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雾浓,露降枝丛,晨辉尤稀,鹤唳晴空。
待三人上得泰霞峰时,天边已现出鱼肚之白。
山道上,众多千真派门人摩肩接踵,神色凝重,像是有何大事发生一般,朝着主峰大殿九霞宫匆忙行进。
道路两旁,不时传出窃窃私语,谈论的都是昨晚发生的变故。
一道道霞光在山门前相继闪现,长剑负背,裳羽漂浮。看了眼四周人群,也不多言,径直朝大殿赶去。不久,便能听到山巅处有人高声喊道:“昭霞峰长老高居尚到!逸霞峰长老赵知德到!”随后声调微转,洪亮而敬重的宣道:“追霞峰首座文灵阁到!”
此时李潇湘三人正躲于一处山坳下,头顶便是众人行进的石桥。听到喊声,朵慈轻声道:“八位首座来了七人,看来昨晚之事非同小可,想必这两日便会开战。”说完看向李潇湘,又道:“若水小友,眼下突生异变,你兄长之事怕是要耽搁一阵了。我们得先寻到你那李家族人,看看他们是如何安排的,之后再做打算。”
李潇湘皱着眉头,在心中略加权衡后,叹道:“也只好如此了。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胭霞峰吧,十少爷就在那里。”
朵慈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即跃出了山坳。
林无异则跟在最后,低声朝李潇湘问道:“李兄,莫不是你李家还有族人活着?”
李潇湘此刻心神不宁,全无心思与他说李家之事,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林兄容我日后相告。”
林无异知他心情不佳,也就不再多问。
突然,山巅上又传来一阵高喊。
“客霞峰长老李宝宝到,鹰霞峰长老李澜江到!”
闻言,李潇湘身体猛地一颤,立时怔在了原地,眼中杀意甚浓,切齿道:“这两个叛徒,竟做了千真派长老,该死,该死!”说罢,只觉魂谷处燥热异常,如烈火般灼烧,顿时气血翻涌,难以抑制,欲要冲上九霞宫,将那二人碎尸万段!
而此时朵慈早已走远,待发觉李潇湘异常后,已是来不及阻拦。
就见李潇湘周身御气凌乱,身体微躬,似要跃上石桥,朵慈急忙喊道:“无异小子,快快将他拦下!”
林无异反应也是极快,直接扑上前去,将李潇湘按倒在地。朵慈随即闪到近前,一指点在李潇湘后颈上。
李潇湘只觉一道清流涌进魂道中,顿时便冷静了下来,喘息道:“多谢二位!”
朵慈俯身道:“方才那二人也是你李家的吧?”
李潇湘点了点头,将脸埋于地上,闷声问道:“老朵儿,刚刚可是我体内余毒所致?”
朵慈沉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在意此事,余毒尚未清除,你这般激动,易扰乱心智,失去本性。到时走火入魔,伤及魂根,连小命都难保!”
李潇湘将额头抵在地上,用力的蹭了蹭,恨恨道:“老朵儿说的是,是我鲁莽了。这等悖逆之人,杀之可惜,该让他二人长跪祖宗灵前,永世忏悔才行!”
朵慈抚着李潇湘的后背,柔声道:“你能如此想甚好!”
随后林无异将李潇湘扶起,三人便沿着小路,来到了藤桥。
藤桥,乃是连接各峰之间的桥梁,说是桥梁,不过是一条长长的藤蔓,悬于山涧,携云而过,凌空飘荡,乃九霞山十处绝景之一。
无人知其何时形成,也无人知其如何形成,自打千真派开派以来,便存在于此,是通往各处山峰的唯一道路。
因其过于险长,门中规定,只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弟子,才能行走于藤桥,凡有违者,死不足惜。而数百年间,却有不少自视甚高的弟子,以身试险,通过者自是声名鹊起,成为门中翘楚。未通过者,则葬身万丈山崖,肉身赠与异兽口,白骨常伴青山州。
相传九霞山崖底,瘴气萦密,林荫广茂,终年不见日光。其中珍奇异兽数以万计,各个凶猛嗜血,残忍好杀。
千真派曾数次派大批高手下山,欲剿灭凶兽,取回门人骸骨。而这些人无一例外,自下了山谷后,便再无音讯。千真派也因此放弃了取回骸骨的念头,并将崖底设成了禁地,自掌门以下,任何弟子都不得擅自下崖,违者自废魂根,逐出千真派。
而眼下,李潇湘三人便站在悬崖边,望着身下那涌动的瘴气,怔怔出神。心想:‘这下边该葬有多少骸骨啊!’
朵慈指向远处的云间,说道:“那云雾里便是藤桥了,现下正直清晨,雾气正浓,我们等等再说。”
待到晌午,日光充盈,云风转暖,雾气也渐渐散去,不少千真派门人纷纷走上藤桥,转道另一座峰顶。
朵慈见状,急忙说道:“我们也去!”
李潇湘则低声喊道:“上面还有一人未走!”
朵慈笑道:“无妨,看老头子如何对付他!”说罢身影一闪,落至藤桥边。
那名千真派弟子见了,还未及开口,便被点在了原地。朵慈随即瞪直了双眼,厉声喝道:“哪个峰的,乖乖说实话,不然把你踢下山崖!”
那名弟子不停的眨着眼睛,示意自己说不出话来。
朵慈冷笑道:“不说是吗?那你就去陪谷中那些异兽吧!”说罢抬起一脚,做出要将他踢下山崖的样子。
那名弟子急的汗如雨下,嘴里“呜呜呜”的叫个不停,似是在求饶。
此时李潇湘二人也走到了近前,朵慈一摆手,说道:“无异小子,把你把柄御剑借老头子使使!”
林无异不明就里,但仍旧将御剑交给了朵慈。
朵慈接过剑,先是赞许了一番,随后将剑刃抵在那名弟子的脖颈上,威胁道:“等下我解开魂穴,你可不许吵嚷,不然身首异处,就别怪老夫了!”
那名弟子“嗯嗯嗯”的,连声答应。
朵慈一手持剑,一手点在那名弟子的胸口。那弟子魂道一解,连忙跪地求饶。
朵慈摆了摆手,说道:“下了他的御剑!”
李潇湘依言取下御剑,随即背在了自己身上,心中窃喜道:‘当年怀凝姐教我用剑,此后却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正好借此机会试试!’
朵慈又道:“先过藤桥再说。”随即将剑锋抵在那名弟子背心,催促他走上藤桥。
那名弟子吓得腿脚发软,几次都未站起身,惹得朵慈不住的暗笑,朝李潇湘二人做起了鬼脸。
随后四人依次跃上藤桥,大约行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九霞山第五峰——猿霞峰。
下了藤桥,那名弟子径直朝路旁走去。李潇湘倒不以为然,朵慈却一把将其捉回,冷笑道:“哼,你当老头子什么都不知?这九霞山到处设有卦阵,你随便触动一个,便会引来大批门人。想要报信,想得美!”说罢将他推入一旁的草丛中。
那弟子见事情败露,顿时一阵萎靡,不敢多言。
李潇湘二人则怔了好一会,才略微回过神,林无异道:“原来九霞山机关重重,若非有前辈在,真不知会有何种后果!”
朵慈听后美滋滋的,甚是得意,却突然一转脸色,朝那名弟子威吓道:“我且问你,前几日是否有人来闯山?小心回答,不然将你扔下山谷!”
那名弟子愣了愣,问道:“你怎知有人闯山?”
李潇湘听后大喜,上前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那名弟子摇头道:“我一个低阶弟子,哪里能知晓这些,不过听门中人说,那人御道很是了得,不但打伤我门中数位高手,连客霞峰首座易昀愁都丢了半条胳臂,也不知是真是假。”
“之后呢?”李潇湘追问道。
那名弟子无奈道:“这我怎能知道!眼下正直要紧关头,说话可是得小心,尤其这闯山之事,更是不能问也不能提的,不然小命难保。”
李潇湘长叹一声,低声念道:“大哥,你到底在何处啊!”
那名弟子听得“大哥”二字,眼珠随即一转,抖了抖嘴角,低声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事。”
“何事!”李潇湘神色立刻转喜,问道。
那名弟子道:“此事不好声张,你且附耳过来。”
李潇湘遂俯身下去,就听那名弟子轻笑一声,忽然手掌一翻,朝他身后掏去。
朵慈见状惊叫道:“不好,无异小子,快砍他左臂!”自己则伸出双指,朝他左手点去。
奈何林无异长剑在鞘,而朵慈又位于他右手边,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却是阻拦不及。
那名弟子口中念诀,双指朝天一招,长剑随即出鞘,破空而去。彩霞映山,伴随剑鸣之声,震彻云霄。
朵慈手腕一抖,将那名弟子点晕,随即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心中却自责道:“坏极,坏极,老头子又大意了,搅了若水小友好事,该死,该死!”
林无异将半截剑身收回剑鞘,恨恨道:“可惜我修行不够,连长剑都未能拔出,惭愧,惭愧!”
李潇湘又哪里在意这些,催促着二人跃出草丛,寻着小道逃去。
此时剑鸣之声已经惊动了整个猿霞峰,众多千真派弟子纷纷朝藤桥边聚集。
峰顶回峦殿外,一名身材魁梧之人,正负手而立,望着长剑飞出方向,若有所思。身后跟着两名门人,皆身着普通道服,一人比了比手势,另一人便上前问道:“范长老,又有贼人闯山,敢问我等如何行事?”
范长老并未回头,语气平淡的吩咐道:“叫众弟子守好两处藤桥,勿要让贼人逃到其他山峰。通知各位长老,带领门下弟子围堵贼人,将其逼至断藤边。我这就去请示首座,看是否需要生擒。”
两人应了一声,便各自散去。随后范长老大步走进殿内,边走边念道:“李潇湘,是你来了吗?”说完身形一顿,双肩隐隐发抖。斜晖透过窗雕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张雄武刚毅的脸庞。而这张脸李潇湘再熟悉不过了,便是当年放他一命的千真派长老——范孤然。
此刻,李潇湘三人正在山峦间四处奔逃,偶尔有千真派御师发现行踪,便会唤来大批门人前去追赶。而三人不愿与其纠缠,只好展开身法,隐匿于道旁。可时间一久,御气难以支撑,便只能出手,将一众御师打翻在地,随即再次奔逃。
奇怪的是,这些千真派御师并不与李潇湘三人硬拼,而是且战且退,待到了一处路口时,却忽然一拥而上,将三人压制到另一条山路。
如此几次,朵慈便看出了其中端倪,对李潇湘二人说道:“藤桥怕是去不成了,这些人想将我们赶至别处,看来是想生擒我等。二位小友,可有胆量与老头子杀将出去!”
二人冷笑道:“有何不敢,但请前辈发号施令!”
朵慈大笑道:“轻狂总待年少时,莫叫老来空悲愤,老夫甚是喜欢,哈哈哈哈,来,随我冲杀出去!”
朵慈一声高喝,李潇湘二人同时注魂。
只见朵慈一马当先,快速冲向人群,大声吼道:“娃娃们,尝尝老夫这探魂听指!”
李潇湘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
人群后一名千真派长老大声喊道:“莫要惊慌,围住这三人,其他弟子听我号令,朝断藤退去!”
身旁一名弟子喊道:“长老,这三人好生厉害,不比之前那人差,尤其是那个老头,不知使的何种御法,我等门人还未近身,便已被击倒,着实怪异!”
那名长老错愕道:“这难道是八宝斋的——”
“啪啪!”朵慈一指将两名千真派弟子击飞,随即回身道:“若水小友,可有看到藤桥?”
李潇湘格开劈来的长剑,借机朝周围望去,见那藤桥就在不远处,却有大批御师守在桥边,不禁面色一沉,应道:“瞧见了,不过有人把守,不易通过!”
朵慈笑道:“有何不易,看老头子如何过桥!”说完飞身跃起,踏着众人头顶,一路奔到了藤桥边。
那名长老见状急声喊道:“拦住他,莫要让他上了藤桥!”
众御师纷纷注魂,挥剑朝朵慈劈来。
朵慈身形一顿,瞬间消失在人群上方。
守桥御师见没了人影,顿时一阵惊慌,纷纷朝阵中突进,可如此一来,便陷入到人群中,难以分开,场面随即乱作一团。
那名长老气得连声吼道:“蠢货,蠢货,一帮蠢货,还不给我住手,快快住手!”
朵慈则藏在暗处,大声笑道:“小老儿莫气,我来将他们分开,看招,万点横江!”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浓郁的御气。
朵慈随即又道:“若水小友,你二人快快跃起!”
李潇湘知道朵慈要施展御法,朝林无异喊道:“林兄,随我来!”说完与林无异一同跃起。
朵慈笑道:“跃的好,跃的好!”
就见一条银光从左至右贯穿人群,随即银光乍起,成了一道光幕,接着幕开两侧,朝两边的人群扑去。凡是接触到光幕的御师,皆无力反抗,齐齐向后倒退,直至将身后之人再次向后推去。
随着光幕越开越大,朵慈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中央,而他的周围,正有无数个手臂,在不停向两侧弹出御气,那道光幕,便是由这些御气生成。
有人试图用剑刺向光幕,却在接触的瞬间,立即被弹飞。而那些被光幕推着的人,则像浪涛般,翻滚着向后压去。人群中响起阵阵哀嚎声,不少人被自家御剑刺中,流血不止。
不多时,场中便分出了一道空地,朵慈也停下了手。李潇湘二人飞身落下,看了看两旁,却是两座用人搭成的“山包”。
李潇湘不禁暗自赞道:‘这老头远比我想的还要厉害。探魂听指,看来是要认真修炼一番了。’
一旁朵慈则嗔道:“臭小子只顾傻笑,还不快上藤桥!”说罢三人向藤桥跑去。
那名长老见状,急忙推开头顶之人,披头散发,气急败坏道:“哪里走得!”说完催动御气,从人堆中挣脱而出,挥剑追上。
可李潇湘三人快他一步,已跃上了藤桥,朵慈笑道:“小老儿,你若敢追来,我三人便将你打下藤桥!”
那名长老喝道:“哼,哪个怕你,有种你我单独过招,看谁才是小老儿!”
朵慈道:“老头子才不上你的当,我等还有要事未做,恕不奉陪!”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雄浑之声,声音悠远绵长,内劲十足,如同一条苍龙般,从远处游来。
“不知朵老帮主驾到,施某有失远迎,还请赎罪。”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从山后掠出,宛若飞絮般落在了藤桥之上,刚好挡在三人身前。
随后又有数道身影,依次落在后方的山丘上,其中一人见到藤桥上的三道身影后,眼角瞬间一颤,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却没有做声。
朵慈抱拳道:“原来是猿霞峰首座施仝道长,老头子到此一游,却被你门下弟子这般对待,看来你这个首座可是教徒无方啊!”
李潇湘听到首座时,便已吃了一惊,急忙侧头看去,见那施仝一身道士打扮,身负长剑,手捻白须,容貌清奇,面含喜色,的确有股道家风范。听朵慈如此说,欠身回道:“朵老帮主说的是,在下育徒无方,自当责罚。既然如此,何不与在下到殿中一叙,以解旅途劳渴,也好顺道见见我家掌门,他对您可是敬仰万分,只恨无缘相见。”
朵慈摆手道:“不劳费心,老头子还有别事要做,日后再与你家掌门见面吧!”说完朝李潇湘二人比了个手势。
施仝随即取下长剑,仍旧笑道:“鄙派已失迎客之礼,怎能还失待客之道,还请朵老帮主赏光,与在下到大殿一叙。”
朵慈做了个鬼脸,说道:“我自不去,你能奈我何?”随即脚底一声炸裂,不给施仝反应之机,突然纵身打去。
施仝横剑格挡,念道:“这是何必,如此岂不伤了我等情分!”
朵慈笑道:“情分是有,可公道也在!”一指探出,直刺施仝面门。
施仝摇头叹道:“这话在下可就听不大懂了!”说罢长剑斜挑,荡开朵慈这一指。
李潇湘见二人交上了手,欲前去帮忙,忽然一道身影落下,开口问道:“李潇湘,你可还记得我吗?”
李潇湘一惊,随即定神看去,见此人似是面熟,又见他一身千真派服饰,遂想起十年前在李家祖坟外遇到的那名长老,不觉失声喊道:“你是范、范、范——”因为太过紧张,一时记不起之后的名字。
那人缓缓抽出长剑,立于身前,沉声道:
“在下范孤然,我已等你十年了,今日便是来了清这十年恩怨的,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