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地面之下的密道,盈满了潮湿的水气。阴凉,渗透丝丝的寒意。每隔数十米,就用香樟木柱子固顶。木柱上,均绑着两把松明火烛。地上铺着未切割的青石方便行走。火光照耀下,青石上的细碎砾石闪闪发光。十二夜认出闪光的砾石竟是质量上乘的水晶颗粒。
端木方换下燃尽的松明火烛。他第二次换时,密道到了尽头。
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坑洞下面。
十二夜崇敬的心情减了一半。
毒龙峰这个巨大的天然坑洞,不知道存在了几百万年。崆峒洞的祖先,有了从坑洞下面挖一条隧道通往青桥村的想法。这样一来,后人要上下毒龙峰就容易得多了。要是遇到天灾人祸战乱甚至剿灭的,也可以立即从密道撤回崆峒洞。毕竟源自东殇一国的他们,生计所需的资本,历来就受到南阳帝国皇家的忌讳。
“千米长的密道人工开凿出来也不容易啊。”
端木方感叹。
“师叔啊,你的感叹就留着见到了司马明德再说吧。”
十二夜抬头望着黑不见五指的坑洞上部。松明火烛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坑壁上,拉得很长。
一条长长的竹梯垂挂在他们的前方。
十二夜手搭上竹梯,用力一蹬坑壁,整个人往上方翻去。她的身影上升得很快,一会儿便隐入了黑暗中。
端木方来不及拉住,十二夜已经失去了踪影。
还是这么鲁莽,也不理会前面有没有陷阱,也不考虑身边人的感受。
端木方头痛。鄢家的这两个孩子,一遇到危险,比谁都兴奋。以前是,现在也是。越是刺激冒险的地方,越激起他们的兴趣。
每次十二夜出使任务,端木方都在焦虑和惶惶然中度过。碍于轩然的门规,他不能插手折夕堂的事务帮助十二夜。她玩得高兴,却不知道他的青丝有一部分已经快要变成了白发。
谁能做到无牵无挂地去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谁又愿意因为爱的人涌现内心的软弱无力和明知道她即使故意的涉入险境仍波澜不惊的安之若素?
爱一个人,却也不希望每天担惊受怕,不知道她何时展翅飞去,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无法强留自己的怀中,只能徒然地望着天际的一点黑影?
如果爱上一个人,不但要充当她避难的港湾,还得时时担心她的安全,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强壮,经受得起任何打击的心,他可不可以放弃他的爱啊?
端木方叹了一口气。他揉搓额心,苦笑上天给他安排的这份情缘。
“师叔!”
黑暗中突然传出十二夜的尖叫。
端木方大惊。
凌空蹁跹的雪白身影,如御剑飞升的天外之人。
几个起伏,端木方立在了坑洞的上头。他匆忙朝十二夜的发声处赶去,顾不得打量四周。
十二夜举着松明火烛,站在一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山洞里,正对几排灵牌发呆。
几百块的灵牌按照辈分的顺序从高到底摆放在数张高低不一的石桌上。他们全是崆峒洞和青桥村人的祖先。
外人想象中的崆峒洞并不是单独的一个洞窟,是由无数的山洞组成。年代久远,分不清楚哪个是人工哪个是天然的山洞。但是大大小小的山洞里面都有一张石床和石桌。无论是床还是桌子,都满是灰尘,挂满了蜘蛛丝网,早已经无人居住。
灵牌桌前的大石盆里,尚未燃尽的金箔和衣纸财宝堆得满满的。从冥纸的干净度来看,好像是前几天里刚刚举行了祭祖和慰灵。
让十二夜尖叫的是其中一块灵牌。
长兄司马明德之灵位。
司马明德之灵位?
司马明德死了?
端木方和十二夜面面相觑。
牌位上黑色笔墨注明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轩然折夕堂接到左凉音的委托是在前两个月。难道左凉音连司马明德死了还是没死都不知道就下了百万两的委托?
“这么说来左凉音要的其实不是司马明德的首级而是司马明明的?”
端木方沉吟。
堂堂一国之君若是被人知道下重金要一个女孩子的首级,想必他也无颜见人吧。
左凉音背弃了血契,又曾经派死卫追杀前往东殇讨还蛊王的司马明明。司马明德作为兄长,更背负着祖先的遗愿,绝对不会放过左凉音。恰恰是两年之前,关于司马明德的残虐与暴戾才流传了开来。
“不,左凉音是真的不知道司马明德已经死了。”
十二夜摇了摇头。
蛊神出世,蛊王肯定会有反应。如果左凉音知道司马明德已死,他就不会有太多的顾忌甚至用百万两来买自己的平安。他惧怕的是万一司马明德成为蛊神的宿主,不但王位会被夺走,小命也难保。
到青桥村的第一个晚上,她和司马明明的交谈中,虽然司马明明遮遮掩掩地掩盖了大部分的事实,但是十二夜还是多多少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司马明明应该是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爱上了左凉音。当时的左凉音,只是东殇国诸多王子中的一位。按照东殇王位的承继方式,左凉音登上王位可说痴人做梦。司马明明崆峒洞后人的身份,却令他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司马明德,绝非死于左凉音之手。左凉音拥有蛊王,但是司马明德的蛊虫等级也相差不了多少。虽然没有办法致左凉音死地,也足够他疲于奔命,终日惶惶不安。司马明德的死,最大的原因是和六名紫眸女人一样,死于蛊神的吞噬。蛊神毒性之猛烈,嗜血之癫狂,即使是司马明德也经受不住。
“别管他怎么死的了,诗诗,找蛊神要紧。”
端木方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司马明德的灵牌上。原先还有点担心司马明德不好对付,现在他死了,他对解开十二夜的蛊毒信心更足了。
十二夜又看了司马明德的灵牌一眼。她的心情,并不觉得轻松。
一切的灾祸,源于一次无心的相遇。无心的相遇,陪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司马明明爱左凉音,所以才会赠给他地图和蛊王。
如果她知道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连自己兄长的性命都赔了进去,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的相见?
得不到,就毁了他。
司马明明说得坚决,做出的也坚决,但是真正要她下手的时候,她下得了吗?
司马明明和当年的她多么相像。
幸好,她有机会挽回。幸好,端木方爱她。
“诗诗,小心点。”
端木方扶稳频频回头看司马明德灵牌被凸起的石块绊了一脚差点摔跤的十二夜。
“师叔。”
十二夜抱上端木方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脚痛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端木方心疼道。十二夜的脚伤还没有全好,被石块磕了一下,伤口恐怕又裂开了。
黑乎乎的山洞里面,两支松明火烛的光度也不是很够。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顺利,没有遭遇到蛊虫的袭击或者机关的陷阱。但不代表居住在此的人撤出崆峒洞后,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相比青桥村的环境和气候,潮湿阴冷的山洞更加适合蛊虫的培育。
“不是。我只是很开心。”
十二夜笑着拖端木方往前走。
什么都别问了。答案,不是很重要的。
过去的,就让过去吧。她最想要的,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曾经,她也像这样,走在黑蒙蒙的世界里,完全被黑暗吞没。找不到出路,在一片落寞和孤寂里,茫然地前行。如今,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就够了。
她不相信,一只小小的蛊虫还能够把她吞了。
住人的大山洞不会是培养蛊虫的地方,除了大坑洞这个出口,只有一条通道。通道不是很长,有光亮从前方透了过来。一股不同洞内的凉风,夹杂一种奇异的香味,隐约听得见潺潺的流水声。通道的两侧,凸出的山石,都被磨去了棱角。
亮光越来越强,松明火烛派不上用场了。端木方熄灭火烛,插在固顶的香樟木柱子的铁环上。
“真没有想到,毒龙峰还有如此美景。”
抢先一步走出通道的十二夜赞叹。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
皓月当空。
脚下,是一片连绵的山林。朦胧的雾气在平台下翻滚涌动。深邃的夜空,掠过淡淡的云絮。风卷起衣袖,猎猎作响。黑发交缠。
端木方搂过十二夜,圈入怀中。修长的手指轻抚有点不知所措的脸,温柔的,温柔地爱抚。
十二夜的体温飞速上升,因指尖的抚摩生起热辣辣的火焰。
“诗诗,你恨我吗?”
端木方的问话令十二夜的理智恢复了些。
崆峒洞里面除了供奉的祖先灵牌什么都没有了。环境的恶劣和习惯了山下的生活,培育蛊虫的地点也改在了青桥村。这个或许就是崆峒洞的蛊虫越来越不如倾城的原因。想来明明也必然会把蛊神的原体带在身边。毕竟这是她能够复仇的唯一希望。明晚,他们还是要去最东边的屋子参加虫蛊节。不论是否圈套,都要上了。
“诗诗?”
端木方不安道。
他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却换来十二夜的沉默。
是啊,她有什么理由不恨他?
是他,逼她到了深渊。是他,逼她有了这一生挥不去的梦魇。
无数次,他易容来到勾栏,在十二夜看不见的地方,贪婪地看着她。看着她长袖善舞,看着她八面玲珑,看着她玩转一众人的心,看着寂寞的雨夜她独自的泣咽,看着她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无数次,他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希望能够带给她温暖,在梦中不至于含泪。
她越笑得开心,他的心就越痛。她知不知道,她的笑容,从来就没有到过眼睛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是的,师叔,我恨你。”
几近无语。
听在端木方的耳朵里,却无异晴天的炸雷。他的身子瞬间僵硬。
“可是,我更爱你。”
十二夜踮起脚。甜美的唇瓣,蜻蜓点水般地掠过。
可怜的端木方在十二夜吻了他后,仍是一付震呆的模样。他抚摸着自己的唇,似乎还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十二夜的脸孔,迅速地染上了霞彩,红艳绚丽。
“诗诗。“
像是突然惊醒,端木方托起她的下巴,唇越靠越近。
十二夜一把推开他,飞身纵下平台,伴随一阵清越的笑声。
端木方没有追下去。他伫立平台上,湿润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明月下悠然飘坠的身影。
如花春梦,似水柔情。
如果这是梦,就让他不要醒来。
如果这不是梦,就让他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