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武刚要起身,便见身前一道人影倏然飞起,似大鹏,如雄鹰,一跃落在擂台之上。细看之下,身着月白长衫,眉目清冷,面色苍白,似乎雪人!
此人瞥向岳武方向,显然是识得他。岳武踏步而行,缓缓走上擂台,颔首致意。站定后,拱手施礼,说道:“在下岳武,见过张兄!”
“哼!”张横却冷哼一声,透着不屑。
岳武不解,顺着张横的目光望去,恰巧看到张勋的身影。张勋显然注意到了岳武的目光,眼神之中透着阴冷。
难不成他们认识?
不等岳武细想,张横便已骤然出手。前几轮遭遇的对手,虽然身手不错,可招式纷杂,缺少凌厉劲,典型的中看不中用。可张横却不同,招招狠辣,仿佛要夺人命。
岳武并不急于出手,反而腾挪格挡,想要看看张横的路数。同时,他也存了喂招试炼的念头。这些年他习武也是抽空练习,独自一人,缺少对练,故而缺少实战经验。因此颇为珍惜临战对敌的机会。
比斗片刻,岳武对张横的路数有所了解,其招虽狠辣,却缺乏连贯,显然是东拼西凑的招式,衔接时偶有顿挫,不够圆润,遇到武艺相仿的对手,便会渐露破绽。岳武猜测道,难不成张横也如自己一般,是野路子出身?
其实他所料不差,张横的确是野路子出身,父母本是街角摆摊售卖纸灯的小贩,四十多岁才有他这一个孩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呵护备至。活计不用他管,吃喝用度均是他那个层次视为奢靡的程度,养成了他骄奢的性子。可天有不测,他父母为了满足他的奢欲,铤而走险干起了绑架勒索的勾当。一时间,府衙追缉,因为手脚不利落,痕迹线索留下过多,不足两日便被缉拿归案,打入打牢。因为绑架对象是本地豪绅,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父母便被判处极刑。他那时候才不过十岁,骤然间失去父母,叔伯姨舅等亲戚怕惹来豪绅的报复也都不肯周济他,他只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他离乡别土,隐去姓名,路上也结交了不少人,虽然是酒肉朋友,可也学得一身本事,此番回来,并不为复仇,只是想扬名求餐食。恰逢粱家招募护院,他雀跃报名,一路上过关斩将,眼瞅着目标将近,焉有轻易放过的道理?故而出手招招狠辣,恨不得立马将岳武斩落刀下!
除此之外,让他不顾一切出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那个叫张勋的对手午间曾对他说,这个岳武目中无人,私下吵嚷着说此番无敌手,必然轻松过关,诽谤张横是个山野痞夫,入不得法眼。他这些年养成了要强的性格,最恼怒别人看不起他。乞讨期间,曾在一户农夫门前乞食,只因为妇人嗤笑一声,便刺痛了他敏锐的心,于是按耐住怒火,夜里毒死了守夜的狗,又潜入屋子将夫妇及其两岁的儿子捅死!那也是他发迹之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要能狠心就没有不成的事!
张横的刀是柴刀,寻常人用来劈柴,可他却用来对敌。这柴刀有些故事,陪伴他已有十五年,开始只当杀鸡宰羊的器具,后来便只用来杀人!日子久了,刀也有了凶性!
岳武见张横红了眼睛,俨然是起了杀心,心中震动非常,不过一个护院当值,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他有些感慨,人心之别,如粟米和沧海,大小之差,不可计量!那酒疯子旷达如鸿,其心志则浩瀚如海;张横则锱铢必较,其胸怀则渺小如粟。念及此处,他心生厌倦,打算就此收手认输,成全张横。这念头刚生,脑中便浮现父母满是期盼的脸,紧接着则是刚刚吃酒时离去的中年男人。
不行,不能就此认输!
岳武猛然惊醒,可刚刚恍惚间身子迟缓,却被张横抓住破绽,一把柴刀横砍过来,若是被砍个正着,必然拦腰折断,绝没活命的可能!岳武身上冷汗涔涔,身子茫然斜退,只听到“嘶”的一声,前襟已然出了一道口子!
他低头一看,心中大怒,此人太凶,若是今日不教训教训,恐怕他日又生祸端!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晋级!
张横却冷哼一声,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嘶哑着声音说道:“小子,算你命好!可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识相的,自己跳下擂台,否则小爷的刀可不长眼!”
岳武缄默不言,心中虽有怒气,却神静思敏,出招章法明晰。他此刻之前修习武艺也曾练过剑法,可酒疯子却让他将所学微末武技全忘了,当下只准用拳!他的拳头并非金玉顽石,碰不得刀剑,因此只能偶尔弹击刀身,或者飘忽躲闪。
张横招式用老,又循环使用先前的招式,而岳武已经瞧清其中迟滞之处,骤然欺身,左手飞弹,顿时将刀身弹开,在张横后撤不及之时,左肩轰然撞击其肩膀,借力使力,顿时将张横撞出去,身子打转,脚步踩踏慌乱,差点一个趔趄跌下擂台。
酒疯子告诫岳武,打铁趁热,对阵也是如此,预判对方后手不足以威胁自己时,便痛打落水狗。刚刚一招,他便觉察出张横根底,知道其斤两不过如此,便不再犹豫,一个腾跃便再次欺到张横身前,《伏拳》第十五式——烈马脱缰,势大力沉,宛若脱缰野马,势不可挡。其招式迅猛,追风逐月一般。张横何曾见过如此武技,只觉得眼前一花,拳影万千,他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横刀身前,紧要处竟闭上眼睛,脸色惨白,现出一丝凄苦之情。
岳武见此,心有不忍,本是奔着其心口的一招,却中途改招,轰地一声击打在刀身之上!
张横的柴刀毕竟是寻常材料所造,岳武的一招虽然收了几分气力,却也势大力沉,顿时将柴刀击断,其人也倒飞出去,跌在擂台之外。刀尖那截飞出之时,恰好将张横的手臂划出半指深的口子,顿时血涌如泉。
监考官朗声道:“七号擂台,岳武胜!”
粱府家丁连忙将张横抬走,由侯在亭廊的郎中救治。岳武伤了人,心中有愧,抬眼望去,却碰到张横怨毒的目光,其愤懑之浓,如遮天乌云,浓墨一般。他不由得一叹,人心不可揣啊!
如今已进十六位,再胜一局便可脱颖而出!
岳武下了擂台,又候着第二组比试,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结束。
“休息结束,登台比武!”梁通依旧满脸肃穆,声音洪亮,宛如寒寺铜钟!
岳武看了眼对手,是上一组同组的汪博!此人年纪看起来二十一二,身高七尺,腰宽背厚,铁塔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蛮劲;皮肤黝黑,青筋凸起,仿佛岩石中埋藏血脉,透着勃勃生机;手上握着一柄石斧,锋锐如刀,不过斧头巨大,斧柄粗壮,不知何种木料所制;其面目粗犷,眉毛浓密,勃然欲飞,大眼炯炯,透着坚毅劲;头发浓密,蓬勃如野草。穿着破败,衣料乃是麻织碎布。整个人不修边幅。
岳武曾见过他出手,武技一般,可有一身蛮力,曾有一个对手轻视他,接了他一斧头,顿时被轰出场外,内脏受损,虎口也鲜血直流。除此之外,汪博还有着与他身形不相符的灵活劲,简直是一座奔驰自如的铁塔!
“兄弟,俺叫汪博,你叫啥啊?”
“岳武,还请兄台手下留情!”
“放心吧,俺爹告诉俺了,下手别太重,不然容易打死人!俺就是想赢比赛给俺娘治病,你别担心!不过你别使诈,不然俺容易控制不住力度,刚刚就有一个人使诈,俺就没控制好把他打吐血了!不过他也在我身上留下道印,还出血了呢!”
岳武顺着汪博的目光看去,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道血痕,可只是浅浅一道。按理来说,之前那人使诈偷袭,必然是力道十足又稳妥才会出手,怎么只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汪博躲闪快了,还是他身子真坚硬如石?抑或是出手之人心怀恻隐收了力,还是消耗太大使不出力?
他止住所想,却又悲悯起汪博参赛救母的孝心,便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使诈!”他已经想好,一会儿随便出手应付几招,便假意不敌跌出擂台,恰好成全汪博一片孝心,也算对父亲有所交代!
“小兄弟,你可不许让俺!”汪博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中透着坚定、坚持、执着之色,“俺爹告诉我,做人得堂堂正正,比武这种事,弄不得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一定不要让我!”
岳武一怔,旋即心有所感,他心存退让之心,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是为了行善,可对对方而言却是不敬!汪博这人看似粗莽,可通理识节,是个可交之人!自己万不可为了行善之心而轻慢对方!拿出实力,若是胜了他,就想办法帮忙医治他母亲就是!
“汪兄客气了,我定当全力出手,不敢轻慢相让!”
汪博嘿嘿一笑,又拱了拱拳,说了句:“那俺可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汪博便狠狠一跺脚,仿佛一尊石雕砸在地面,将整个擂台都撼动了!更让岳武惊诧的是,汪博的身形如同一道闪光,倏忽便到眼前,顿时如山岳压顶,笼罩四方,让人只能狼狈后退。岳武暗中感喟,这汪博藏拙了,这身法比前几场所见更迅速!
岳武不退反进,身子也骤然矮下,恰好躲过汪博横着挥舞的斧头。汪博顿时收住脚步,同时运斧如刀,竖砍而下,岳武却已旋踵绕行,堪堪躲过斧头,耳后风啸。与此同时,他一掌推出,击在汪博的腰间,却如同拍在石头之上,刚硬硌手,虽然只用上三分力道,可却也非寻常人能招架的,然而汪博仿佛蚊叮虫咬,毫不受影响。
刚刚绕到身后,汪博的攻击又至,斧头自下而上,直奔岳武的小腹,转瞬即至。岳武左脚一踏,顿时侧开,斧头势头未尽,却又陡然一转,生生被汪博扭转势头,看来他尚有余力,对斧头的运用自如,有种庖丁解牛的韵味!
岳武身子顺势后仰,压腰如拱,可斧头刚刚到颈部上方却骤然斜下而落,瞬间便要砧到脖颈。岳武临危不乱,身子骤然滚向汪博。汪博见招拆招,猛然屈膝抬腿,显然是打算借着强健坚硬的身体将岳武困住。
岳武身似游鱼,手拍汪博腰部借力,倏忽撤出,堪堪躲过挤压。岳武抽出身子后并不停步,而是继续前行停在擂台边上一步之内。他转身望去,却见汪博冲着他嘿嘿一笑,可动作却不迟缓,又欺身过来,如同奔牛驰马一般!
岳武心中一喜,要的就是这个!汪博虽然身法灵活,控制平衡也迅猛,不过毕竟身高体壮,奔驰起来速度越快,收力停身的难度越大,他正好借力使力,将其轰出擂台。
岳武故意摆出对轰的姿势,引诱汪博将这当成决胜时刻,从而使出全力。果如他所料,汪博脚步发力更重,奔驰速度更快,转瞬便到眼前。可岳武却故技重施,旋踵绕过汪博,双臂猝然伸出,双掌拍击在汪博后腰之上,动摇其重心,将其抬离擂台地面,顺势抛出擂台。汪博毕竟没有学习过轻身功夫,只能任由自己跌落到擂台之下。
监考官见此,朗声喊道:“四号擂台,岳武胜!”
下了擂台,岳武走到汪博面前,说道:“汪兄,承让!”
汪博却搔搔头,黝黑的脸庞憨笑道:“嘿嘿,是兄弟比俺厉害!”不过转眼之间,他又面露苦涩,喃喃道:“都怪俺没练好功夫,这回娘的看病钱可怎么弄啊?”
“汪兄,不知令堂身在何处啊?我粗通医理,或可帮上一二。”
“你会看病?”汪博面上一喜,立马抓住岳武的双肩,可转而又面露失落,“我请了山下的郎中看病,他说要请名医才行!”
“兄台莫急,我且看看,若是医术不精,我便联络城中名医诊治,可好?”
“好,好,那……那等你比武结束成吗?”
“一言为定。”
比武继续,落败的八人再行角逐,只有四人入选。落选者面露无奈之色,入选者神采飞扬。可这欢喜劲还没持续多久,梁通却拿着一张宣纸走到众人面前,朗声道:“肃静,下面公布入选者!”
众人闻言,顿时安静下来。梁通继续道:“岳武,苏恒,陆河,何小牧,马良,高亮,汪博,王磊,徐松,王铁柱,葛松……”
这名单一经公布,人群顿时发出嘈杂的议论声。岳武心中却明亮,其中有几位获胜的选手竟然被剔除在名单之外,显然是午间餐食那关没过去。至于补位的几个,是三位主考甄选出的选手。不过其他选手却并不清楚怎么回事,顿时吵嚷起来,说什么粱府考核不公,选人各凭喜好,不遵规则。
梁通却沉着脸呵斥道:“安静!你们还敢在此造次?粱府考核,公平公正,招募护院,不仅要武艺出众,还要人品端正,午间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难不成还要我将你们的丑行揭露出来?识相的,回去修身养性;闹事的,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番呵斥,顿时将那些吵嚷着训斥得面红耳赤。落选者一一被送出府外,入选者则被留在中庭。梁通嘱咐管家招呼城中裁缝给众人量尺,两日之内将衣服赶制出来。又安排下住处,七日之后,便要入住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