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已近末春。
时局越来越动荡,锦州却越来越安定。
南临无边阔海,战火烧不到此处。
风归站在城头,举目北望。小姐不理时事,但他风归不能不知。只是……回过身来,看在城头相聊甚欢的三人,风归皱眉,不知小姐为何要受着邀约。
那日,本来是来寻些香脂的少爷,却对小姐的墨宝爱不释手。那少爷看上去便不是普通游客,张口便道出太子太傅的名讳。风归便有些隐忧。
但小姐却似完全不在乎这些。听闻对方是来找些香脂香料,便引他去了后堂。门口随从欲跟随,被那少爷阻止了。同样风归也没跟过去。后门开着,后堂的门也开着。
两个耳力过人的练家子,能将里面的交谈,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听着听着,风归心里就释然了。
小姐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看出对方身份不凡,便将私藏的好货拿出来。价格自然不比外面这些。她这些时日,在锦州环市里奔走淘货,弄到不少贵重宝贝。时常在后堂捣捣弄弄,不时写些记录。不用风归去问,女娇自会跟他叨叨。说是之前虽跟着沈嬷嬷学过一些,但记忆久远。冯府那惊人的藏书阁里,也有相关的记载。如今缺的是实践。凭着过人的记忆,她这段时间四处找寻合适材料。并按照记忆的方子去调制,把心得写成册子。名为《拾香集》。册子分为两册。一册名为《广普》,记载的是寻常材料调制的方子。另一册名为《异质》,记载了罕见的材料,及其调配方子。
这铺子里卖的,均是《广普》册上记载的方子配出来的,好用且实惠。今日小姐得见贵客,自然要引他去见那《异质》册上的方子。
小姐总是叨叨,也不是说《异质》上的方子便一定胜过《广普》上方子的效果。只是……物以稀为贵,便可以奇货可居了。越是罕见的材料,越难以鉴定,也更难以调配。
风归不懂,小姐这么说,便肯定是这样了。
只是隔了一日,那位公子亲自前来邀约。风归这才知道,这位看似不凡的公子哥,果然大有来头。乃是锦州守备的侄子,亦是远在京城那位世子的表亲,堂堂离国国丈的长孙。
令风归不安的是,小姐居然应了。见风归欲言又止,女娇忽然道,“心知大哥所忧何事,我自有考量。”
风归点头便释然了。虽然不知道小姐是如何考量的,但自家这位小姐的脑子从来都不是他风归能理解的,也就随她去了。
谁成想,所谓邀约,居然是在这城头之上,品茶赏字。
“邹公子端的是飘逸手笔。”锦州守备大将军姓华名扬,乃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当年新帝登基,功不可没。都以为这个将门虎子只是一员猛将,却不知年幼之时,诗词也是享誉京城。
这位刚来锦州的公子哥,自然也是姓华,单名一个为,字天佑。华为听到叔叔这等严苛之人,竟说出这番欣赏之辞,忍不住多嘴到:“有没有袁公神韵?”
听侄子这么一说,大将军再度细看,确实品出来一点儿滋味儿。
风归心下又是一紧。
却听这位“邹公子”不紧不慢地说到:“二位大人着实是谬赞了。不过之前在府上跟着我家公子学习的时候,夫子对于袁公的字赞誉有加,因此常命我等临摹一二,久而久之,就徒沾了些形似罢了。”
所谓“邹公子”,不过是赵家女娇小姐,根据自己的名字变化了一下。她说,赵去偏旁为走,谐音为“邹”;自己男扮女装,自然女变子,娇去女;于是从惠州出来的时候,那通关文牒上的名字,已然变为“邹子乔”。
而风归的名字也被这位小姐给改了。既然二人要以兄弟二人相称,自然也是要姓“邹”的,风对雨,归对离。所以风归的通关文牒上,用的名字是“邹雨离”。
华为笑道:“邹兄莫要说笑了,你哪里是形似,明明是偷学了袁公神韵。”
邹子乔亦是轻笑:“可不敢妄言,不过比起夫子喜欢袁公,在下更乐于临摹慧缘大师的笔迹。”
听到这个名字,连大将军也愣了一下,扭头问到:“可是苍澜国圆寂不久的那位?”
邹子乔面带微笑,缓缓点头。
华扬心下一惊:“慧缘大师的墨宝可是不多,不知这位小兄弟何以得见?”
邹子乔淡淡说到:“震国惠州之南,有一块浑然天石。”
他这么一说,华扬和华为心下都明了了。那天石之上,确实有慧缘大师的笔墨,只不过,不是用笔写成,而是以指为笔,以气为墨,生生刻在那石头之上的一段经文。乃是游历天下间,感怀苍生,一气呵成的神作。
当地百姓视为神物,所以鲜有拓本。华为和华扬曾在离国那位喜爱文墨的皇帝陛下书房里,见过一面,确实惊为天人。
明明是个遁入空门的空明之人,下笔却如鬼泣,如惊雷;潇洒、狂傲中透着几许难以言喻的悟。
要说眼前这个一眼过去,就知道是“男扮女装”的小家伙能学之一二,华扬断然是不信的。但是……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墨宝,万一呢……
“来人,笔墨纸砚!”
华扬大手一挥,副将得令,虽然奇怪,但还是一言而行。按理说,将军自己定下的规矩,城墙之上无消遣。不能饮酒,不能唱歌。偏偏自己今天要破例了。
没人敢说将军的不是,尤其是这位身先士卒的大将军。
片刻后,文房四宝已是备齐。风归上前,熟稔地铺开宣纸,放好镇纸,滴水研墨。
邹子乔倒也干脆,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从容站到桌前。
调整了下呼吸,静观远方。
这城墙上忽然进入了一种奇异的静。
那少年眼中的笑意渐轻,明明嘴角扬着,眼神却幽深难测。
风归忽然想起,这个眼神似曾相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小姐刚到惠州,尚且年幼。一天夜里,她推开窗,只着亵衣,静静的望着北方的天空。风归没有打扰她,怕人受冷,下了阁楼,给她披上一件绒衫。
小姐说:“风归,你看那轮明月像不像一张弯弓?”
风归抬眼去望,却是像极了。
小姐又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风归只觉得,那柔柔的声调里,却是透着一种说不尽的力量和沧桑。
恍惚见,邹公子提笔便写。那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运笔,让两位书法小成的公子哥呆立当场。只是堪堪一炷香的时光,一幅临摹慧缘大师的作品便已经完成。
风归并不诧异,多少个近乎软禁的日子里,小姐便是以指代笔,以湖面静水代纸,在那湖心小亭的边沿,一遍遍写着这些他看不懂的字。
为什么不用真的笔墨?小姐说,这里写着放心。
“妙!”华为终于出声叹道。
风归再看之时,小姐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别人权当是他在酝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