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餐时,却突然传来笃笃敲门声,绿倚开门,却是戍门小厮来通报的,说是仝府一个仆从来找岳武。
岳武心下疑惑,却还是出门见客,没想到还是熟人,正是仝府的仆从小乙。岳武问他来意,竟是仝道君遣他来的,说是邀请他府上一聚。
毕竟是粱府护卫,且粱仝粱府似乎还有宿怨,他务必得和粱文鸢通禀一声,否则追究起来也是麻烦。于是让小乙稍等,他又回“春圃”见粱文鸢,说了仝道君邀约之事。
绿倚则撇撇嘴,埋怨道:“一个未出阁的女人,居然如此没羞没耻,主动找男人到府。”
粱文鸢呵斥了一声,却也调侃道:“不承想你倒是联络活跃,连仝府的千金都相熟,看来仝大师果然看重你。”
岳武哭笑不得,这一主一仆倒是颇具想象力,把自己想成一个登徒浪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污秽仝道君的清名,这可就得辩解几句了,于是解释道:“我与仝小姐偶然相识,见面不过是谈棋论道,你们恐怕误会她了。”
绿倚扁扁嘴,哼道:“刚说一句就开始辩解开脱了,还说你们关系清白?”
岳武懒得解释,和粱文鸢告假,得到应允后便匆匆离开院子。绿倚依旧气呼呼的,抱怨道:“这个见色忘义的混蛋,还和仝家人往来……”
粱文鸢清冷着面目,不言不语,只是提笔书字,临摹了一篇前朝书画名家颜顺的《望雪悲古》,墨汁浓淡相宜,笔势雄厚,仿佛并非女子所写。
小乙一路沉默,岳武倒也乐得清静。可一路上往来行人不绝,更让他在意的,倒是身后的尾巴——御谪司的差役,虽然未着官服,可形态与寻常百姓迥然不同,细观便知来历。御谪司的差役多半是军人出身,这些人杀伐果断,忠君爱国,对付朝堂贬官最适宜。
一直跟到仝府大门,尾巴才算切断。绕廊过堂,总算到了仝道君的雅居。小乙指了指院子,说小姐在里面候着,他便不进去了。
岳武道谢后推门进去,便见人在院中舞剑,姿态婀娜,仿佛仙子弄舞,剑势凌厉,快慢相宜。他走到闲亭小坐,自顾自地地摆弄茶具,见一杯有水一杯无水,便用无水的杯子斟茶浅啜,入喉清冽,味道醇厚,是好茶!
可这杯子尚未放下,竟是一剑袭来,直奔咽喉,幸而他反应迅速,竟是将剩余的茶水泼了出去,人也顺势躲开。还不及高兴,就听到仝道君“啊”的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落汤鸡似的仝道君,满脸歉意。
“岳!武!”
“误会,全是误会!”
“你居然拿水泼我?!还用的我的杯子!”仝道君一脸忧愤,衣衫也凌乱湿透。
“你的杯子不是那个?”岳武指了指桌上盛着茶水的杯盏,一脸不敢置信。
“两个杯子都是我的!”
“罪过,罪过,是我唐突,请小姐赎罪!”
“你,你……”
“刚刚的茶水泼到了小姐的衣裳……”岳武欲言又止,低眉顺眼不敢看她,毕竟仝道君衣衫轻薄,若是沾上水可就渐渐透明了。
“你……闭上眼!”
岳武依言闭眼,耳边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甚是急促。随着脚步声远,便是嘎吱的门声,他才睁开眼睛,打量这一院景色,青松、翠竹、红梅,还有河池假山,尽是南国景致。
过了一会儿,仝道君才从房内出来,可脸色却生硬冷淡,显然还为刚刚的事愠怒。岳武在此告饶,却只得到一个哼字。
“小姐,不知传我何事?”
“那不是传,而是请。往日你是瓷窑官奴,今日却是粱府护卫,身份变化,今非昔比,我安敢用传啊?”仝道君清冷道,“至于今日请岳公子来,不过是想求教几件事。”
“小姐言重了,若是岳武所知,必然倾囊相告。”
“第一件事,弈棋。”
“第二件事呢?”
“弈棋之后再说。”
岳武颇有些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仝道君行事着实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倒是没太多顾忌。
转进到棋室,香炉飞烟,缭绕刺鼻,这方寸之地倒有些不同,多了几分女子的清雅,却也多了几分寒儒的潦朴。
棋子温润,不着寒冬之冷,也不沾炭炉之灼,入手温润,竟是上等的玉石所制,圆滑细腻,让人爱不释手。
仝道君一改之前的深思熟虑,落子便是潜龙出海,白虎离山,招招透着凌厉。上次二人有过对弈,她的棋路中正中透着三分诡谲,偶尔施以陷阱,可今日却如一味进攻的将军,好像临阵对敌全凭孤勇似的。古人云,相由心生。弈棋也是如此,棋路也是心境的折射,难不成她心中藏着浩荡郁结?
岳武视线离开棋盘,目光却恰好触到仝道君的灼灼眼神,心中一慌,顿时低下头。思忖片刻,白子落盘。
耳边传来幽幽叹息声,紧接着便是棋子落下的脆响。
“我以前最怕食言而肥,我爹也常教导我君子重诺,女子也当守信,可今天却有违原则又把你请来,还请你不要怪罪!”
“小姐言重了!”岳武心中纳闷,初见时语带讥讽,攻讦之势显盛,棋到中盘却又言辞温软,似含三分哀怨,这是为何?
有问无答,又是落子的脆响,渐进收官。此刻观棋势,胜负已定,除非仝道君另有乾坤逆转之能,否则翻盘无望。她此刻早没了开局的凌厉气势,蹙眉深思,手擎着光洁的下巴,仿佛一座木雕。
“哎”了一声,她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罐,脸上的颓势也一扫而光,笑道:“输了!”
“刚刚收官……”
“见微知著,明知结果又何必下下去呢?”
“可也有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岳武想起郢城,想起柳瞎子,想起柳瞎子那些仇人,明知是九死一生,可人得为了某个念想做点什么。
“说的是你?”仝道君与他对视,见他摇头,便继续道:“——还是柳瞎子?”
“这是今日的第二件事?”
仝道君点点头。
“是仝大师想问,还是御谪司想问?”
仝道君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目光微垂,避开岳武的注视。
“我曾听坊间传闻,小姐有一位未婚夫,似乎就在御谪司……”
“别说了。”仝道君突然声色俱厉起来,转而又眼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明白的意味。
沉默了片刻,仝道君才故作微笑道:“今日叨扰,还请见谅,我让小乙送你出府!”
“多谢小姐招待,岳武告辞!”
房门掩阖声传来,仝道君颓然瘫坐。
岳武不愿多想,匆匆回了粱府。绿倚见他回来便凑过去问东问西,梁文鸢虽然不说话,可也偷偷竖着耳朵。他被绿倚缠的烦了,只要简要说几句,其中关键却全隐去。绿倚却不死心,质疑道:“就这些?”
“就这些!”
“怎么可能?一府的小姐,本该注意身份,怎么会平白无故找你对弈?而且单单对弈,又何必下名帖来邀?这皖城的围棋大家虽然不如国都,可也不算少了,怎么就找上你这无名之辈了?”绿倚滴溜溜地转着黑黝黝的眼球,一脸的不相信,“你是不是春秋笔法,隐去细枝末节,故意诓我,还有小姐呢?”
梁文鸢本来正喝着热茶,却被绿倚这平白将她卷入这对话的话惊了一下,险些喷出嘴来。
“这种事有何好骗的?信与不信,全由你了。”岳武不再搭理她,跑回房间,插好门栓,盘膝修习《老农功》。
这几日风无忌催得紧,非让他加快验证修改的存储之法有效。可酿酒讲究时序,焦躁不得,因此一拖再拖。风无忌虽然没说什么,可压制的澎湃怒气却做不得假。他也不知道此人会不会秋后算账,若是确定存储之法没有问题之后,对风无忌而言,他也就没有价值了。到时候是圆是方,还不都是风无忌说得算?此人不仅修为高深,而且在粱府有着不为人知的尊崇。
那日比武台风无忌先是出手惩治马良,一招便把人轰的半死,虽然救治过来,可是丹田破损,是彻底修不了武了。还威胁教训郭亮,直接挑衅粱府规矩。可最后竟是不了了之,他依旧在藏书阁看门喝酒。
这几日岳武也常在脑中浮现如此想法,酒疯子和风无忌,究竟谁厉害点?活到今天,他还没见过高手过招是什么样子的,真是心痒难耐,向往之啊!
一想到酒疯子,岳武心中便有三分内疚,这几日盘桓在粱府,闲暇之余又被风无忌缠着酿酒,根本抽不出时间去临仙山见他。前几日曾一次性带了几坛好酒上山,也不知今日所剩几何,若是酒瘾犯了,也不知会不会埋怨自己怠慢不周。
十个周天的《老农功》运行完毕,体内的真气又蓬勃几分,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熨帖,仿佛花贼访妓馆、醉鬼入酒仓,尽是心中所想,脑中所念,一一得以满足。
下午他又该陪小姐上课,讲的是家族兴旺。同上此刻的子嗣众多,连带着护卫也挤满了房间,甚至还有一些护卫连座位都没有,只能贴墙站在最后。岳武倒是凭借梁文鸢的身份,谋到一处座位。授业的先生是为身宽体胖的白面中年人,留着八字胡,一双眼睛被挤得只留一条缝隙。听这些人私下交谈,这先生叫马元,出自治家有道的桐庐马家。
“列位,今儿呢,第一次见,在下马元,出自桐庐马家,还请多多关照。”马元声音奸细,仿佛女子,顿时惹得哄堂大笑。他倒不以为意,脸上依旧笑呵呵的,倒有几分大肚能容的弥勒佛的胸怀。
“据我所知,列位有少爷小姐,也有护卫仆从,身份尊贵,不过在这课堂之上,却得以我为师,否则嘛,那就如这呼尺一般——”
马元脸上依旧挂笑,可原本用上等铁檀木制作的呼尺在他手上却瞬间磨成齑粉,漱漱落下,在地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同时散发出木香味。
众人惊奇之余,更增畏惧,单单是两指碾成木屑的手段,就不是寻常人办得到的。尤其是那些护卫,平素自负身手不赖,全然不把舞文弄墨的文人放在眼里,看现在见了马元的手段,惊佩之余,更是畏惧。
“——当然,我马元是一介寒儒,为师者当以授业为重,绝不轻易动粗。不过要是有人不拿我的话当回事,那我恐怕就得依照梁大人的话行事,还请各位担待!”从始至终,此人都是笑呵呵的,可手段却是雷霆手段,敲山震虎,这种笑面玲珑之人最难对付。
当然其中有不信邪的少爷,平时嚣张惯了,面对这些授业的先生没半点尊敬,惊骇过后便想接着哂笑、挑衅维护一下自己的自尊,将脚放到桌子上,满不在乎地喊道:“放什么臭屁?你不过是个臭教书的,在我们这群少爷小姐面前装什么体面人?识相的,好好伺候我等,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贵胄之后,最得意的一项便是骄纵,虽然被马元玩了一招下马威,可一捉摸也就想到了七八分。如今又有人带头闹事,多数人都想看看马元如何应付,若是奈何不得,那就是虚犬狂狺,毫无半点震慑。
马元故作惊诧,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在他笑得愈发得意的时候一挥袄袖,顿时将人轰飞出去,随之传来一声惨叫。那人也有护卫,见此慌忙出手,可一触到马元的目光,顿时收住脚步。
“我劝你最好别动手,小心伤到自己可不好!最好下去看看他,现在送去医治还来得及,不过伤筋动骨须百日,你以后的护卫倒是省事了!”
那人本想翻窗出去,却被马元叫住,告诉他:“差点忘了,我的课上有规矩,不可翻窗踹门。”
那人慌不迭地跑下楼,不敢有丝毫质疑。那些锦衣玉食毫不经事的公子哥、大小姐见了这情景,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坐得板正。
“很不错,那我们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