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府阔绰,出手大方,众人离去时也发放了些许银两,美其名曰“贺资”,旨在供这些入选者这几日会朋友、访亲眷,喝酒吃肉庆祝被粱府选中。岳武将银锭放在怀中,便忙着找寻汪博,看到他人的时候,正傻呵呵地捧着银子咧嘴笑呢。
“汪兄,恭喜!”
“嘿嘿,谢谢你啊,没想到俺也入选了!”
“汪兄,不知你家住何处?若是方便,我想今日就为你娘诊治诊治!”
“方便,方便,俺们也是这几天才下山的!”汪博一把抓住岳武的手臂,大跨步往外走,力气出奇的大。岳武快步跟上,近乎于跑。汪博却自顾自地说着——
“那天山猴子从山下回来,和俺说了这里招护院的事,他说只要能被人选中就能获得一大笔钱,就可以给俺娘治病了。俺听完就和爹说了,可被爹臭骂了一顿,说俺这点功夫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他让俺老老实实砍树、打猎。那天晚上俺越想越觉得得下山看看,就偷偷跑下来报名参赛。俺爹发现俺偷偷溜走,便找到山猴子问俺去哪儿了,知道俺到山下,放心不下,就带着俺娘一同下山来找俺!这会儿他们正在城外的破庙呢!”
富贵地,香火盛。贫苦处,香火旺。皖城这流放之所,寺庙、道观的香火均旺,富贵之家求步步高升、敬佛寻道买心安,因此香火钱上不吝啬,贫寒之家苦闷难处,想寻些许慰藉,便求神敬仙,期望好运降临,香火钱也不寒酸。不过有一处例外,就是城西那座破庙,名为慈安寺。
慈安寺庙小地狭,不过年代久远,据说楚国创立之初便已存在多年,何人所建已不可考。自打楚国占领皖城之后,这庙里的香火便越发稀少,到最后庙中的和尚一窝蜂地散去,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小庙。风吹日晒,雨淋雪压,愈发破败,再加上年久失修,无人修葺管理,外人又偶尔有意无意地损毁,小庙如今可谓破陋不已,每时每刻都有坍圮的倾向。
此刻夕阳向晚,霞光漫天,天空偶有雁群过来,名声回荡,尽显天地之辽阔。雪盖地远,满目白皑,二人疾驰,耳边嘎吱嘎吱作响。可临到城门口时,戍守的兵士却拦住了岳武,朝中明令,官奴不得随意离开管辖之地。他心下自责,刚刚救人心切竟忘了这点。踌躇之间,他忽然想起出粱府前,管家曾发给他们每人一块身份骨牌,上面刻有篆体“粱”字,或许这东西可助自己通行?
他将骨牌递给兵士,恭谨道:“请过目,我虽然官奴在藉,不过今日刚刚被粱府招募为护院,不日将脱官奴身份,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皖城之地,粱家可比楚皇,门前仆从又岂是七品官可比?兵士不肯招惹麻烦,态度顿时客气不少,交还骨牌后放行,又叮嘱岳武早些回城,毕竟是官奴身份,不可擅离城池,在廛郭滞留的时间不可太久。岳武拱手道谢,口中连连应承。
出城又行二里方到破庙,灰瓦青苔,红砖攀藤,遍地残垣,窗破瓦漏,可谓满目疮痍。院门也倾斜,开阖之间,吱吱作响。汪博当前一步,引着他进了院门,到了后院,汪博便扯开嗓子喊道:“爹,娘,俺找着郎中了!”
廛扉速启,里面一位精瘦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身上还披着虎皮,与汪博的装扮迥异。岳武心想,汪博是舍不得穿,还是天赋异禀不知冷?
“小博,你比完武了?伤没伤到哪儿啊?”中年人满眼关切,见汪博周身无事方才松了口气,转而歉然冲着岳武说:“您是郎中?”
岳武心中却苦笑连连,难怪对方语气怀疑,他的年纪毕竟小了点,虽然世间不乏天才,可流落皖城又涉足穷苦的人,恐怕不会是医术天才。他说:“见过伯父,小子岳武,与汪博同是比武的选手,粗通医术,或可帮上一二。”
中年人感激一笑,忙将其让进屋内。屋内还算齐整,门窗尚完好,当中有个简易的炉子,里面火光跃跃,床上则躺着一个妇人,裹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她见岳武进来,挣扎着起身相迎,中年人连忙过去扶住她。
“小子岳武,见过伯母。”
“请坐,快请坐,真是劳烦你了!”
“举手之劳,伯母客气了!”
妇人脸色苍白,可妆容却整洁,犹可见风韵,想必病之前是个美人;中年人也是刚毅俊朗,眼睛哀而不伤,透着股锐利劲。二人与汪博均不像,而且谈吐也非庶民所有,他们与汪博真是父子、母子关系吗?岳武心下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给妇人切脉,发现其脉搏时急时缓,虽然裹着厚被,屋内又架火炉,可这屋子毕竟透风,照理来说,身体不至于太热,可切脉之时,其皮肤似乎火灼一般。
“伯母,有何病症?”
“身子无力,内冷外热,厌食厌水,整个人都没精神。”
岳武回忆所看医书,试图找寻此番症状的描述,突然想起一个“虚冷症”,汪博母亲的病症与书中描述完全一致。此病的由来,乃是一种蛇毒所致,此蛇极其稀少,名曰“冷幻”。至于解药,就在蛇之所在,遵循生克之理,毒、药相生。
汪博一家三口见岳武蹙眉凝思,一个个忧心忡忡,生怕岳武说出什么不吉之语,汪博的父亲汪钟青小心翼翼地问道:“贤侄,可查出何病了吗?”
岳武点点头说:“若是诊治不差,当是‘虚冷症’,乃是蛇毒所致。”
汪钟青一怔,心下疑惑,他常年山中狩猎,又粗通典籍,并不曾听闻有此种毒蛇,对岳武所说有所怀疑。岳武则继续说道:“这种蛇名为‘冷幻’,世间稀少,是极其精贵的药材,不过制药之后便不再叫‘冷幻’了,而是叫‘蛇参’,极其稀有。”
“那这毒可有解法?”
“有解,世间生克之理,相生相伴,毒蛇所在便是解药所在。要解‘冷幻’蛇毒,需要‘热母草’,就长在蛇穴附近。将热木草和‘冷幻’的蛇胆研末熬药,一碗送服,三日内便可痊愈。”
汪氏三口听闻此言,均是面色狂喜,汪钟青夫妇欠身施礼,汪博竟是跪地便拜,岳武忙将其扶起,道:“万万不可,我可当不得如此大礼啊!”
汪钟青眼中含泪,虽有克制,却掩不住喜色,感激道:“当的,当的,贤侄真是天赐福星,是我汪家恩人啊!”
“伯父客气了,我与汪博今日一见如故,出些力实属应当。”
“你慢坐,我去烹些肉食过来,今日只能粗浅地招待招待你,改日让小博带你上山,请你尝尝山里的珍奇。”
“伯父稍候,我还有事在身,赶着回城,现在还是救治伯母要紧,最好现在登山寻蛇。”
汪钟青感激一笑,刚刚听闻岳武所言,他便急着带妻子回去捕蛇采药治病,可岳武毕竟是救命之恩,焉能丢在这儿不管?可听了岳武后面的话,他更是感激,这岳武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伯父,您别为难,改日我定当登门蹭饭,今日还是伯母的病要紧。”
“好好好,那……那我们就先上山,改日要道谢。”
又寒暄几句,四人分别。目送汪博一家三口远去,他才马不停蹄飞奔上山。如今登山如履平地,纵然是大雪封山,也造不成多少困难。到了山中木屋,他胸中气喘,心中却有几分犹豫。原本是打算在粱府比武的时候输掉,可却阴差阳错入选,这该如何向酒疯子交代呢?
他站在门前踯躅,门内却传来酒疯子的声音:“既然来了,怎么还定定地站在外面?进来吧!”
推门入户,酒疯子正执笔丹青,画的是千里雪山图。他头也不抬,目光审视笔端,嘴却说道:“有心事?”
岳武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便直言道:“小子告罪,未曾言明前辈便私自去参加粱府的护院招募比武……”
话未说完,酒疯子就呵呵一笑,淡然道:“《伏拳》打的不错,从守中参悟出攻的道理,孺子可教!”
岳武怔然,旋即心中一动,这话的意思是说酒疯子看到了他的表现,也就是说酒疯子当时也在粱府?!
酒疯子继续道:“我当时的确在粱府。放心吧,你去粱府当个护院也不错,最起码不用再去官窑为奴了!也有时间修炼,更重要的是,这能帮你脱去官奴身份,一举多得,岂不妙哉?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多谢前辈!”岳武心中大喜,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师父,若是惹恼了对方,自己还向谁学?只是一想到官窑的活计放下,耳边又想起仝问大师的话,心中一阵感喟,制瓷一道,也只能就此搁下了!
“不过,”酒疯子一顿,继续道:“你今天没带酒来,可是馋坏了我肚里的酒虫!”
“今日下山帮一位朋友看病,匆忙间未能带酒,还望前辈海涵!我明日再来,定然多带两坛!”
“如此最好!”酒疯子猛然抬头,面露喜色。岳武却一阵苦笑,这人还真是嗜酒如命,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美酒能打动他了!
“看看老夫这幅《千里雪山图》如何!”酒疯子最后一笔落下,吸墨搁笔,宣纸陈置。
岳武刚刚便已见到十之八九,如今又见剩余一二,画面顿时鲜活起来。群山掩映,黛远清幽,却又雪满山川,一副凋敝之相。不过画中却有竹、梅身影,碧空又见鸿雁,顿时于凋敝之中衍生出勃勃生机。可见其意境悠远!墨色浓淡相宜,笔法浑然天然,运势自然,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恰到好处。
“你小子倒是挺会拍马屁的!”
“岳武所言,不敢有虚!”
“我平生所好,一为丹青二为酒,至于长剑,如今可不有!”酒疯子言辞之中,匿有怅然,不过转瞬即逝,又成抖擞,“据我说知,你颇通文墨,正好这处留白甚大,提首词吧!”
岳武沉吟片刻,提笔写到:茅舍委寒山,黛隐厚川颠。十万里风雪远,竹铮红梅艳。藏岫居酒仙,清波锁静船。五千年一剑开,埋骨待鸿雁。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于书法一道,岳武还是有所得的。酒疯子吟诵一遍,称赞道:“好一首《卜算子》啊!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