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中已将那日结下童年伙伴如何度日等事表明,且彼此生活都比以往更加丰富,每日琐事繁多,不能一一述记,此回暂不能写矣。
且说除夕夜接祖先时,领头的是大伯和六爷爷。其实,这是族中规矩,接祖时,须是族中最长者与弟兄间排行老大方可担当此任。此时,六爷爷在族中最长,且阅历最深,与我家交厚,故常一起,而大伯又是兄长,其职责自然而然落到大伯和六爷爷身上。由于大伯为族中唯一的阴阳先生,再加村里笃信阴阳,保佑平安或进行丧礼时,都要请一位阴阳先生作法镇守,大伯常被请去。除了本村,临近的村听闻大伯名望高、做事果断,也亲自登门邀请。没过几年,更远的村子里的人都来,大伯里里外外应酬,常不在家。
兄长生病后,父母忧虑可能是有邪魔附身,故此将兄长交于大伯调理。大伯极为溺爱兄长,在家时,常常身影不离。有时大伯喝茶,兄长便拿大伯的茶盅当尿壶,大伯把尿倒掉,用水一刷又接着喝茶,无一怨言。大伯有四个孩子:三女儿,一儿子。却只有一个孩子喜欢兄长,她就是二姐。二姐之于兄长如姐姐之于我,每逢大伯有人请去作法,兄长都是二姐照看。
一日,大伯不在家,兄长在面桌底下玩,由于起得猛,头撞到了案板,不觉哭起来,不一会儿又犯了旧疾,全身抽搐。此时大姐在擀面,恍若无视一般,嘴里还哼着歌。二姐在院子里正洗衣服,听闻厨房有孩子哭声,觉得不对劲,立马跑进去一看,吓蒙了:兄长抽搐着快没了呼吸。二姐之前在大伯那儿学了点医学知识,就照着做了几下人工呼吸,还是不管用,一边抱起,一边问大姐:“孩子都成这样了,姐你不知道吗?”大姐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惊愕道:“真真不知,我还以为在案板底下玩呢,才刚还好好的呢……”不待大姐说完,二姐便抱起兄长箭一般冲出门去,半路恰巧遇到归来的大伯,大伯不知用了何方法,兄长竟慢慢地呼吸正常,二姐见此,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舒展,不觉晕倒在地。
自那次以后,二姐对兄长是既疼爱又忧虑。忧虑之处在于,万一哪天哪回,自己无意之中惹得兄长不愉悦了,又要犯作起病来,单薄一女儿身,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于是对兄长倍加疼爱、万般迁就、朝夕不离。
其实二姐在家也不怎受欢迎,除了伯母偶尔的关怀,其余姐妹兄弟,都与她不在一起斗耍。特别是其弟,仗着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随时随地都在欺负她,大伯大伯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胡作非为。大姐三姐虽不如弟弟那般胡羼,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时合起伙捉弄。二姐不善言辞,委屈也是藏在心里,每逢夜深人静,总偷偷在被窝里哭。第二天眼睛肿的圆圆的,别人问起,才说是眼里钻了东西出不来,用手揉的。兄长在一旁,却怎么也不知,眼前这位眼睛如被蜜蜂蜇伤的姑娘,命运竟如此不幸。因为她从未对自己谈起,而自己,又是外人。只知道,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平日里,二姐会带兄长去任何地方,兄长也跟着二姐,愿往任何地方。每一步路,总是二人相随、无法分离。比如去邻居家看电视;去小学旁的井水边挑水;到陌生人家给孩子庆初月……无论是严冬,亦或是炎夏,一条条熟悉的道路上,总留下两串共进的脚印。
兄长孩童时,生性胆怯,怕见陌生人。每当二姐去井边担水时,兄长总会揣着姐姐的衣角,怯怯问道:“姐,井上有人么?”二姐安慰道:“有没有有什么要紧,有姐姐在,怕啥!”兄长这才安心跟了去。
炎夏,小麦成熟了,拉来的小麦都摊在宽阔的场地里,阳光洒下来,照在上面,一片金黄。二姐会带着兄长,戴着麦秆编织的草帽,在午后的阳光下嬉戏。玩乏了,会聚精会神看姐姐用麦秆编小笼子。兄长会亲自去一根根地摘下麦穗,拿光秃秃的麦秆递给二姐,只见她精心地编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其实这麦秆在编织的时候,需在水里浸泡许久才容易,姐姐等不到那时候,总是很早就编好了,然后捉来蛐蛐放在笼子里,听它兴奋地唱歌,它总是那么精神。忽然,姐姐手上的印花吸引了兄长的注意,便好奇地问道:“姐,你手上的花是怎么印出来的?”只见她神秘似地笑了笑,答道:“猜猜看?”“嗯——是用钢笔戳进肉里做成的。”兄长冥思了一会回答。“错!”姐姐立刻答道,“以后自然会明白的。”二姐又开始了手中的工作。兄长躺在麦堆里,心里默念道:“姐姐的梅花是怎么点的呢?”很多年后,还是不明白。
有一年,父亲外出,家里只剩兄长、姐姐还有母亲,母亲见二姐与兄长相处得不错,便叫二姐来作伴。每天晚上,二姐都来。不知不觉中,兄长开始期盼着二姐的敲门,还好,在最想念的时候,总是会出现。二姐会带着课业,在煤油灯下写作。有时候不写了,便折出许多奇异的玩物。煤油灯虽暗,却映在二姐的脸上,通红通红的。还有纤细的手上挽着的手镯和神秘的梅花,清晰明亮。她的巧手不一会儿,便折出很多小玩意来,有小菜篮子,也有癞蛤蟆、小粽子等,都未曾见过。还有癞蛤蟆,把它放在地上,用嘴轻轻一吹,它便蹦跶蹦跶跳起来,屋子里满是爽朗的笑声。
而在苦难的日子里,也总有姐姐的身影。
那年母亲重病躺在医院,父亲每天都去陪,只留下兄长和姐姐。二姐便主动来家,帮着做饭、挑水、洗衣,啥都做,这些事,都是在放学后,抽空做的。这样的生活连着过了四天多,晚上也依旧会作伴,给大家讲故事,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如果时间紧,也会烧碗米粥,待事儿全做妥帖了,才跑着离开。
后来,二姐出嫁了,嫁给了北山的一户穷苦人家。但她情愿,是二姐主动选择的,他说,结婚后,会带着二姐去新疆过新生活。出嫁的那天,正是寒冬腊月,兄长穿上新衣服去送。此时的二姐泪流满面,其实在她心里,是不愿离开家的,更不愿离开朝夕相伴、亲自带大的兄长。临行前,二姐抱着兄长,抚摸着脸颊,又轻轻吻了下额头,说道:“记得你家高处有棵大柳树,身上有个大缺口,我常带你去玩,其实还有一个故事,姐姐今天想给你讲讲好不好呢?”兄长一直点头。只见二姐接着说道:“据说呀,那里曾经住着一条大青蛇,慢慢地成了精,四处祸害人家。于是,雷公便狠狠击了它,没想到大柳树居然挺身而出,也被击中,才变得现在这个样子。然而它却没能保护大青蛇,大青蛇死了,曾经相依为命的伙伴没了,柳树没能保护大青蛇,自己也遭受了灾难。我们就像它们之间的感情一样,到最后虽然分离,但情谊不变……”没说完,她坐的车就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了视线里。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年。
二姐出嫁后,生活又归于平淡,大伯和大伯母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伤心,依旧如往常。在大伯心里,“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最终都会变成别人家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二姐和其他女儿身上给予多少父爱,而是倾尽所有,都寄托在了儿子肩上。其实在以前,大伯还不是如此,至少前二十年的形象,是小辈眼中着实的英雄。
大伯作为家中的长子,爷爷又离开的早,早早就开始“既当爹又当妈”,照顾弟弟妹妹。因为几个孩子的来临,也属不易。
话说当年奶奶生几个孩子之前,好几年都没有怀孕的迹象,爷爷甚是惊奇。其实爷爷也是一位阴阳家,且学术精湛,博得众人欣赏,常走四方坐镇。故而心中感怀,是祖上故意如此。但毕竟身单力薄,孩子也就属于无可奈何之事。
一日炎夏永昼,爷爷于炕上休憩,不觉恍惚睡去,梦至一处,其堂皇富丽,恍若桂殿兰宫;树木山石,又似奇珍异宝。其间山清水秀、天蓝如洗,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远处有一亭台,围着翠竹茂柳,躺着顽石青苔,台上嵌着一匾额,上书“南海圣境”四个大字。爷爷才发觉到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住处,又觉身形残秽,难以言表。正不知所措间,忽见亭台内闪着三束金色光芒,挪步靠近一看,原来是三个桃子发出的光亮。这桃子大如蟠桃,体型圆滚,似刚成熟,其桃红最是正佳,散发迷人的芳香,如勾魂摄魄,引得爷爷不自主到了桃子前。“阿弥陀佛,这桃子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忽一女声从天际传来,爷爷唬得双膝跪地,只是求饶。又听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因你为善布施,广救无辜,特赦与你三颗仙桃,吃下自解心中疑虑。以后多做善事,切记切记!”“谨遵教诲!”爷爷颤颤巍巍地答道。话音刚落,那菩萨早没了踪影,爷爷顿觉口干舌燥,拿起桃子,一会儿便吃个精光。当最后一点吃完,瞬时天崩地裂、天响巨雷,爷爷于梦中惊醒,只见烈日炎炎、蝉声阵阵。而奶奶正坐于炕边做针线,见爷爷醒来,忙端一碗茶递于爷爷。爷爷接过茶,只掌在手心,笑道:“才刚一梦,不知是真是假,有观世音菩萨送我三桃,我吃了,如今不觉得渴。我觉得这桃来历不小,或许与咱们的孩子有关也未可知。”奶奶听罢,唬的忙下炕,于柜里取出香炉来,正放于桌子中央,下压三枚铜钱,又拿出三支香点着,跪在地上,对爷爷道:“快,给菩萨磕头上香!”爷爷忙下炕与奶奶一起,磕了三下。往后更是日日如此,年年相似。
谁曾想到了第二年,便生了大伯,没几年功夫,二伯和父亲相继出生,最后还生了姑姑,可奶奶在生完姑姑后便离世。由于是第一胎出生,又是男孩,爷爷起初最钟爱大伯,倍加喜爱。大伯却没因此仗着关爱欺辱两个弟弟,而是担当起大哥的责任,一起嬉戏玩耍,邻里都赞叹爷爷有三个如此和谐的兄弟。
不料,没几年温馨时光,爷爷忽然离家出走,只留下刚出生的姑姑、初走路的父亲,还有年少的大伯和二伯。自此,家里的重担一下落到大伯肩上,“起初我也想过要放弃!可是看到弟妹,心就软了。”大伯后来回忆说。于是大伯开始做各种活来维持生计,如砖瓦匠、伐木工人、杀猪匠、挑货郎等等,其中大伯做挑货郎的时间最长。这挑货郎在当时是一种无人敢问津的差事,因为其极为辛劳又奔忙,要把重重的两篓子货物,用扁担扛在肩上,走很远的路去卖。不过也有人尝试过,当货物值钱时,可以赚一大笔,却因货物难寻,也只得罢了。谁知大伯不知从哪寻来许多陶器,有茶壶、容器、鸣笛,也有玩具、摆件和挂饰等,其中鸣笛我也吹过,不用学就可吹响。大伯肩挑这些货物,出门去卖,也不知卖往何处,有时半月不曾归来。长大后才在父亲那得知,大伯有时要一直走到西山尽头附近卖,因为那里的人比较富有,一次可以买走好几件,且出价高。西山虽距家遥遥几十里路,大伯毅然决然很多次都去。那些年代,还没有柏油路,只有土路和石子路,或者沙路。由于没人做鞋穿,大伯只裹着麻袋角走,土路还行,要是石子路,咯嘣咯嘣的,把脚都可以走废。大伯只咬着牙,慢慢前行,有好几次,回家来脚跟都翻开了肉,把麻袋也染成了血红色,大伯只是笑笑。这一回来,要好几天才出门,大伯也不闲着,给弟妹做饭,又去邻居家借来工具,把坏了的煤油灯修好。还要收集新一批的货,待再一次整装待发。
光阴似箭,转眼间弟妹们长大了,可以自谋生计,而大伯却再也肩挑不起篓子,得了一场大病。他眼角含着泪,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这年,大伯十九岁。到了第二年,大伯大病初愈,趁着身体变好,大伯开始计划终身大事。于是在没有长辈的帮助下,将大伯母娶进门,暂无话。
却说父亲和二伯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成长,在大伯的熏陶下,也渐渐具备了极能忍受苦难的特质。长大后,父亲和二伯还有姑姑,都没有忘却这份恩情,尤其父亲,对大伯可谓是“逆来顺受”、“呼来唤去”,“视兄为父”在父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许多年里,父亲一直默默地帮着大伯,就连新婚房都是父亲帮着盖起来的,与其说帮,其实是父亲一人的功劳,当时大伯病刚好,又没人帮忙。那么大一个家,一砖一瓦,都曾握在父亲的手里,后来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常帮衬大伯家。我曾问父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父亲摇摇头,坚定地回答道:“这是手足情。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手足情’,或许就连你母亲也不知。”的确,我和母亲真真不知何谓“手足情”!因为母亲常因此和父亲吵架,我们去劝,却不知从何处劝起。但我确信,父亲这么做,自有父亲的原则,至于其他,则暂还未有存在的必要。
正是“堪堪手足情,真真如海深。”欲知端详,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