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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欠着

走了一半路,张红雨又折了回来。

张红雨是一个认真得有些痴呆的人,这事要是换别人也就算了,他却不行。他本来已经骑车驶过了体育中心,再往前走,穿过一个出售二手电脑的旧货市场就到家了。几分钟前他在中途拐了一个弯,在一个小诊所配了包脚气药。媳妇王小燕最近患上了脚气,有时正吃着饭就抠脚指头,还一边抠一边惬意地闭了眼咝咝叫个不停,女儿拉拉为此提出了强烈抗议。电视广告里说“达可宁”一抹就宁,张红雨到药店一问,嚯,十三块钱一管,还是算了吧。打听来打听去,他终于找到了这家小诊所,买药总共才花了一块六毛钱,临走时医生还热情地送他出门,说是祖传秘方,保证药到病除。张红雨心说现在像这样的医生不多了,卖一块六毛钱药又把你当上帝,换大医院的医生,宰你一百六还要唬着一张鳖脸。

张红雨住的是商品房,复式,三楼,连装修填进去二十多万。报社的同事都啧啧:这小子,平时闷不声的,没想到却整出一个“轰天炮”。张红雨很骄傲,在报社自己不是个头目,不能贪污,自己靠的就是勤俭持家,工资一发就如数交给媳妇王小燕,兜里只留二十块钱,不抽烟不喝酒不桑那不下舞厅。没有交际的张红雨根本找不到花钱的地方,二十块到月底有时还花不完,最后只好让女儿帮他花出去。张红雨还有一项隐形收入,就是写纪实文学。他所供职的是一家广播电视报,记者们特能整社会新闻,这些社会新闻中有很多都有挖掘价值,张红雨便进行深度采访和加工,写一年下来,少说也能哄个三四万人民币。王小燕下岗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家搓麻将,说是要排遣心里的烦恼,要不精神就要坍塌了。张红雨很支持,说是的是的,精神强硬了,一个民族就强硬了。一家三口依靠张红雨一个人,没饿着肚子还买了这么爽气的房子,王小燕昔日的小姐妹一个个眼馋死了:这样的好男人咋不叫咱碰上哩!

张红雨折回去,是要把编好的一篇稿子里的一处错误改过来。其实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错误,“5斤”应改成“2.5公斤”,新闻出版物铁定的惯例。要在平时,这个常识性错误对于张红雨来说根本不可能放过去,但张红雨今天一直想着“达可宁”的事,四处打电话询问有没有既能治好病又不那么贵的脚气药。终于打听到了,一高兴就大意了一回,把一个“5斤”放过去了。此刻他正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去找文章里的那个“5斤”算账。报社领导为了年底能评上省里的一类报纸,对采编人员要求很苛刻,办法传统又权威:罚。一个错别字,二十块人民币!

张红雨一边拼命蹬车一边责怪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呢,可不能丢了。”

门卫老靳见张红雨一头黄汗赶过来,啪地打了个立正,又笑嘻嘻地问:“在家跟媳妇没干够,还得来办公室加班?真辛苦您了!”张红雨被问得一头雾水,老靳笑了:“还害羞呢,你媳妇在办公室等你半天了!”说罢嘿嘿笑了。张红雨一边往里走一边回了他一句:“放你的大屁!我媳妇在家等我给她买脚气药哩,怎么会来报社?八成是你媳妇见我老张生得白面长身,想跟我风流一回吧?”说罢张红雨哈哈大笑,丢下发愣的老靳进了存车棚。

编辑部在六楼。这幢楼是老建筑,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那会儿还不兴电梯哩,编辑部的同仁也因此有了健身的好机会。编辑部里每人都配有一把钥匙,张红雨哗哗啦啦掏出钥匙插进去,咔啪一下就拧开了门。一股子汗腥味扑面而来,张红雨定睛一看,同事魏正光着身子大汗淋淋,正和一个女同志在桌子上辛勤工作着。张红雨的突然闯入,让这两个辛勤工作的同志惊惶失措,但两人连在一块却没法分开,那女同志很闷却很强烈地惊叫了一声。张红雨素以厚道著称,当然不想坏魏正的好事,况且魏正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属于平时特别善于做小鞋给人穿的那种人,出勤奖什么的都归他掌握。张红雨转身就走,心说魏正这家伙哪不能搞偏来办公室搞,净耽误我的正事,白跑了一趟。啪一声,还给他们带上了门。张红雨转身低着头走到了楼梯口忽然觉着不对劲,刚才那个女同志的一声惊叫怎么那么耳熟?他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匆匆又杀了回来。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张红雨几乎没了力气走进去。

刚才赤膊大战的魏正已经套上了T恤,正在把T恤的下摆往裤子里塞,前开口的拉链还没顾上拉,花裤头不怀好意地露了出来。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行头,一边冲张红雨打招呼,“进来呗,进来呗,屋里坐。”张红雨迈步进去,魏正眼疾手快,将一把椅子搬过来,仿佛家里来了客人似的。魏正是个小个子,短屁股,根本不像个男人样。这个根本不像男人的男人却天天泡女人,尤其喜欢跟女作者打交道。平时有女作者来报社送稿,一般都是先探进去半截身子问:“请问这是编辑部吧?”魏正一见是女同志,“腾”地就跳了起来,上去一把攥了人家的手,“欢迎,欢迎!”然后拉到自己办公桌前,让座泡茶。一杯茶泡下去,很多事就有了眉目。魏正的老婆田小粉在报社广告部搞业务,长得贼漂亮,还有点妖,从你跟前一过总有一股扑鼻的骚气。有这种特殊气味的女人,私生活一般都不会太简单。张红雨一直奇怪:这小子放着家里如花似玉的女人不享受,咋还天天去外面扑野食?问过魏正,魏正一嗤鼻:“肚子不饿,瞧瞧菜单还不中?”张红雨说:“你岂止是瞧瞧……”魏正很无耻地笑了,“这男女间的事就跟放了大烟壳的羊肉汤差不多,喝了这碗还想下一碗,上瘾。说了你也不懂。”

今天的魏正就更无耻了,他的短屁股晃来晃去,竟无半点羞愧。张红雨没有落座,攥着两只拳头直盯着魏正,换别人早垂下了头,魏正却不,挺着自己的鸡胸,两只小眼烁烁地望着张红雨,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俩人的架式一个像要跟仇人决斗,一个像迎接远方来的好朋友,相互对望着。最后却是张红雨先垂下了眼睑,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发涩了。刚才那一幕,着实把他的眼睛弄伤了。张红雨再次抬起眼时,越过魏正的头顶看到了刚才惊叫的那位女同志。那位女同志仿佛从水中被打捞出来一样,满脸潮湿,几缕头发贴在前额上。她有点羞愧,有点胆怯,身子收缩了一些,甚至有点轻微的发颤,绻在墙角里,就像一只犯了错误的小花猫在等待主人惩罚似的。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又没开灯,三个人长时间不说话,就这样对峙着,一个个鬼影似的。屋子里只有一种声音,呼哧呼哧的,是从张红雨鼻腔里发出来的。

“事情已经出来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魏正耐不住这种沉寂了,这种沉寂只会让人窒息,他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感觉腿都站木了。张红雨还是原姿式站着,呼哧呼哧地出气,却不吭声。魏正一脸的无所谓:“张红雨你看着办吧,找社领导反映去,到公安局告我,都中。”说完他看了看张红雨,张红雨两只握着的拳头还没松开,他又开了口:“赔钱也中,你说个数,只要我能接受,立马给你兑现。要不你捅我一刀解解恨?”说着魏正拉开抽屉,真的拿了一把水果刀给张红雨递过去。

这时屋里更静了,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张红雨接过了魏正递过来的水果刀,是超市卖的那种宽叶镀锌水果刀,接刀的过程中,只见银光一闪一闪的。这时绻缩在墙角的那个女同志忽然尖叫了一声,张红雨手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竟然那么悦耳。

当张红雨领着那位女同志从里面出来时,老靳仿佛验证了什么似的用欣喜的口气对他说:“张红雨你瞧瞧,你媳妇果真在办公室等你吧,你居然还骂老子放大屁?”说罢冲那位女同志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女同志吓得身子一缩,老靳便哈哈大笑起来。

一出报社大门,张红雨就跨上了自行车,那位女同志却紧随不放,一跃身蹦上了后座,还搂住了他的腰。张红雨想让她滚下去,离门岗太近,他知道老靳还在后面盯着呢。于是拼命蹬车,且左右摇摆,想把后座的女同志甩下来。女同志却如嚼了一半的口香糖一样,牢牢沾在自行车上。快到体育中心时,差点儿跟一辆急转弯的出租车撞到一块,出租车一个急刹车,轮胎磨擦路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司机火气旺得很,探出头来破口大骂:“妈个X,活腻了,抢孝帽咋的?”一会儿时间后面堵了一长溜车,一个个笛笛笛摁起嗽叭,催命似的,司机又骂一句,嗖一下开走了。

张红雨心里突然潮湿起来,就像溽暑之后逢了连阴天,咋都不是个味。他穿过旧货市场,一头扎进家里。

女儿拉拉放学后不见一人,又找不见吃的,正蜷缩在沙发上抹眼泪。瞅见张红雨身后的那位女同志,她仿佛看到了喷香喷香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和面包,张开双臂带着哭腔喊:“妈妈,我快饿死了!”那位女同志越过张红雨,扑上去抱住了拉拉,娘俩儿哭作一团。张红雨视而不见,径自进了卧室。

张红雨一夜没合眼,瞪着天花板数星星。天花板是他和王小燕一起去建材市场选的,俗称“满天星”,没事的时候,三口人就躺在床上数星星玩。今天从他上床的一刻起,他就感到了全身困乏无力,仿佛让人抽去了脊骨一样。半夜里王小燕抽抽泣泣爬进被窝,把一只手搭在他胸前,请求他的宽恕。他真想把她推开,一脚踹下来,可是手臂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翻身都翻不动了。王小燕故作可怜地叙述事件的经过,并为自己极力辩白:“他下午约我去别人家打麻将,打完麻将我和他一起去报社找你,想让你把我捎回家。你走过了,我要走,他已经关上了门,把我按在了办公桌上。”王小燕说到这里又呜呜哭起来,变成了一只受了伤的小花猫。“我只穿了裙子,他往上一撩就……要是裤子就好了,有腰带,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红雨沉默不语,他根本没听见王小燕在絮叨些什么,他的思维基本上停止了活动。只有一会儿是清醒的,他想到一个问题,王小燕长得不好看,脸上有雀斑,老婆嘴,走路八字脚,跟个鸭子似的,也不性感。当初要不是自己从农村出来家庭条件不好,恐怕也不会看上她。可是魏正这王八羔咋就相中她了呢?难道这个王八羔一天不喝羊肉汤就不中?这个问题也只是一闪而过,张红雨的思维就像没了信号的电视,屏幕上撒满了雪花。

第二天张红雨上班走后,王小燕整理床铺,手碰到枕头时发现湿漉漉的,搂起一看,张红雨枕过的枕头竟有一半湿透了。她一下子怔住了,面对一个男人这么多的眼泪,她发呆了很长时间。后来又突然害怕起来。

一上班,魏正见其他同事还没来,就把一沓新崭崭的钞票放在张红雨面前。钞票没有打扎,松散开来,仿佛一个个蓄谋已久的嘲笑,让张红雨再次呼气粗重起来。他收起来,摔给魏正。魏正又整理好,搁到他桌子上,还说了一句:“别嫌少!”仿佛付他工钱或买他什么东西似的。如此推让几次,张红雨恼了,拾起来,狠狠摔在魏正脸上。新钞票的纸质太好了,发出的声音清脆有力,悦耳极了。魏正急了,质问张红雨:

“告,你不告我;打,你不打我;赔钱,你不要。你到底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年头,比这事严重的多啦,哼!”

张红雨瞪着血红的眼睛直盯着魏正,良久,突然冒出一句:“我要X你老婆!”

话一出口,竟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魏正却咯咯笑起来,就像买人家东西多找了钱白拾个便宜似的,露出一口四环素牙,鼻头上一个小粉刺更红了:“咋不早说哩,咋不早说哩,这下好了,我X了你老婆,你再X我老婆一回,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魏正高兴得在办公室转来转去:“好,好,我这就给老婆打电话让她回家等着,你可不许反悔呵。”说着捞起电话往广告部打了一个内线,要田小粉马上回家,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扔下电话,魏正拉起张红雨就走,一路上都没放手。报社的同事见了都点头赞许,主管工会的副总编还指着他俩的背影对一旁的工作人员说:“瞧人家编辑部,团结得多好,俩人跟亲兄弟似的。”

魏正的屋子真是不一般,四室两厅两卫,装修得跟宫殿似的。跟自己的房子一比,张红雨自觉矮了三分,细一想自己可不是来比房子的,自己是来讨账的,于是又把腰直了起来。魏正把田小粉拽进卧室谈了一会儿,张红雨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有田小粉哧哧的笑声不时从卧室传出来。那笑声挺让人那个的,他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稳住情绪。一会儿魏正从卧室出来,让张红雨进去,说一切都交待好了,田小粉心甘情愿说还没侍候过像你这样的美男子呢。之后就带门出去了,临出门魏正还拍了拍张红雨的肩。因为个子矮,他是踮着脚拍的,开导张红雨:“别把老婆当个金豆藏在家里,拿出来让她发挥光和热嘛……”

屋门关上了,卧室的门却向张红雨张开了粉红色的翅膀。张红雨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朝卧室走去。

田小粉只穿了一件吊带背心笑吟吟地望着张红雨,两只****随时要挣破吊带背心的束缚,崩裂出来。田小粉一身粉肉果然名不虚传,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一小片一小片地打进来,照在她身上,雪白一团,且有香气袅袅娜娜荡漾开来,堵塞了张红雨的呼吸。“过来呀,过来呀。”田小粉一边冲张红雨招手,一边歪在床上,裙子还没褪下来,双腿交换一叠,里面的白裤衩闪现了一下,张红雨心里不由一热。“别委屈得跟个小孩似的,魏正X了你老婆,你不会X他老婆?多X几盘,报报仇!”田小粉说着,拖鞋啪一下甩在地上,双腿蜷上床,开始解裙子后的拉链,之后哗一下褪到了脚脖,刚才闪过的白全部露了出来。张红雨僵硬的双腿更加僵硬,他迈不动步了。

动真格的,还真没了勇气。张红雨也被这两口少见的无耻震惊了!他张红雨除了王小燕没挨过别的女人,现在田小粉一团粉肉向他张开,他却要退却了。就像一辆上坡的汽车突然熄了火,刹车又不管用,只好顺原路退回来。眼前的这团粉肉就是一处土坡,张红雨的汽车开到半截熄火了。张红雨知道这并不需要付出什么,自己是来讨账的,可他还是不行,没有修炼到这种地步。

张红雨转身离去,那一团粉肉在后面“哎哎”地叫个不停,不无惋惜。张红雨真正见识了魏正两口子的功夫,以前听人说魏正的编辑部主任是老婆睡觉睡出来的,家里宫殿似的房子也是老婆睡觉睡出来的,他现在深信不疑。他决定放弃对魏正的讨账,吃个哑巴亏算了。若再讨下去,说不定会弄出啥事来。

他决定放弃了,可欠账的人却过意不去,非要给他点什么补偿。魏正这一头算清了,另一个欠帐人王小燕却又关心起张红雨,那只被泪水洇湿了一大半的枕头让王小燕恐惧了一天。晚上张红雨回来,拉拉跟他说话也只是应付了一句,又要上床深思。王小燕却占据了床上那个位置,让张红雨无法延展开自己的痛苦。张红雨有点恼怒,觉得自己成了屁大的小孩,被大人打了嘴巴还不许哭。王小燕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怎么惩罚我都行,皮鞭、辣椒水、老虎凳……弄死我我都不会埋怨你一声。可你不能不理我,呜呜呜……”说着说着,王小燕又抽泣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打湿了另一半枕头。张红雨还是不吭声,他转身躺到了拉拉的小床上。拉拉去年才跟他们分开睡,胆小,有时得回这个屋睡,所以这里也有她的一张小床。张红雨合衣而卧,右侧裤兜里有一件东西顶了他一下,掏出来,是在小诊所开的脚气药,他扔给了王小燕。王小燕接了,一看,干脆放声大哭:

“我不是人呵,红雨你对我这么好,到这时候还惦记着我的脚气病,我却一失足成千古恨呀,你杀了我吧……”王小燕肯定以为这包脚气药是张红雨今天给他买的。

正在客厅看电视的拉拉推门,探进半个脑袋,王小燕的哭声嘎然而止。拉拉问怎么回事,王小燕转哭为笑:“妈给你爸唱戏呢,秦香莲那一段,哭戏,唱出了泪……”拉拉哦一声,说你俩小声点,别耽误我看电视。

王小燕的哭声和忏悔没能打动张红雨,张红雨泥塑一样仰卧在拉拉的小床上发呆。昨天这个时候,张红雨一个人在卧室,王小燕不放心叫拉拉去看看,拉拉怎么唤他都不吭声,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他也不眨眼。一摸鼻孔,出气倒还正常。拉拉返回客厅汇报,“爸爸死了!”说罢扑哧一下笑了。今天张红雨又成了昨天的死人模样,王小燕眼泪如潮水般涌上来,“张红雨,你去********嫖吧,只要你心里能舒服,我支持你,去吧,呵?”

这句话张红雨听进耳朵里了。一天里两回有人怂恿他支持他,让他……张红雨感觉自己又像一个在外挨了打受了气的孩子,回到家大人轮番把他安慰了一番,还要赏他几只核桃和一根发干的油条。张红雨的意识开始复苏,心一点点硬起来,“老子不敢咋的?”

有一回,县里一个作者请客,吃过饭又把他带到一个叫“红鸳鸯”的洗浴中心,要给他安排一个小姐。张红雨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床上坐起来,连连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那位作者笑了,说张老师你莫非真要做一辈子纯净男人,你的那篇文章我读过,心里也想固守那片净土,可还是意志不坚强,也不知从哪一回就下了河,到现在找小姐都成了家常便饭。张红雨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做一个纯净男人》,讲述自己做人的观点,发表后报社不少同仁拿他开玩笑,喊他纯净男人。那位作者要去开房间,对张红雨说:“张老师,我再给你创造一个修炼的机会吧。”

他前脚出去,一个小姐后脚闪了进来。张红雨正在晾身子,一见有女人进来,吓得手忙脚乱穿上裤头,又用毛巾被裹住了身子,恼怒地喊道:“你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进来?”然后要小姐出去。小姐是四川人,年龄看起来很小,胸前只起了两个小包包,像一个没长好的豆芽菜。她央求张红雨,说“红鸳鸯”一共四十几个小姐,都编了号,这一回干不成,就只能等下一轮了……张红雨还是坚持让她出去,小四川还挺能磨:

“你是对我不满意?”

张红雨摇头。

“怕这不安全?”

张红雨还是摇头。小四川一脸惊讶,“这就怪了,要不你就是个豆腐——硬不起来?”小四川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却满嘴脏话,张红雨惋惜地叹口气,请她出去,说自己啥也不是,就是不愿意趟这个浑水把自己弄脏。小四川仍然不肯出去,说刚才那位先生已经关照过了,你怎么消费都可以,要不我给你按摩按摩,松松骨?就当你可怜可怜我,行不?然后一双大眼就盯住了张红雨,张红雨看着那双大眼睛,分明还是个孩子嘛,怎么就早早走上了这条路?他叹一口气答应下来,但不让小四川碰他,只陪他聊天,等会儿她报个按摩结账就行了。小四川一声欢呼,赶紧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地端上来,歪着头问:“聊点啥呢?”

小四川上道时间短加上年龄小,所以胸无遮拦,张红雨问啥答啥,只是嘴巴有点不太干净。张红雨最关心的就是她为啥走上了这条路。“去年我爹得了胃癌要钱治病,我就出来挣钱。”小四川竹筒倒豆子,开始告诉张红雨她的经历,张红雨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因为一提生病的爹小四川眼圈就有些红了。“先在一个包工队当小工,包工头黑里就钻篷里强奸我,我喊得声大惊来一堆人,他就没干成。第二天就叫我滚蛋了。我又在城里一家饭馆当服务员,老板没咋我,可他的客人,地税局一个局长看上了我。那个局长喝完酒不走一个人留下唱卡拉OK,老板让我去给他倒水服务。那王八蛋上来就把我摁到沙发上,我挣出来,去拉门,门却早被老板从外面锁死了。我就大喊,没用,王八蛋把音响调得震天响,我喊也白喊。王八蛋又要扑上来,我一把推开窗户,跳上去,半截身子探出去,王八蛋只要敢过来我就跳下去,那可是四楼。他让我震住了。后来我表姐又发动我******,我当众唾了她一口。可就在这时候,我娘来找我了,说你爹疼得在床上打滚,咱家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买不起杜冷丁,你爹让我来找你,说你在家里是老大,只有你能救他了……当天夜里,我就去找了表姐。有客人要我,表姐帮我开了价,五千块,买的杜冷丁一直到我爹咽气都没用完。X,二十五块一支,整整二百支呵。”

小四川滔滔不绝地讲着,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还不时夹进一两句脏话。张红雨却悄悄别过脸去,再转过来时,小四川看到了一张泪水涟涟的男人的脸。小四川一下子住了口,她望着张红雨,一双大眼睛开始变得澄清,身上的妖浪也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她问:“大哥,你咋哭了?”

张红雨摆摆手,我咋会哭呢?刚才洗澡时肥皂水进了眼里,把我渍得流泪了。小四川不信,她上前一把抓住张红雨的手,“大哥,你就是哭了,你就是哭了。大哥,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

小四川拼命摇晃张红雨的手,眼里也已泪水涟涟。

后来又去过一回“红鸳鸯”,小四川瞥见张红雨的影子,主动过来服务。张红雨说别耽误你的事了,这回请客的可是个抠货,只请洗澡,其他不管买单。小四川笑了,“大哥哟,我给你服务还要啥子钱呀,倒贴钱我也心甘……”俩人聊天时,小四川手没停,给他按了按头捶了捶背。小四川要宽衣解带真心为他服务一回,他止住了小四川。小四川临出门又是泪水涟涟,说了句:“大哥,为你死我都愿意……”

张红雨再次来到“红鸳鸯”,是要小四川践诺的,他并未让小四川为他死,他只是让小四川宽衣解带。张红雨知道,只要小四川一宽衣解带,那两个人的欠账就一笔勾销了。魏正欠他,王小燕欠他,他们怂恿他支持他,是不想欠着他,看来欠帐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小四川惊喜异常,片刻工夫,就赤条条地挂在了他脖子上。几个月不见,小四川变了,个子长高了一些,身上该长肉的地方也长出了肉,皮肤也变得细腻光滑起来。尤其是胸前,发育得一沓糊涂,硬梆梆的像石头蛋子一样,把张红雨顶得又痒又疼。硬成了一根棍似的张红雨翻身压往了小四川,小四川幸福的呻吟开始此起彼伏:“大哥,你一看就是个好人……还有一颗好心……我早就想……你想咋整就咋整吧……”

完事后小四川久久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张红雨突然吓了一跳,“怎么没戴……”小四川睁开眼,懵懂了一全儿才弄清张红雨为啥惊慌,她笑了,“大哥放心吧,我没病;要有病,害谁也不能害你呀!”小四川跃身起来,跑出去找了一堆洁尔阴什么的,让张红雨冲洗。后来又依依不舍地把张红雨送到门外。张红雨怅然若失地回到家,见王小燕歪在床上打鼾。张红雨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王小燕失身,要不是王小燕不愿欠着自己怂恿自己……他张红雨会去找小四川吗?找过小四川他张红雨心里就好受了吗?张红雨实在不能瞧王小燕睡觉时那蠢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撩起王小燕的衣杉。几天来的冷战让王小燕快撑不住了,张红雨的突然幸至,使她喜极而泣,过后感恩般地吻遍了张红雨身上的每一处部位。

张红雨身上开始发痒,确切地说是那个地方开始发痒,是在一周后。电视台演播大厅里人头攒动,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三项教育”知识竞赛进入了决赛。张红雨和报社两名同事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决赛。报社上半场发挥得很不错,各个积分指数一直保持第一,看来冠军是没跑了。带队的副总编在下边把一双胖手拍得红丢丢的,好像小时侯让私塾的师爷用竹片打肿了一样。谁知到了抢答时,张红雨左顾右盼注意力开始分散,有一会儿显得很焦灼,话筒竟从手里滑落了一回。副总编双手撑着两边的扶手,急得瞪圆了眼睛,他发现张红雨双腿在不住抖动,在用力往一块夹挤,脸上蜡黄一片。坏了,这小子是不是血压心脏有毛病?副总编替张红雨捏了把汗。开始抢答了,张红雨一个也没抢上,那两名同事本来就是辅助他的,他是主力,他答不上,他们更别说了。一声叹息,副总编红丢丢的胖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结果出来了,广播电视报屈居第二。副总编很生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张红雨关键时刻……他准备狠狠训张红雨一顿,再一瞅,哪还有张红雨的影儿?

张红雨扔下话筒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卫生间,进去后打开裤子一看,妈妈呀,那地方又红又干,怪不得痒得钻心。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患了性病。比赛全部结束,人开始三三五五往卫生间钻,一见有人进来,张红雨吓得提上裤子就跑。

回家后张红雨先用温水洗了洗,也就那一会儿好受点,接着照样钻心地痒。挠又没法挠,抓又没法抓,张红雨不停地往卫生间跑,一遍一遍用温水冲洗,后来干脆泡进水里。额头上满是汗珠,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占据了他的心。半夜里又一次冲洗,张红雨吓了一跳,那玩艺已经肿了起来,透明发亮的。张红雨想这下完了,这玩艺下一步就该溃烂了,他还指望它传宗接代呢,现在计划生育松了,听说过几年这个城市二胎指标就该放开了。这下彻底完了,别说传宗接代,恐怕正常夫妻生活也过不成了,他张红雨从此要告别男人生活变成一个太监了。那样的话,在王小燕眼里他张红雨就是一泡臭****,王小燕再不会怕他,不用人勾引也会红杏出墙。一夜无眠,第二天张红雨没去上班,在家呆了一天,想观察一下病情的发展,再作定夺。

张红雨怕被王小燕发现,这可是他跟小四川睡觉带过来的,从此后王小燕就不是欠账户了,欠帐户换成他张红雨了。如果他尽力争取的话,也可以说成账面持平,俩人谁也不欠谁了。他几次催促王小燕去外面找人打麻将,一会儿往卫生间一趟,生怕被王小燕发觉。王小燕却吞吞吐吐不愿出去,说脏衣裳攒了一盆,再不洗就发溲了。接下来却不见她开洗衣机,倒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看张红雨的眼神也不一样。后来张红雨吃惊地发现,王小燕也一趟一趟地往卫生间跑,张红雨心一惊,八成她发现了什么,要去卫生间查找证据?他又发现王小燕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八字脚比平时更八字了。张红雨猜不透王小燕要干什么,下边却一阵阵发痒,钻心地痒,从未有过的痒,加上精神又紧张,越发不好受起来。

下午张红雨再看那玩艺,肿成一只蛤蟆屁股了。张红雨一边端详这个新变化,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小四川。正看着,王小燕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了张红雨裆下的蛤蟆屁股。张红雨赶紧提裤子,还是晚了,他心中有鬼,思忖着怎样跟媳妇解释:“这个……原先……”

王小燕并未理会他的解释,一把攥住他的手,“咱去医院看看吧,我也痒得受不了啦。”

嘿,张红雨一跺脚,怕传染还真传染上了。他更觉有愧于王小燕。从现在起俩人的账面不再扯平了,他成欠帐户了。张红雨一脸愧疚地望着王小燕,王小燕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大医院自然是不敢去的,让熟人碰见张扬出去,还有脸做人,还能在报界混饭吃?俩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去郊区一家小医院泌尿科,电视里天天打广告,说专治尖锐湿疣包治狐臭驴皮癣。张红雨和王小燕一路上一直紧紧依偎着,俩手相执,肃穆中微见悲壮,就像上刑场的革命壮士似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竟把两个心存隔膜的人一下子拉近了。

医院里冷冷清清难见几个病号。张红雨心说这样好,这样好,免得让熟人看到。现在的领导干部不都是“跳舞钻包间,治病电线杆,吃饭找地摊”吗,不去电线杆上找这样的医院能行吗,大医院谁敢保证不被人看见?秘尿科在二楼,听了两人的病情,一个男医生从酒精缸里抽出一只竹片,一个女医生手持一个扩宫器,分别给他俩进行检查。张红雨所在的男性检查室还躺着一个患者,正在上药,张红雨瞥了一眼,妈呀。他吓得心里腾腾直跳。

检查完回到诊室,张红雨和王小燕一脸期待地看着医生。男医生解下口罩,玩着手里的小竹片,问他们:“是想真心治病呢,还是来趟行市的?”说罢眼球一白,斜向了墙上的宣传画。张红雨王小燕也朝宣传画看了一眼,哎呀,都是生了病的生殖器,有一个女姓的,竟成了一只烂蘑菇。王小燕吓得浑身簌簌抖起来。

“当然是要治病。”张红雨奇怪医生咋这样问话。听医生的口气,仿佛他俩不是来看病,而是上自由超市买衣裳趟价似的。女医生也解下了口罩,张红雨猜想他们可能是夫妻,她也眼球一白翻了一眼宣传画,说:“要治病可不能怕花钱,我们这儿都是德国进口药,专治性病,一支好几百!”

“好几千也没事,我们不怕花钱。”王小燕发抖的声音越过张红雨的肩膀,让男医生的眉头舒展开来。男医生把手中的竹片换成了钢笔,唰唰唰开起了药方。女医生拿去抓药,三天吃的洗的,每人再加一支德国产的“狼毒四号”,计算器嘀嘀嘀一按,“一千四百五!”王小燕赶紧掏钱,好像掏慢了那些药就不管用了似的。

三天过后,俩人的病情却不见减轻,医生又开了三天药。张红雨请了假在家治病,一天观察几次病情,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魔鬼缠住了,心脆弱得不堪一击。服了药痒是不那么钻心了,肿却迟迟不下。第五天头上一看,妈呀,开始溃烂了!张红雨大呼小叫着喊王小燕,王小燕打开自己的病处看,竟恶臭扑鼻。俩人再次双手相执,泪水劈哩啪啦掉下来。

张红雨知道这都是小四川惹的祸端,尽管王小燕没有追问自己,可他心里还是有愧,觉得对不起王小燕。他决定去找小四川算账,掴她几个耳光,再问问她有没有治疗的好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说得真他妈有道理。一见面,小四川一声“哥呀,想死你了!”就拥住了他。他一把推开小四川,怒不可遏地训斥她:“你个****存心害我,让我染上性病,还连累了媳妇。今天不说个清楚,我跟你没完!”

小四川眼里噙着委屈的泪花,连连摇头,说:“大哥,我真的没病,要哄你,出门就叫车轧死我,吃饭叫我碰见病鸡病鸭得上禽流感!”

张红雨说眼见为实,不怕你抵赖,我可有证据。然后哗一下退下裤子,叫小四川看,“就跟你一回,成了这个样,你说不是你,是谁?”

小四川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你等着。”不一会儿,呼啦进来一堆小姐,姹紫嫣红,一团香气把张红雨包围起来。“你们要干啥?你们要干啥?”张红雨赶紧提裤子,小四川不让:“叫大伙瞧瞧,兴许能知道咋回事。”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小姐端详片刻,说:

“这根本不是性病!”

大伙都盯住她,张红雨不相信。他不屑地看了小姐一眼,小姐不理会他的轻蔑,问他:

“你和媳妇是不是有人患脚气?”

张红雨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们穿的裤头袜子是不是放在一块洗?”

张红雨又点点头。小姐“嗨”一声,“这就对了,这是脚气染上的病,到医院妇科开点药,消消炎,几天就好了。”张红雨半信半疑,小四川捣他一拳,“不相信咋的,告诉你吧,我们姐几个看这类病,可不比医院的医生差!”

几个小姐哗一下笑了,留下一团香气,袅袅娜娜而去。

化验结果出来,真的是霉菌感染,脚气染上的。张红雨从王小燕手里抢过电脑打印的化验单,不错,是倒霉的“霉”,不是梅毒的“梅”,他的心扑通一声落进了肚里。倒霉比梅毒强,要真梅毒了,可真不敢想象。几副小药下来,张红雨和王小燕身上的病全没了。两人的日子,仿佛下了一场暴雨,现在是雨过天晴。

那天王小燕问他:“你咋突然想起去妇科看病的?”

“这,这……”张红雨一时语塞,幸好王小燕没再深究。张红雨害怕极了,生怕张小燕知道他和小四川的事,就千方百计讨好王小燕,天天给王小燕洗脚,洗完脚又给她抹脚气药。还嫌那家小诊所不可靠,发狠出血买了一管“达可宁”。就这样,心里还觉着欠了王小燕什么。王小燕呢,从患病那天起就认为是自己和魏正乱来染上的,一直怕张红雨追究,张红雨没有跟她过不去,相反又这样待她,她的内心就更有愧了。原来就欠着张红雨,这会儿欠得越发多了,真是做牛做马也还不完了。

王小燕居然戒了麻将,要去一家餐厅给人家打工。王小燕会炸菜角糖糕,人家早就想请她去,以前她嫌脏没答应人家。张红雨嫌她辛苦,大热天还得在油锅跟前站,说我一人挣钱就能养活你娘俩,不让她去。王小燕执意要去,说:“家是咱俩人的家,都得帮趁点!不能叫你一个人辛苦啊?”

后来张红雨好几回都想把心里的愧事说给王小燕,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想这样欠着,不是挺好吗?王小燕对张红雨越来越温顺了,只有一回发了脾气。是无意间想起了那家医院的秘尿科,诳了他们几千块钱,心里受不了。她小母牛似地蹦跳着,非要叫张红雨带几个记者去曝光,把那个医院的牌子给它砸了。

俩人就这样欠着,关系却越来越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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