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日子,围炉喝茶,坐在玻璃窗子后面看雪,最惬意不过了。
楚浩抱着燕西,裹着棉被,坐在宽大的胡床上,望着雪花洋洋洒洒,不一会儿,就听燕西的鼻息越来越重。
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丫鬟过去拎起来,为楚浩冲泡了一碗茶,扭头看到燕西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夫人睡了。”
“是的。把茶递给我,还有那本书。”楚浩轻声道。
丫鬟把茶和书放到桌几上,壶里添水,放回炉子上。
“莲子八宝粥差不多一个时辰就炖好,奴婢到时候来叫醒夫人。”
“夫人醒了再说,你去吧。”
楚浩轻轻把燕西放下,小心挪到桌几旁边,拿起他称作‘书’的账本。
在楚浩的陪伴下,燕西夜里能睡整觉了,最近连白天都在睡觉,黑眼圈在消失,嘴唇逐渐有了血色。
楚浩要么抱着她,要么握着她的手,时不时亲吻她的脸颊,他要尽量把欠缺的补回来。
眼看就要中午,雪还在下着,丫鬟进来禀报:“郡公,宣武将军到。”
楚浩忙从胡床上下来,到门口迎接楚岳。
楚岳在门厅,把雪帽、斗篷交给小厮,脱了毡靴,踩上木台。
楚浩亲自开门请他进来。
“二哥几时从长安回来的?”
“昨晚刚到。郡主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离不开人。中午咱们就在这儿吃饭吧。”
“没关系,都一样。怎么,太后又把你扣在京城了?”
“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
“这么大的雪,门口守卫很敬业。呵呵。”
楚浩摇摇头:“要么软禁,要么外放。总没有自由。”
“去年,太后把庐陵王迁到房州。太后知道庐陵王与你的关系,大约怕你财力支持他。”
“这,也太扯了。”
“太后为了把大臣的目光从薛怀义身上引开,就把小溪封为郡主,大出风头,让你引起注意。”
“小溪在被捧杀?!”
“不,不。太后是真的喜欢小溪。小溪虽然小,学东西很快,读书、练武、弹琴、书画样样都让太后骄傲。又有徐昭容悉心教导,做事有分寸,甚得太后欢心。”
“徐昭容?”
“太宗徐婕妤徐慧的妹妹,显庆年,太后当上皇后不久亲自选进宫的。徐昭容一心读书,从未被先帝宠幸过,因此被太后所容。”
“好吧。看来小溪还是不能接回来。”
“是啊,小溪在太后身边,只要太后高兴,封个公主都不为过。如果接到家里,两个郡主,一个郡公,势必成为焦点。”
“二哥,还有一件麻烦事儿。”楚浩说完起身去看了看燕西。
“你说。”
“我回洛阳时,到丽景门去了,酷吏从苏杭抓了‘贝力’冶炼坊的一个匠人,用了大刑。”
“铁器是第一抓捕目标,进大牢的很多。”
“他们给匠人编造证词,趁匠人用刑昏迷,拿他的手按了手印、画了押。”
“背后有人指使?”
“对,侍御史鱼承晔的儿子鱼保家。”
“那个给太后上书,铸铜匦,助长告密之风的?”
“对,就是他。楚瀚和他打过交道,楚瀚因制陌刀有功,先帝曾授官给楚瀚,鱼保家当时是将作监的小吏。”
“怪不的他一个世家子弟,学着铸造铁器,原来是从瀚身上看到这是条升官发财的路子。”
“他得不到陌刀的精髓和关键,就辞了差事,自己创建冶炼作坊,多次找瀚请教,都没有见到瀚本人,因此结了梁子。”
“他要把瀚牵扯进来?”
“是啊。秋天又抓了十几个人,状子一旦递上去,瀚难逃干系。所以我当着来俊臣的面把状子扔进火盆里烧了。”
“你,烧了!那鱼保家能善罢甘休?”
“据南方的商队报来说,徐敬业起兵时,鱼保家扬州的作坊曾帮叛军制作兵器。”
“那他恶人先告状,想嫁祸他人。”
“若狄人大在,拿住他的证据也不难。可太后知道狄大人反对酷吏,把狄大人支到宁州去了。”
“狄仁杰?”
“二哥认识?”
“不认识,听师傅刘仁轨提起过。”
楚浩听到刘仁轨,停顿了一下,忍住没往下说。刘仁轨已经死了,若楚岳知道刘仁轨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所作所为,只会给他添堵。
“我近期去菜州,顺路查找证据。”
“拿证据可以,但二哥不能去告发,咱们是一家人,二哥牵扯进去说不清楚。”
“那我拿到证据后,交给来俊臣,让他去立功领赏。”
“可我在苏、杭、扬州都开了冶炼坊,多是制针,或家具和造船的配件。虽然全是民用,难保没有成品卖到叛军手里,若严查下来,如何应付?况且来俊臣一定认为我是蓄意陷害鱼保家。”
楚岳想了想说:“找鱼保家的仇人,让他去告发。”
“好,这个主意好。二哥自己也要当心。”
“放心。我会做得不露痕迹。”
***
整个正月,各种节日庆典、祭祀、朝贺活动不断,加上太后主张封皇子成美为恒王,隆基为楚王,隆范为卫王,隆业为赵王,仪式举行了三天。
楚浩以燕西生病为由,一直躲在家里。秋夏跟着玛瑞娜和亚瑟,小儿子冬春还养在公主府,家里只有夏秋一个孩子。
燕西病情明显见好,两三岁的夏秋绕膝玩闹,楚浩居然听到了燕西的笑声。
楚岳到宫中奏事,顺便探望小溪。他拉着小溪从饮羽殿往洛城殿走,迎面碰上文昌左相苏良嗣。
苏良嗣银发银须,八十有一,在朝中人人敬重,楚岳把小溪交代给宫女,快步走到近前见礼。
不想苏良嗣身后的尚方监裴匪躬站出来说:“将军也堪当英雄之名,可你们兄弟竟把幼女送进宫中,谄媚太后,真是让人不耻啊。”
大人都还没说话,小溪从柱廊后面走出来。
裴匪躬吓了一哆嗦,立马跪下:“熙郡主安。”
小溪怒目圆瞪,撸起袖子,小声命令身后的太监。
只见太监走上前去,朝着裴匪躬的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小溪则在一旁说:“哎吆,二伯,这大正月的,蚊子就跑出来‘哼哼’,真是不怕死啊。”
“小溪!”楚岳瞪她。
小溪这才转过身,朝苏良嗣作揖道:“国公安好。”
“郡主安好。”苏良嗣抿嘴绷着笑。
“大人走好,末将告退。”楚岳忙拉起小溪就走。
到了洛城殿的台阶上,小溪还是气鼓鼓地:“我最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狗官。只打了他一下真是不解气啊。”然后她扭头说:“小菊,快,快去洗洗手,哎呦,真恶心。”
太监笑道:“郡主跟苏大人可是对脾气。”
楚岳不解,太监不敢详细说。
小溪却示意楚岳贴过去,她小声道:“苏大人也爱打人耳光。夏天,苏大人在贞观殿遇到薛怀义……”
楚岳抬头看看四周,小溪把他拉下去:“苏大人命左右打了薛怀义十几个耳光。猜太后姥姥怎么说?”
楚岳把手指放在嘴上,小溪毫不在乎:“太后姥姥说‘南门是供宰相往来的,阿师应该从北门出入。”
“小溪,你……”楚岳一脸无奈。
后面太监和宫女识趣儿地远远跟着,小溪笑得前仰后合,招手让他们跟上。
“郡主讲完了?”太监满足地笑着。
“讲完了。”
拿鱼保家的证据对楚岳来说轻而易举,太后杀了鱼保家,楚浩仍然觉得不安全。听楚岳来告小溪的状,楚浩更加烦恼。
“尚方监管宫中器物,商队还指着他采买。”
“我打听了,苏良嗣又将调去守西京,裴匪躬跟他一起去长安。”
“到了长安也是个大问题。尚方监隶属少府监,裴匪躬是裴匪舒的弟弟,我与少府监裴匪舒是老相识了,希望他能帮忙弥补。”
“裴匪舒奸诈,不能让他知道此事。”
“最让人操心的是小溪,不然让燕西进宫把小溪接回来。”楚浩急道。
“郡主还没好利索,你是仗着郡主的病闭门不出的。还是我去找找裴婶吧,看她能不能帮上忙。”
楚浩叫住他说:“二哥,不用为难,听天由命吧。”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洛阳春光正好,太后常常驾临瑶光殿,楚岳也借此享受一下九州池的美景。可当他看到库狄萨允宝同凤阁侍郎刘祎之相谈甚欢时,立即倒了胃口。
刘祎之本人倒没什么,几年前死了正妻,娶库狄萨允宝也行得通。楚岳看不惯的是库狄萨允宝的用意,刘祎之出身北门学士,太后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库狄萨允宝明摆着投其所好。
楚岳毫不避讳地从刘祎之身边把库狄萨允宝叫走。
“什么事儿?”库狄萨允宝没好气地问。
“他都快六十了,你是……”
“我十九岁嫁给裴老时,裴老就六十了,你们都支持。如今我二十多了,找个还没六十的,你就有意见?”
“你说的是楚浩,我可没支持过你嫁给任何人。”
库狄萨允宝翻了个白眼:“好吧,有什么事儿,到家里说吧,我还忙着呢。”
“这里是皇宫,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楚岳急道。
“我们在谈正事儿。”
“你刚说要嫁……”楚岳用手锤柳树,转身走了。
他厌烦透了官场、皇宫的是是非非,真想逃走,到战场上痛痛快快杀敌。
***
雨季来临之前,李林派小正到洛阳跟楚浩核对账目。
楚浩看到小正先问:“去过盖洛家了?”
“是的,来之前刚去的。”
“西托好些了?”
“痴痴傻傻坐着,不讲话,盖洛先生在家守着呢,我把药放下,说是郡公您让送过去的。”
“好。”
“您说,偏偏那么凑巧,绞死徐婉儿的时候,盖洛二公子就在她脑袋下面。据说徐婉儿披散着着头发,眼球凸出来,舌头伸的老长,换做谁也要被吓个半死。”
“本想塞姆伤心难过一段时间,盖洛家能平静些日子。”
“盖洛大公子住宅四周的守卫比郡公家门口的军兵还多,宣武将军去了几次都不让进。”
“你平时多去打点,送些吃的、穿的。”
“别人都避之不及,郡公……”
“就说是我送的,不要管那么多。”
“是。有件事要问问郡公……”
“郡公什么郡公,以往怎么叫还怎么叫。”
“大哥。大哥是不是给西京留守苏大人送了什么好处?”
“苏良嗣?”
“对啊。”
“得罪他还来不及呢,哪儿来送什么好处。”
“可是苏大人处处帮着咱们,跟他一起调去的裴匪躬只要来为难,就被苏大人挡回去。”
“怎么讲?”
“南瓜头不是采买禁苑的果蔬吗?往年皇上、皇后在西京,还有个开销,如今鸾驾都迁来洛阳,禁苑的果蔬纯赚利。”
“裴匪躬说什么了?”
“说买卖要收回宫里,不让农人采了。”
“娘的!”
“这弟兄两个贪腐了多少钱,怎么就盯着禁苑那点儿东西。往年裴匪舒说宫里要卖马粪,现在裴匪躬要禁果蔬,就他们会替宫里算计。”
“后来呢?”
“赶上苏大人说了一句话就把裴匪躬噎回去了。”
“什么话?”
“苏大人说‘春秋时,鲁国国相公仪休不许家人种菜织帛,以免与民争利;我从没听说过皇家卖蔬果的。’”
“‘与民争利’,好啊,说的好。”楚浩心里气道,岭南的盐铁全是皇家生意,他招人来,只能赚到个辛苦钱,余下的全都进了皇宫的私库。
“小正。”
“是,大哥。”
“你这次回去,跟林交接完,就往岭南跑一趟。”
“岭南?找益智?”
“对,找到益智,告诉她,岭南的盐以后咱们不出人运,商队只从官家采买盐,不管运。”
“为,为什么?”
“因为岭南道路难行,人们住的偏远,若官府摆摊卖,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吃不上盐。”
“那,那不是抢了官家的利益。”
“盐卖的多了,官家的利益就不会少,老百姓也能吃上盐。”
“若官家不答应呢。”
“岭南的生意我说了算,官家不答应,让他们自己卖去。”
小正左手搓着右手:“大哥,用不用您上奏……”
“愣着干什么,把账本拿出来。”
“大哥,要不我回去跟林哥说一下。”
“主意定了,说有什么用?”