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日子最舒服,有人伺候,有吃有喝又不用下地干活。这是绿倚这两日常在岳武耳边念叨的几句话。为此还惹来粱文鸢的笑骂,说她贪婪耍滑,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然,这是玩笑话,不过也是真话。毕竟粱府之内,绿倚是所有婢女中与主子关系最亲近、平日最少挨责骂的,被不少人羡慕。
不过绿倚所说,却是岳武现在的生活写照,起居全有绿倚照顾,粱文鸢还偶尔下厨烹饪,味道极好,绝不似某些深宅大院的子嗣那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日出舞拳,慢动慢打,对《伏拳》的理解愈发深厚。然后直接在凉亭内修习《老农功》,绿倚则会煮茶伺候,偶尔还端来糕点、干果。时间越多,他练功越勤,甚至偶尔练到月挂中天,忘了吃饭。每次结束,都是一身臭汗,绿倚便催着他抓紧去澡堂洗澡。这浆洗衣服的活,自然也落在绿倚头上。为此绿倚打趣说,她是伺候主仆的老妈子。
不过这两日岳武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便是粱府的藏书阁。藏书阁独门独院,有一位无精打采的昏睡老者看管,入门出事身份牌,出入均要检查夹带,书籍一律不准外带。卯时三刻开门,酉时一刻闭门,期间不停不歇。藏书阁分为文阁、武阁两个部分,前者所藏均为文哲方面的典籍,后者所藏均为兵法谋略、武技功法,所藏甚丰。
饭后,岳武本要和粱文鸢去上课,却被告知今日课闲。他无事便自己与自己对弈,却被粱文鸢叫去,说是今日带他去藏书阁转转。他早就有此意,只是怕偶遇那些护院、护卫,比武之前再生事端。如今有粱文鸢陪着,就是借那些人几个胆子,恐怕也不敢造次。绿倚闻言,也吵嚷着跟去,最终主仆三人同行。
粱文鸢一袭白衣,薄纱遮面,宛若九天仙女。绿倚则绿裙红褥,雀跃如莺。一路上仆从问礼,甚是恭谨。巧的是,还在途中遇到烟柳,手中依旧擎着瓷盘,盛着酸梅。见了粱文鸢,她万福问礼,然后径直离开,仿佛和岳武不认识似的。岳武见她背影渐远,还有些纳闷,难不成是怕粱文鸢怀疑?
“男人啊,见了漂亮女人都走不动道。”绿倚一旁道。
岳武却不搭理她,任由她胡说,没人理她,她烦了也就不再说了。可这事却似乎引发了她极大的兴趣,说了一路,诸如“男子好色,食髓知味”、“男子寡信,见色忘义”之类的。粱文鸢也不知为何,居然任由她说,没一句呵斥。直到了藏书阁院外,她才安静下来。
虽然身为官宦之后,也听祖父言及宫廷御书房之宏大,以及郢城诸多书院之包容,可都是空中楼阁般的描述,远没有亲见的震撼。这粱府的藏书阁必然远逊于那些传说之物,可眼前这高楼大阁,却实在在让他震撼一把。
塔楼风格别致,不似北国风光,门窗紧闭,仿佛封龛。外部浮雕绵延,有文官拜相、武将封侯的场景。塔楼高耸,大有冲天之势,兴云布雨也要畏惧三分。院中种松培竹,植柳育梅,还有假山掩映,景色别致。更有一处碑林偏居一隅,其中皆是名家笔法,诗文辞赋也是名篇佳句,观之赏心悦目,心生艳羡、仰慕之情。回廊处,镂雕景现,偶有府内人员来往。
岳武傻愣愣地站在院门外,目光尽是惊叹之色,倒是绿倚习以为常,抿嘴轻笑,嘟囔着说岳武是乡巴佬进城,粱文鸢则招呼道:“里面好看的东西多得是,你别在这儿人来人往的地方杵着!”
“两位见笑了!”
进了院门,如道士进道藏、和尚入庙藏,瞬间天地具宽,五脏皆顺畅。可还不等岳武享受完这美妙感受,一道慵懒、苍老的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出示身份牌!”
循声望去,门后竟有一位仰躺在椅子上的老者,身前一张长桌,桌上竖着一块木牌,写着:持牌登记。木牌一旁是一本籍册,还有毛笔砚台。除此之外,还有一壶酒和一个酒杯。实际上最让岳武惊诧的是,他在门外时并未察觉到老者的气息,酒疯子曾说修为高深者可隐藏气息,仿佛与天地相容,难以探查。可左看右看,这老者都是一个酒气熏天的酒鬼,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样子。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在籍册上写上名字,出示身份牌,然后才被放行进去。许是酿酒的那份虔诚让他忍不住点评老者的酒,临走时说了句:“酒虽上品,存储不佳!”
粱文鸢和绿倚还纳闷岳武为何突然说这么一句,那闭着眼的老者骤然睁开眼,朗声道:“慢着!”
绿倚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怒哼哼地说道:“不是都按照要求出示身份牌,又登记在册了吗?”
老者却完全无视她,一双眼睛紧盯着岳武,又打了个酒隔,向岳武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
岳武不知老者何意,不过朗朗乾坤之下多半不会刁难自己,便让粱文鸢和绿倚先进去,可她们二人却说什么都不肯走,非留下来陪着。岳武走到老者跟前深施一礼,问老者何事。
老者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问您叫住晚辈所为何事!”
“上一句!”
“上一句?”岳武想了想说,“酒虽上品,存储不佳!”
“什么意思?”
“壶里的酒是精酿,可存储条件却不对,导致味道差了许多。”
老者听了这话,顿时站起身,眼睛也愈发有神,忙问:“说的头头是道,你可知壶中何酒?”
“巴蜀酒仙章顺之,先人五代为官,他却生性淡泊达观,不尊家训,不入仕途,隐居巴蜀名川青城山,痴迷棋艺、酒道,推陈前人酿酒技法,吸收百家专长,以新料增添酒之醇、味,专研出一款酒,名曰落川。落川酒清冽如泉,轻嗅如梨花揉碎,饮之润喉清肺,不烈不辣,不缠不醉。前辈,不知晚辈所说可对?”
老者板正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眼中却又增添几分急切之色,又问:“那你凭什么说我的酒存储不佳?”
“壶中之酒,清冽之感消散,酒气缠稠,嗅之如梨花揉碎,不过却是败落梨花,饮之润喉如旧,不过却不再清肺,反倒引人入醉。”
“好,好,好,”老者一连三声,一声高过一声,可语气却透着愉悦,“那你说存储错在哪里?”
“章顺之曾言,落川当以窖藏,窖深两丈二,长宽一丈一,窖中配以松枝、梅干、竹茎岁寒三友。酒坛用青城山岩泥和以岩粉烧铸而成,坛厚两寸五,封口以梨木封第一道,松木封第二道。窖内不得流风过水,如此可保酒之醇香,历久不散不败。前辈可是如此存储?”
“我正是依照此法存储,”老者傲然一笑,“章顺之将此法记录在《青城牖居》之中,可此书刊印不多,加之年代久远,战火连年,损毁几乎殆尽,我也是从老友手中偶得才知。小娃娃,老夫全按照章顺之所言之法存储,你却胡诌说我存储不佳,可是大言炎炎、坐而论道了!”
“晚辈绝不是信嘴胡诌,而凭据而言。”岳武一笑,“章顺之当年依照此法存储恰到好处,前辈依照此法却致使酒味流失。原因只有一个,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你是说水土变了所致?”老者冷笑一声,“满嘴胡说!”
“酒仙章顺之当年存储之地位居青城山,山清水秀,气候湿润,而且秋冬两季依旧风和日暖。而前辈存储之地,却在皖城,地居北国,一年只有春夏温和,秋则霜凝风聚,冬则雪压天地。一个温润,一个干冷,还以相同之法存储,焉有酒味不散之理?”
老者猛地一拍桌子,脸上现出激动之色,口中喃喃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老夫的美酒啊……”语气之中,狂喜与痛惜并存,样貌癫狂。
绿倚扯了扯岳武的衣袂,小声道:“这老头子多半是疯了,我们别管他,快点进藏书阁吧!”
岳武欠身施礼,然后三人逆向穿过人群直奔左侧的文阁。那老者依旧癫狂,好半天才平复,可睁眼望去,哪还有岳武的身影?他一阵懊悔,旋即想起登记籍册,立马翻看,注意到那一手精致的小楷——护卫岳武!
藏书阁内,极为雅致,有供人小憩的桌椅,还有临窗的长凳,人不少,却多是女眷,少见护院、护卫,这也可以理解,习武之人厌恶笔墨文章。一排排书架高耸,如长龙起舞,内藏典籍无数。这些书籍分类明确,有商科、农耕、数术、政律、文学、艺术……种类繁多,可谓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梁文鸢说这里是典藏万册,乃是梁家几代人搜集所得,其中甚至有当世孤本不为外人所知,当然此类孤本皆存放在楼顶秘阁,寻常人进不得。岳武对此却嗤之以鼻,若真是珍奇如斯,又怎么会广而告之地存放在楼阁高处,自然是封存在外人所不知的密室藏舍,这才安全嘛!
梁文鸢白了一眼岳武,倒也不曾说什么。略微介绍阁内布置结构后,便让岳武自行转转,她则去了商科那片地方,似乎对那个所谓的吴先生的课业极为上心。她一个闺阁女子,何以对商科如此上心呢?
绿倚倒是翠黄莺一般缠着他,小嘴嘟囔道:“小姐也是,明明出门前那么欢喜的,可到了这阁子却突然兴致恹恹的,多半是你惹小姐生气了!”
难不成是刚刚那句孤本之说惹她生气?应该不至于才对,她一个脱俗女子,又怎会听不得几句揣测、牢骚?
“绿倚,你是不打算自己转转了?”
“我读书犯困,小姐总说我是前世的厌仕学子,功名未取,忧郁而亡,这辈子啊,自然是离书远远的!”绿倚摆出一副生之无趣的表情,不过转而又神情一变,“我来这儿,主要是陪你们来的,说说吧,你想看什么,我可以帮忙带路。”
“藏有孤本的楼顶密阁……”岳武说完却突然想到身上那片绢帛,诗词参悟不透,可却有群山峦叠,或许可以先确定这山势何属,于是立马问道:“绿倚,记录天下山川水脉的典籍在何处啊?”
“在三楼‘地理典籍’区,我带你去。”
山川水脉,事关国运,备受重视,寻常人家不可收藏、绘制,民间偶有流传,也不过绘制粗糙,或面积方寸,涵盖有限。不过粱府这种一方大吏之家却不同,设有藏书阁,馆藏丰富,一定有地理注解书籍。
岳武一头扎进书堆里,绿倚聊赖难忍,便到窗边小坐,透过缝隙望府内景色。
一本本书翻过,相似的山脉走势却并未出现,到最后弄得岳武都有些心灰意懒,怀疑当时留下绢帛之人只是随意拟造的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