看到郑敬扬站在她的背后，把一件披风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入夜了，王主别着凉了，今夜有些冷了。”
“没事。”君凌微微一笑，耸了一下肩膀，“本王这种粗人，上过战场杀过人，身子骨硬朗。”
“王主都算粗人，那这天下就没有不是粗人的女子了。”郑敬扬撇着嘴，整理了一下君凌身上的披风，“刚才初将军求见，奴侍本想通报给王主，恰好初将军看见了许先生拎着酒壶，就不让奴侍通报，却跟着许先生喝酒去了。”
“初将军和许先生聊的正开心，奴侍隐约听见她们聊的是王主。”郑敬扬轻轻靠在君凌肩上，语气带着痴嗔。
君凌伸出一只手揽住郑敬扬，一只手抱着发寒的剑鞘，“呵，她们也不敢说本王坏话。”
“那王主，奴侍先下去了。”郑敬扬看着君凌的样子抿了抿嘴巴，看得出君凌有心事，但他身为一个下人，也不能问。
行了一个礼，郑敬扬正准备离开。君凌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阿扬，你是哪里人？”
郑敬扬一愣，没想到君凌会突然问这个，“回王主，奴侍是梁州汉中人。”
“汉中······”君凌点了点头，“那为什么来沪郡？”
郑敬扬默然，像是被提起了什么，声音放轻了不少带着些许没落，“小时候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所以，奴侍就被拿出来，卖与人间逆旅，换了些财货。”
君凌也不会安慰人，只得默然，良久后念了一句诗，“一生恰如三月花，倾余一生一世念。”
“王主念这大业否？”一声中气的声音却是突然从院外传来。
楚实和许约提着几坛酒，和几个酒樽走了过来。
“奴侍见过初将军，许先生。”郑敬扬看到两人连忙行礼，她们是官家人，又是君凌的座上客，他可不敢怠慢。
“公子不必多礼。”楚实摆了摆手。
“王主，奴侍先退下了。”郑敬扬看到她们似乎有事要和君凌说，便躬身准备离开。
“去吧。”君凌看着郑敬扬离开，转过头看向两人，“何事？”一边问着，眼睛飘到了酒坛子上。
“喝酒？”
君凌好酒，楚实和许约都知道。于是楚实咧嘴一笑拍了拍酒坛，“别说，还真是找主子喝酒的，今天主子和实等敞开喝。”
“好啊，坐。”君凌眼不离酒坛。
“啪。”许约在君凌的身边盘坐了下来，也不计较什么脏不脏，把两大坛酒放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把一个酒樽塞到了君凌手里，“主公，干！”
楚实看着许约急切的样子，笑呵呵地掀开了酒坛的封口，给自己添了一樽。
甘冽的酒水在青铜酒樽中晃荡不止，酒香飘散，雪夜里戴上了令人微醺的味道。
端着酒，君凌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就像是咽下了一口火焰，喉咙带着灼烧感。“呼。”吐了一口浊气，君凌向后一仰，倚靠在树干上，摇晃着手里的酒樽，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不够劲。”
楚实仿佛意料之中，“这还不够，这已经是沪郡最烈的酒了，实可是托了高价才给主子弄到的这几坛。”
君凌将垂在自己脸侧晃荡的长发撩到了耳后，长剑斜靠在她的怀中，青衣长袍有些松垮，手中轻握着酒杯，颇有一副古时侠客的风范，“哈哈，若有机会，本王自己酿，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烈酒。”
“那敢情好，实就先谢过主子隆恩了。”楚实笑着喝下了手里的酒，脸上顿时开始发红，显然这烈酒对她来说确实是烈了。
“不打岔了。”君凌抓起酒坛往自己打的酒樽里倒着酒，“你们今天来找本王，只是喝酒？”
许约听到君凌的问题，沉默了一下，然后出了口气，悠悠地说道，“听说，北戎使队明日至沪郡？”
“哼。”君凌放下酒樽，用鼻音发声肯定了许约的话，表情极为不屑，“子期有何见教？”
“约有一计，只不过要牺牲一下约了。”许约转了转空樽，笑得有些阴险，“刚才和子真说了一番，子真也觉得此计可行，此计当是如此……”
君凌听罢，表情有些肃然，良久，看着天边那一轮圆月，摇了摇头，“子期，本王不想牺牲自己的谋士来换取利益。本王设计子期，让子期不得不投来本王账下已是小人之举，子期能效忠本王可说为本王的万幸，怎能让子期去为本王……”
还没说完，许约就打断了君凌的煽情，“主公在招揽约的时候，就对约说过，此世，是一个乱世，若无决意，是活不下来的，主公此时，当有决意。”
君凌的眼中泛着挣扎，月色笼罩在君凌的身上，让君凌显得渺远，“罢了，就依子期所言。现在，喝酒。”
两人均舒了一口气，对望了一眼。
君凌将酒樽抬起，掩住了嘴角讽刺的笑意，没有人能窥探她的心，自己的臣属也不能。
她善待臣属，礼贤下士，和她们确实有君臣情谊，但如若牺牲她们能换取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她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刚才听完许约的计策她已经同意了，至于后面的说辞么……
君凌心思深沉，明白如果自己在许约说出此计后一口答应，定然会给新投奔来的臣属留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印象，现在正是主臣情谊正深厚之时，然而一旦新朝成立、天下一统，难免会让臣属们认为自己会兔死狗烹，狐尽弓藏，以至于人心不稳，最后君臣离心离德。
她的伪装，至今无人看懂，就连陷阵军，也同样如此。
一声轻响，有些空空的声音。
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坛。
许约浅饮了一口，突然不知为何苦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君凌，“说真的，约还没打过大仗。”
“这仗有什么好打的？”许约不知是已经醉了一半还是已经完全醉了，拾起了地上一片枯叶，握着叶柄醺醺地转着。
君凌看她已经是没法说话了，笑了一下，回过了头。
楚实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醉醺醺的，“我们这般人，生来就是为了打仗。”
“然后死在沙场上。”
三人之间再没说话。
君凌对着月亮举起了在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
月光下青铜制的酒樽反射着微寒的月光。
“青樽美酒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主公，好诗。”许约早已醉了，抬起了手中的酒樽，“当尽此杯。”
“哈哈，好。”
墙外，一个落魄的书生路过墙头。她身上的衣着褴褛，身材干瘦，显然因当是饿了太久。
白日里那么热，这夜里却又是那么冷。
她哆嗦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半个干饼，缩在墙角正准备吃，却听得墙内传来声音。
“我们这般人，身来便是为了打仗，然后死在沙场上。”
这一句话，却是让墙外的书生一愣。
扭头看向墙内，高墙堂皇富贵，但是那墙里的声音里，带着的却是无奈和苦笑。
当是一将军人家。
书生想着，摇了摇头，低头吃着自己的馒头，都是可怜人。
说来可笑，她一身落魄，而那墙里的人明显是富贵之人，她却可怜起了别人。
但是又有什么不对的呢？这乱世人，什么人不是可怜人呢。
干饼快吃完了，书生正准备离开。却听得墙里传来了一个清悠低沉的女子声音。
“青樽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短短的四句短诗，却是让书生停住了脚步。
好文采。
“主公，好诗，当尽此杯。”
“哈哈，好！”
外面听着两人交流的书生讪讪一笑，这人居然让他觉得有几分豪迈。
书生眼中流露出了几分向往，暗自记下了这几句诗，转身离去。
君凌不知，这墙外，有人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更不知，书生名曰卫敬，后来被天下人称为，长安王账下第一毒士。
那首诗，在卫敬的宣扬下，被誉为千古绝唱。
……
午夜。
君凌等人早已经借着酒劲睡下，而那名书生卫敬依然行路匆匆，不知道在赶往何方。
丑时，卫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处山林，只见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黄花春色阑。
“师傅。”一个双眼凌厉的书生跪在了一个老人的面前，重重地拜下。
这拜师礼也就算是成了。
卫铮盘坐在那里，腿上横着一把普通的青铜长剑。
她的身边却还站着一个书生，身高要比跪着的女子要高些，一头黑发，面容平淡，看样子也就只有十五上下。
卫铮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孩子，眯着眼睛，“子肃，入了卫谷，便要按着卫谷的规矩，你可是想好了。”
卫敬跪在那里，低着头，“师傅，敬已经想明白了。”
“好。”卫铮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卫谷的规矩······
“从此之后，你便是我卫铮的第二个门生，所平生学，横！”
“她就是你的师姐，卫善，平生所学，纵！”
“你二人要记住，既然入了卫谷，就必须记住。我会教你们纵横治学，你们学成之后自去寻找出路，一较高低。纵横，只能活一个，活下来的那个，就是下一代谷主。”
“是！”
“是！”跪在地上的那名书生，和站在一旁的女子同时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