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已是置身暖帐。铜炉小火,琴声哀怨。
“小姐,小姐,岳武醒了!”绿倚原本以手撑腮小憩,点头的瞬间清醒过来,目光却与岳武的澄澈眼睛对上,微微愣了下,又揉了揉眼睛,然后雀跃着叫喊道。
“绿倚,我这是在哪儿?”
“粱府啊!”
“这不是我的房间……”
“这是小姐的闺房……”绿倚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小姐知道后惩治自己。那天晚上,小姐和岳武出门很久都不回来,她惴惴不安,在院子里踱步不止,最后都快急哭了,打算找老爷出兵寻人。幸好丑寅相交之时,院门洞开,她连忙迎上去,恰看到小姐抱着一个人,却不见岳武的身影,还不等她说话,小姐就忙叫她帮忙把人抬到卧房去。
岳武来不及细想为何睡在粱文鸢的闺房,体内的伤似乎好了很多,真气流转也无滞涩之感,便问:“我昏迷多久了?”
还不等绿倚回答,粱文鸢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接着,房门开启,粱文鸢身着绿裙施施然走进来。
“小姐看似精神不佳,是岳武保护不周让小姐受了惊吓,还望小姐宽恕!”
“自从你回来小姐就没日没夜地亲自照顾……”
“绿倚,多嘴!”粱文鸢脸色羞赧之色一闪而过,绿倚则吐吐舌头,冲着岳武扮鬼脸。
“是是是,绿倚多嘴,不该把这是小姐闺房的事说出去!”绿倚好像一个小泥鳅,笑嘻嘻地在粱文鸢的啐声中跑远,银铃般的笑声洒满院子。
粱文鸢有些不自然,却很快调整好情绪,温声道:“你的内伤已无大碍,再过几日,便可痊愈。”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你救我在先,此话便不用再提。”粱文鸢心中一软,这种柔软似乎很久不曾出现过了,对了,上次出现还是二哥身死的时候,虽然二哥对她并不好,可那个一边骂她野孩子又一边给她糖人吃的人再也见不到了!她收起伤感,继续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找你麻烦……”
“我也谨守诺言,除了保护小姐,其他一概不知。”
“谢谢!”
“那晚我昏迷之后……”
“我带你回城,路上并没遇到那伙人。我后来派人去查看,这些人不知所踪,就连那些尸体,那被处理掉了。”
“那昌隆镖局那儿……”
“我到时,所有人全部被杀,宅院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这群人真是一点痕迹都不留啊!”岳武一番感慨,“对了,会稽城那边,小姐派人去了?”
粱文鸢摇摇头,便不再言语,又叮嘱他好好养伤,这才离开。
绿倚端着鸡汤进门,笑嘻嘻地问:“你和小姐聊什么了?我看她出门的时候,一脸高兴,原本提着的那口气也放了下去似的。”
“没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岳武敷衍道。
“哼,不说我也知道,自打你和小姐那晚出去,再回来彼此间的关系似乎变了,”绿倚放下托盘后,一副沉思的模样,“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小姐……”
“别胡说,尊卑有序,男女有别,你可不能败坏小姐名声!”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急着维护小姐清誉来了!”绿倚一副我全都懂的表情,端起汤碗便要亲自喂食,却被岳武拒绝,接过汤碗自己喝。
“这汤怎么样啊?”
“味道鲜美,是你熬的?”
“不不不,是小姐熬的!我跟你说,就是老爷也没喝过小姐熬的汤,你是第一人!”绿倚比这个胜利的手势,脸上调侃之色浓郁。岳武却全然装作没看见、没听懂,自顾自地喝汤,可心中却感激不已。绿倚见他没反应,逗趣之心顿减,聊赖道:“今天艳阳正暖,你可以去外面转转,散散心,活动活动筋骨。”
“的确,我一会儿浆洗一下就出去。”岳武笑笑,“我住在这儿,小姐住哪儿?”
“没地方住,从回来便一直守在这儿!”
岳武心中一暖,出了母亲之外,这是第二个对自己如此关怀的女性。不过他是鸠占鹊巢,怎可久待?于是立马下床,对绿倚说:“我这就回‘问荆’住,两日唐突,在闺房委身,已是罪过,若是再待下去,我可是没脸在府内混了!”
“你啊,就是俗礼太多。刚刚小姐说了,你呢,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儿呆着,什么时候康复了什么时候搬出去。至于小姐嘛,她已决定搬到‘红曲’小住,你就不用自责了。”
“红曲”也是“春圃”院内的房舍,紧邻着“竹节参”。不过岳武却深知在小姐闺房养伤,已经是僭越了,若是被老爷知道,他恐怕就得被逐出府去,这还是好的结果,若是追究起来,他的命运殊难预料。
出了房门,不见粱文鸢的身影,细一想,她多半是去上课,也不知是谁保护她。绕着回廊走了两圈,便登上连桥进了亭子。绿倚早就煮好了茶,招呼他到石桌旁浅酌。可刚刚拿起杯子,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绿倚忙去开门,嘀咕了一会儿,便愤愤不平地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白纸。
“怎么了?一脸不忿的。”
“这群人真是太可恨了!”
“究竟是谁招惹我们绿倚姑娘了?”
“倒不是欺负我,而是欺负你!”
岳武一怔,绿倚一扬手中的白纸,递给他,说道:“这是战帖,是府内比武台约战的凭证。”
战帖上写了约战人马良,应战人岳武。岳武苦笑一声,看来这伙人还真是对自己怨恨得紧啊!他虽然不想惹事,可也不怕事,如今修为日进,他还会怕这群宵小吗?战帖上的约战日期是三日之后,这几天若是安然养伤,三日后动手,应该足矣应付那个马良。
“你明明受了伤,这群人还来约战,这不是趁人之危吗?”绿倚嘟着嘴,气恼道,“不行,得让小姐出面,把这个约战推了,或者改期。”
“绿倚,回来,”岳武叫住她,“别急,这会儿小姐正上课,你去了也见不到她。”
绿倚颓然地走回来,坐到他对面,岳武则说:“府内这两日可是风平浪静?”
绿倚茫然地看看他,疑惑道:“什么意思?”
“小姐夜间外出的消息可有人知道?”
“没人知道,这事小姐让我保密。”
“既然如此,就没办法拒绝擂台比武,甚至连延迟都不行,否则那些人就会怀疑我为何会受伤,进而影响小姐。”
绿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那你的伤怎么办?你和马良都是护卫,身手应该差不多吧?原本就能打个平手,有伤在身就打不过他了,万一再受伤,那伤上加伤,你会撕掉的!”
岳武苦笑,这丫头的想法还真是让人贴心,只是天马行空了点,于是安慰了两句,便回房休息。
盘膝而坐,运转《老农功》,体内真气游走,肺腑之伤得到了滋润,精力也得到了恢复。几个周天下来,他才停下。外伤只有背部一处,内伤原本却很重,不过现在却并不觉得有何不适。这让他对三日后的比试更有信心。
傍晚时分,绿倚亲自下厨烹了几份小炒,又拿出府内藏酒,说是庆祝岳武苏醒。主仆三人,月下凉亭小坐,冷风直吹,岳武和粱文鸢倒不觉得如何,绿倚却冻得不停跺脚搓手。
“小姐,岳武,今晚是绿倚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小姐喜欢吃的,就是为了庆祝你们安然归来。”绿倚笑嘻嘻地说,“共饮一杯!”
三人对月饮酒,顿时欢声弥漫院子。一炷香后,绿倚终究是受不得风寒钻进了卧房,庭中便只有岳武和粱文鸢二人。
“约战之事,绿倚和我说了,明日我便去找粱教头,请他帮忙推迟约战。”
“多谢小姐体谅,不过此事不必,三日后对战,我料想可以应付,大不了我直接认输。”
“若是认输,旁人可会说你废物,将诸多不堪之词加诸汝身,你可受得?”
“这些话不上我身,也未必伤我名,有何受不得的?”
粱文鸢从岳武脸上看到的是云淡风轻,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怀,着实让她刮目相看。尤其是男人,对自己的名声和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因此往往不堪受辱而贸然殒命,岳武的心性却是看透世事人生后的锤炼之物,仿佛活了几十年的睿智老者,真让她有些感慨。此人若不是受牵连贬谪此处,恐怕早就在郢城掀起风浪了吧!
或许是有感而发,她吟了半片词:月长缺,人少聚,寒塘落雪,亭近黛山远。庭院深锁杨柳枯,回廊曲径,绿倚畏霜风。
岳武知道这是《云雾敛》的词牌子,全文六十二个字,上阙三十一,下阙三十一,每阙七句。见粱文鸢吟了上阙,便续接下阙:酒未酣,曲终散,梦里阔别,人醒泪痕现。北望南国流川阻,鸿雁难托,双鲤不吞书。
“公子心有所悲,不知是旧友南行,还是知己长别啊?”
“只是应和小姐的上阙罢了!”实际上,这话的确是岳武有感而发,柳瞎子说他即将逃离皖城,恐怕多半是南下郢城啊!经此一别,再见之日远矣!抑或再无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