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粱府,院中寂静,只有“红曲”这间屋子透着灯光。岳武过去叩门,却没回音,本打算再敲,却嘎吱一声洞开,绿倚俏生生站在他面前,道:“你怎么才回来啊?身上还一股肉香味和碳火气,烤肉了?”
“嘘!”岳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越过绿倚,给粱文鸢行礼,“见过小姐。”
“绿倚,你先回房吧!岳武,你留下!”
红烛掩映,暖帐香风。粱文鸢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烛跃而动,岳武则直挺挺站着,你不言我不语,寂静非常。
粱文鸢手持绣针,正一针一线地在圆形丝绢上穿插,极为认真。女红秀织,便是大家闺秀也要学的。只是在粱文鸢身上出现这一幕,实在有些怪异。
“刚刚沏的茶,坐那儿喝点吧!”
“多谢小姐。不知小姐有何差遣?”
“喝茶算不算差遣?”
“算!”
“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粱文鸢放下手中物件,抬头看他,“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去会稽城一趟,你可愿意陪我一同前往?”
“职责所在,愿凭小姐驱使!”
“那好,我这把造作安排。”
“只是我还有些建议。”
“嗯?你说!”
“背后之人谋算颇深,原本那天夜里彭真等人就该得手,进而将我们送往会稽城,可如今间隔已有五日,我们便是急匆匆赶往,也是迟到,以那伙人的手笔,恐怕早就抹去痕迹了!”
“那依你的意思,这会稽城不去也罢?”
“非也,去是当去,只是不宜此时去,等到春暖花开,恰好去潇湘馆看看那些姹紫千红!”
“那就依你所言,改日再去,你且回去休息吧!”
“属下告退!”
房门嘎吱一声关好,粱文鸢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深深一叹。这叹息之声却落在岳武耳中,仿佛一枚重锤擂在心上,勾起酸涩之情。整饬好心情,挥刀斩去儿女情长,他便钻回房间修习内功。
此后几日,他均趁着闲暇去酿酒,又把酒窖整饬一番,引入地下水池,增加酒窖湿气。
说来也怪,安闲日子难久过。这一日岳武正在屋内修习《老农功》,却听到院门处传来阵阵笃笃声。寻常人少来,不会又是下战帖的吧?他忙结束周天修炼,起身去看。可绿倚倒是早他一步前去,拉开门便看到几位官差,随行的是粱府钟管家。
“绿倚啊,小姐可在?”
“钟管家,你找小姐何事?”绿倚对这位两鬓花白的油滑管家并无多少恭敬。
“小姐不在?”
绿倚正要说话,却传来粱文鸢清冷的声音:“钟管家何以带了如此众多的差役来此?”
钟管家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如常,自家这位小姐凡事不与人争,琴棋书画,女红绣织无所不精,为人谦和,待人有礼,可却不知为何,他总有些怕她,这种畏惧感时不时萦绕在他心头,只要涉及这位小姐的事他都能避则避,不敢沾染。可今天这事是避无可避,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此。如今耳边再听到小姐清冷之声,他心中不安又漫上心间,可还是讨好地说:“钟奎见过小姐,这些差役,这些差役是御谪司来的。”
钟奎是他本名,与传说中降妖捉鬼的钟馗天师只有一字之差,可命运却多有相似。钟奎当年高中,只因相貌丑陋殿试被剔,忧愤之下自戕而亡,从而做了捉鬼的天师。他呢,原本也是苦读学子,可却屡屡不中,倒不是他才学不行,而是世道沉沦,学仕腌臜,他没钱送礼行贿又无家世背景可依,因此每试必然落第。万念俱灰之下,他本想投河自尽,可却被乘舟路过的梁忠所救。见他尚有几分才学,便将他留在身边,从此也算在粱家扎了根。从幕僚做到管家,他也算有些心得,第一条便是审时度势。
小姐听了“御谪司”四个字便蹙眉凝目,虽然未明确心中不悦,可粱府之所以与御谪司能扯上关系基本就是两类,一个是府内护院、护卫有些罪臣之后,二个则是老爷为罪臣及其后人开具替罪文书。今天御谪司登门,还直言找岳武,这不是触小姐的霉头吗?
见小姐不说话,钟管家稍事沉吟才说道:“小姐,这位是司镇史崔明,他们此来是想向岳武打听些事宜……”
“既然如此,那就院中小坐吧!绿倚,给几位官差看茶!”
钟管家这才松了口气,可心还吊在喉咙处,万一接下来谈崩了,那可就麻烦了。因此他想找个由头离开,可话未说完,粱文鸢便催促道:“钟管家也进来尝尝我的茶吧,不然父亲该责怪我招待不周了,你到了院门前还不请你里面小坐,这可失了规矩!”
他心中暗叹倒霉,却也不敢违逆小姐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进门,随着极为差役在回廊边侧的石桌木凳小坐。绿倚沏茶很快,一会儿便端着茶盏上来,一一伺候着,而后撤走。
“司镇史,不知此来找岳武何事啊?”粱文鸢脸上遮着面纱,可眼睛里的清冷却清晰可见。
“崔明唐突,还请小姐见谅,不过此事事关重要不可不查。我御谪司下有不少流放罪臣及其家眷,其中有位名叫柳瞎子的罪人在官窑做活,可最近几日却不见踪影,家中、瓷窑以及皖城各处杂烩居所全部查遍,均未查到其踪迹。因此我们怀疑此人潜逃别处,上官责令我们追查此人。据我们调查,柳瞎子平日离群索居,少与人交往,其中关系最为亲密的朋友,便是小姐的护卫岳武!”
“司镇史倒是消息灵通,刚刚来我府上便知是我的护卫了!”
听了这话,钟管家手顿时一抖,手中的茶盏险些拿捏不稳,偷眼看了下粱文鸢,却见不到其声色,然而心中惴惴,竟是如坐针毡。
“小姐,我们此来只是问话,并无其他意思,还请小姐叫岳武出来。”崔明似乎未听出话中的讥讽之意,恭谨道。
“自然可以,只是岳武乃我护卫,若是离了我的身边,我的安全恐怕没办法保证。最近粱府护院、护卫紧缺,也无人可调给我。”粱文鸢淡淡地看向钟管家,用询问的语气道:“钟管家,府上可还有临时派给我的护卫?”
钟管家连忙咽下茶水,顾不得喉咙瘙痒,急切道:“的确是无人可派,无人可派!”
崔明微微沉吟,说道:“小姐无须忧虑,我等在这儿问问即可。”
“既然如此,便在这院子问吧,我们在院外候着。”粱文鸢起身招呼绿倚、钟管家出院门,又将岳武叫过来。
随着院门掩阖,绿倚才急切道:“小姐,岳武一个人留在里面会不会有事啊?”
“放心吧,他没事,只是照例问话罢了!这些天岳武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和那潜逃的官奴有关系?”粱文鸢又看向钟管家,“钟管家,我这儿的茶可还合你的胃口?”
“余香绕齿,回味无穷,多谢小姐款待!”
“既然如此,钟管家日后可多来坐坐!”
“老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今日这种大事尚且未提前通报就带人来此,喝茶这种小事还哪来那么多礼数?”
钟管家连忙躬身施礼,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又是一阵告饶。粱文鸢并未再说什么,只说让他侯在这里,待会儿御谪司的人出来好把人送出去。
院落之内,崔明心中忧愤,可毕竟粱府官宦世家,位高权重,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招惹的。他压制心头火气,让岳武小坐,这才开口问道:“岳武,你可认识柳瞎子?”
“回禀司镇史,我与柳瞎子的确相识。”
“关系如何?”
“算是忘年交,常在瓷窑做活,我见他腿脚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偶尔帮忙,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据邻里反应,你晚上经常去他那里?”
“没错,寒居陋室,偶尔无事,便去他那儿喝喝茶,聊聊天,算是消磨时间。”
“这几日没去他那儿?”
“自打入了粱府,日夜看护小姐,不敢有所怠慢,便未去寻他。”
“这段时间你们相见,他可有异常?”
“这倒未察觉,只是酒量见长!”
“你可知他的过去?诸如做过什么,家住哪里,朋友几何!”
“他这人神神秘秘的,每次问及这些都讳莫如深,时间久了,我也便不再问了。只知道他是官奴出身,似乎触怒权贵被贬谪此地。”
“若是见到他,及时到御谪司报道。”
“一定,一定。”
崔明此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见岳武这里问不出什么,便带人匆匆离开。钟管家见人出来,如临大赦,忙将他们一行人送出门。
粱文鸢与绿倚则推门进院,岳武拜谢维护之恩。粱文鸢则把绿倚遣回房间,只留下岳武陪她在凉亭之中。
“皖城这些年,你交了很多朋友?”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你不担心柳瞎子的安危吗?”
“自然担心,不知是被人谋害了,还是潜逃出城了?”
“既然有担忧,都不打算外出寻寻吗?”
“御谪司如此势力,在全程搜捕,尚且寻而不得,我势单力薄就更不能有所获了。与其徒劳费力,还不如在这儿等消息。”
“如此也好。”粱文鸢轻声道,“这时候弹琴最好,能帮我取琴吗?”
“小姐稍候。”
粱文鸢轻轻抚摸琴身,面有哀怨之色,她缓缓道:“此琴名‘凤鸣’,琴身取自寒极冰梧桐,经巧匠精雕细琢所成,琴弦为域外寒铁所铸,韧似蚕丝,音色如玄天之音。”
说完,她指尖拨弄,琴弦随之而动,乐声袅袅散开,直冲云霄。哀而不伤,缠而不陷。岳武闭目而坐,神思随之而动,或喜或悲,也不知为何,体内的《老农功》竟不由自主地运行起来,真气流转,气息绵长,精力也愈发充沛。
一个周天结束,岳武陡然惊醒,骇然不已,《老农功》为何会被乐声引动呢?若是一不小心,可就走火入魔了!他连忙压制住心中惊骇,同时克制住《老农功》的运行。
等到琴声消失,一曲弹罢,岳武已经浑身汗涔涔的了。
“此曲名曰‘风魔怨’,传闻是一位女子所作。她痴恋一位伟岸男子,又是青梅竹马,可那男子却要扬名立万,辞别她远赴他乡,最终落得身死的下场。女子每日苦等,夜夜盼归,最终只从同乡口中得到他的死讯。女子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便用他们共同铸造的琴奏了这曲‘风魔怨’,一曲终了,她也焚琴跳崖!”粱文鸢抬眼看到岳武脸色惨白,立马关切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事,只是需要回房休息休息。”岳武逃回房间,连忙将房门关闭,然后瘫坐在地,此事紧急,务必要找酒疯子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